●文/子 君
2004至2008年,我蝸居在上海石庫門的亭子間,過著“中隱隱于市”的逍遙日子,主要的生活軌跡不外乎亭子間——圖書館——書店的往復循環?,F在想來,那真是一段難得的安靜和美好時光。它讓我終于有機會補上了一回文科大學,彌補了只上過理工科大學的遺憾和不足。
那是一所特別的文科大學,也是一所非常適合我的好大學。記得周國平在談論教育問題時曾經說過大師在兩個地方,一是在圖書館的書架上,另一是在大學的校園里。文化巨匠林語堂則認為,理想的大學應該是一班不凡人格的聚集地,這里碰見一位牛頓,哪里碰見一位羅素。而我所在的文科大學,似乎就是這樣一所近乎理想的大學,因為我居住在魯迅、胡適及蕭紅、蕭軍曾經居住過的那種亭子間里,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閱讀世界上一流大師的經典作品。另外,還經常有機會聆聽上海圖書館請來的專家、學者、名流的精彩演講,得到他們的諄諄教誨,感受他們的奕奕神采,分享他們的人生經驗。那幾年,王蒙、莫言、周國平、易中天、陳丹青等名家都在那里舉行過講座。
在那所大學里,我的主要任務是讀書、思考和寫作。梭羅提出“要讀最好的書”,叔本華認為要讀“一流大師”的“精選作品”。康德在論到閱讀時說:“必須在那廣大的領域中分辨什么是最重要的?!彼官e塞則告訴我們:“生活法則的知識對人至關重要,但是最重要的知識則是引導我們走向自我完善的知識?!笨墒悄菚r候,我并沒有真正形成這樣的清醒意識,尤其是在剛剛抵達、還沒有適應那個“大學”環境的“低年級”階段。
剛開始,我表面上看似平靜安定,內心深處卻常常有一股莫名的抵觸,有些貌似面對魯迅所謂“無物之陣”的感覺。于是就讀《惡之花》,讀弗洛伊德。原以為波德萊爾書中的丑惡可以抵消一些自己心里的灰暗情緒,這在心理學和中醫學上都是有依據的,那就是脫敏療法和以毒攻毒。也幻想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可以緩解一下壓抑的心情和緊張的情緒,他的心理學那么流行,想必對恢復心理健康很有效果吧?可是,預想的結果并沒有如期達到,反而在自己的文字中留下了些許隱約的暗影和疤痕。
那段時間,我對小說創作充滿激情,每天都要奮筆疾書幾個小時,一鼓作氣寫下了十幾個不同類型的短篇,其中有一篇參加全國性的征文比賽還得了一個獎。我得到鼓勵,便繼續努力,給自己喜歡的文學雜志投稿。時隔不久,在圖書館閱讀雜志時,看到自己的小說發表了。我很興奮,也很感動,因為我從未見過那位主編,他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只是久聞大名鼓足了勇氣才向他投稿。后來那位主編在電話中還對我說,我的另一篇小說很快也要發表。我聽了以后有些激動,斷斷續續地簡述了一下自己的情況,然后又匆匆忙忙地傳過去一張圖片。也許是老天眷顧,幾天以后,又發現一家雜志發表了我另一篇小說。那家雜志的主編也是我從未謀面過的一位有名的作家。
短短三個月,連續發表三篇小說,我坐在“我的大學”的教室里,也就是上海圖書館的閱覽室里,內心感慨不已。
哦,心愛的文學,我的隱形的靈魂伙伴,從我孤獨的童年開始,你就默默無聞地陪伴、提攜我,在我痛苦灰心的時候,你更是無微不至地勸導、撫慰我,你對我總是那樣的隱忍善待,不離不棄??墒俏夷??我沒有回報你一以貫之的摯愛和忠貞,更多的只是把你當做一位知心的、業余的朋友,需要的時候貼近,得意的時候就疏遠,寫作的時候也不夠純粹,常常會有意無意地摻雜進不純的東西,還自以為是一個小有頭腦的“識時務者”。今天你又用特別的禮物恩惠我,感染我,讓我不得不面對著你,重新審視如此卑微的自己。
每當重讀自己的小說,我既會被自己心性的敏感和熱切探索所感動,也會為自己的某些自以為是的小創意而暗自羞愧。為了吸引眼球、迎合讀者,我運用了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生物本能”學說,借用了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以男女上下級關系及養父女關系作為隱喻和象征,在小說莊重嚴肅的主題中,悄悄地撒下一些惡俗的調料以混淆視聽,甚至不惜編織底層女性被性侵性虐的慘景,以暗喻人的最后尊嚴的徹底喪失,以及對人性的徹底絕望。另外,我還采用第一人稱的口吻寫自殺,以增強故事的可信度。后來,隨著在大學里年級的升高,漸漸感覺到自己的低和淺,意識到自己需要潛心學習和操練,需要全面提高文化藝術修養,提高思辨水平和表達能力。
于是我越過弗洛伊德,繼續閱讀其他心理學家、哲學家和神學家的經典著作,以及老莊、《論語》和《圣經》。
隨著閱讀的延展和深入,我終于明白弗洛伊德思想體系有積極意義也有致命缺點。他創立的精神分析心理學,對二十世紀的世界產生很大影響,但他的學說過分強調無意識本能欲望的作用,生物學觀點貫穿始終,鼓吹泛性論,否認馬克思所說的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否認歷史、社會、文化因素對人格發展的影響。弗洛伊德是神經病學家和精神病醫生,其研究對象主要是歇斯底里癥患者。他根據自己的研究在1900年出版了《夢的解析》,但他的性本能論在精神醫學學會上基本沒有得到好評和支持。1907年他和榮格見面,當天就長談十三個小時,他本想把榮格視為自己理論的繼承人,沒想到事與愿違,榮格與他的觀點常常發生沖突,終于在1912年出版 《力比多的變化與象征》,反駁性本能論,與他徹底分道揚鑣。在此書出版之前,阿德勒也提出反對弗洛伊德的性本能學說,強調社會條件和人際關系對人格發展的影響。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美國興起的新精神分析學派,形成了獨特的精神分析的人本主義思想。除了阿德勒、榮格,還有霍妮、弗洛姆等西方當代精神分析學派的主要代表,都對弗洛伊德的學說進行了批判和修正。
阿德勒的弟子、美國存在心理學和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更是開創了存在分析學和存在心理治療體系。他把焦慮置于人的本體論的層面,視作人的存在受到威脅時的反應,并指出自我重新發現和自我實現是其根本出路。他一生著作二十多部,且大多暢銷,其思想內涵帶給現代人深刻的精神啟示。尤其是他的《人的自我尋求》和《咨詢的藝術:怎樣給予和獲得心理健康》兩本書,多年以來多次再版,頗受讀者歡迎。
可是,在很長時間內,我在新華書店的書架上到處看到弗洛伊德的書,卻沒有見到過羅洛·梅的著作。同樣,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書隨處可見,海德格爾的書也可以找到,卻難以看到雅斯貝爾斯、馬塞爾和被稱為存在主義之父的克爾凱郭爾的著作??藸杽P郭爾的思想更能打動我,因為它觸及了人類存在的本體論問題。看來“搜書”也要下工夫付代價,不能人云亦云跟著流行走。我發現那些喜歡讀弗洛伊德的人,大多并不是被他追求事業的頑強精神感動,也不是欽佩他在“一戰”“二戰”中表現出來的勇敢無畏,而是把西方心理學界早已摒棄的、早就過時的弗洛伊德“生物本能”學說當成一種時髦來追隨。我本人也曾經受此影響,在小說中留下了一些隱隱約約的印跡。后來讀到羅洛·梅時,方才發現早在六十多年以前,世界上就有了存在心理學和相關治療方法,有些相見恨晚之感。我不知道九十年代直至新千年以后“美女文學”、“身體文學”、“物質文學”泛濫,是否和弗洛伊德的學說有著直接關聯。
所幸的是,我的大學是一所特別的好大學,可以每天聆聽古今中外大師先哲的諄諄訓誨和教導,從中獲得啟迪和啟示,不斷糾正自己的偏差。
我不再急于將小說寄給報刊。我猜想之前的幾篇小說之所以得以發表,不是因為自己的水平和技巧有多高,而是由于主題的莊重嚴肅,以及蘊涵其中的正義和悲憫的力量。主編和編輯沒有計較作品的瑕疵,也是為了表示對作者的扶持。我衷心地感謝他們,同時也提醒自己,寫小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己必須安下心來,踏實地讀書,勤奮地寫作。要讓天上灑下的陽光照亮每一篇作品,避免在字里行間留下晦暗的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