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事

◎王雪瑛

葉事

◎王雪瑛

在香樟的清新沁人心脾的五月，我像一朵漂移的云，從上海飛往廈門，去尋找安溪的葉。

走出廈門機場，友人開車帶我去安溪。車在隧道、山嵐和雨霧中穿行，亞熱帶季風氣候那濕潤的空氣迫不及待地告訴我，安溪不再是飄渺的夢，安溪的葉在我的眼前，西坪、虎邱、劍斗、尚卿……我認識了這些陌生的地名，因為它們在時光的流逝中依然續寫著鐵觀音原鄉的故事，氣候溫和，雨量充沛，山間云霧，陽光漫射孕育著安溪之葉的神奇。

第二天的中午，我們開車來到西坪鎮的茶園。濕潤的空氣中，葉葉蒼翠，滿目蔥蘢，茶園在我的眼前延展著一片綠意盎然的清涼，更難得的是，我還在這片茶園中看見了百年前鐵觀音的母樹，歷盡歲月的風霜雨雪，她們依然蔥蘢葳蕤。

輕柔的風，穿過萬千的葉，吹起我的發絲，閉上眼睛深呼吸，感覺彌散在身邊的茶的幽香似有一種浮力，讓我的身與心變得輕盈起來。我干脆坐下來，靠近茶樹，耐心地傾聽葉兒與夏風的低語。

當深夜的山嵐靜心地守候著葉兒的休眠，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暈染著葉兒的臉頰，當早春的細雨綿綿地滋養著葉兒的身心，葉兒在海拔六、七百米的山間，一日日地期待著，終于在從天而降的雨水中，葉聽到了云，細密真切的心語，葉忘記了自己的孤獨與弱小，舒展著身姿，旺盛地生長著，在時光的長河中完成著生命的傳奇。葉從山巒間自由地生長，到由茶農的精心選種育苗，從整株壓條育苗，到長穗扦插，短穗扦插，茶農以最悉心的方式培植著葉，以最貼心的方式發現了半發酵的制茶工藝，山野間的葉兒，終于成為愛茶人手中的烏龍茶、鐵觀音；葉，從安溪的山野到泉州的河岸，到廈門的港口，漂洋過海，來到臺灣的田園，這是一個多么真實而又神奇的歷程呀，這樣的歷程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延續了歲歲年年……這就是葉與人相遇，茶與人相知的故事，我在鐵觀音的潤澤清香中傾聽著，我在茶樹的青翠幽靜中想象著云與葉的日日夜夜。

大雨如注，白茫茫的雨水在天地間奔流，汽車在雨水的奔流中穿行。我們在虎邱鎮下車，走在肆意的雨水中，周圍的茶樹在雨水中越發蔥綠誘人，穿過茶園，一幢百年舊屋在灰白的雨幕后安心地等著我。走近院門，筆墨圓潤的“玉環居”在嘩嘩的雨聲中，悠然

透出歲月的嫻靜，跨進院門，木結構的舊屋讓我心生親近。寬敞的院落中，鐵觀音溢出清幽的香氣，接過主人奉上的熱茶，飲一口，甘醇清冽，我脫口而出詹敦仁的詩句“潑乳浮花滿盞傾，余香繞齒襲人清……”他驚喜地問，“你熟悉很多品茶詩嗎？”“哪里，他的詩句是我最近讀到的，全因茶香怡人呀”，“不錯，我們也是循著茶香，從廈門來到安溪，享受茶香縈繞的生活。”他的妻在一旁溫婉地添茶，潺潺的雨聲伴隨著他緩緩地講述自己。70后的他學的是美術設計專業，畢業后曾在廈門的廣告公司工作，他熱愛帆船，常常揚帆沖浪于碧海藍天，享受海浪奔涌的澎湃，享受海天之間的遼闊，那是青春飛揚的日子。后來，他辭職，自己在鼓浪嶼開了設計公司，他暫別了蔚藍的大海，走向了安溪綠色的茶園。他的雙手放棄了駕馭帆船，端起了茶香氤氳的青瓷，他從海浪間的一葉帆，變成了清泉中的一葉茶。也許，安溪的清幽，比城市的繁華更吸引他吧。他和這座祖屋的主人一樣都姓林，通過他的創意設計，讓愛茶的人能在玉環居小住，感受鐵觀音的制作過程，享受“活火新烹澗底泉，與君竟日款談玄”的詩意棲居。

雨停了，陽光漫射進了院墻，他帶我們走進了另一個院落，我欣喜地看見房主一家人在制茶。種茶，采茶，制茶，泡茶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呀，林哥和他的妻都年過五十了，還是那樣身手敏捷，身材勻稱，那是與茶相隨的結果。

“每天的上午10點到下午2點是采茶的窗口時間，晨露的水珠滑落于葉，云霧的精華滲透于葉，在陽光柔和的下午曬青，對嗎？”林哥聽了我的問題，笑答，“你知道的不少呀！”“我是昨日剛從西坪茶園學來的。”隨后他耐心地為我講解了如何曬青，晾青，搖青，炒青，揉捻，包揉，烘焙……他還教我如何搖青，炒青，掌握手勢和力度，如何搖勻，炒勻，我在瞬間感受到了制茶過程中，身心與茶交流的迷人韻致：制茶的神滲透著音樂的美妙，搖青時妙音溫婉，炒青時明亮高亢，揉捻時又成了百轉千回的余音繞梁，而制茶的形又呈現著舞蹈的神韻，搖青，炒青，揉捻的動作中要有力度的控制，還要有形態的塑造，盡可能讓每一片葉都均勻受力，都被悉心呵護。

整個制茶過程不再是我昨天在茶葉博物館中看見的規范化流程，而成了一種人與茶相知的形式植入了我的心田。從第一天日光明媚的上午采下鮮靈之葉，輕放至隨身的竹簍帶回家，到第二天傍晚制成鐵觀音成茶，從日落到日出，晝與夜的交替中，人的眼看著茶，人的心裝著茶，人的手制著茶，把握時間與火候，掌握力度與速度，觀察葉面的變化，每一道工序都要精心細心地完成，整個過程需要耐心，悉心的情感投入，這個過程真實而勞累，這個過程辛苦而享受。這個過程歷經幾百年歲月的流轉，幾代人心手相傳的體味，依然保留著神奇的密碼：時變則茶變，地變則茶變，人變則茶變，技變則茶變……

我想，有一條是不變的，好茶分明是用愛換來的！種茶和制茶的過程，就是愛茶的過程，制茶如此的百轉千回，猶如深厚綿長的愛，對茶傾心投入，貼心細致地照料，就是對茶相知相惜，體貼入微的愛，只有每一次相遇都珍惜，每一次相對都相知，才會每一次回味都美好。

葉不會辜負人的愛，葉變成了茶，鐵觀音以外形顆粒緊結，色澤砂綠鮮潤，茶色明亮清澈，香氣馥郁持久來回報人的愛！將三葉鮮潤青翠的葉，夾入我的書中，裝進行李箱，我離開安溪了。雨水如瀑飛濺著拍打車身和車窗，我在安溪通往廈門的路上，清水巖的雨神一定會護佑我的吧，我在心里喃喃……

剛到廈門，大雨竟然停了，我終于見到了中學畢業后30年未見的同學。沒有想到隔著30年歲月的長河，我們還有相對而坐的片刻時光。他說，“北方人朋友之間相互體現友誼是稱，有空來喝酒，而廈門人之間是稱，有空來喝茶，我還是請你喝鐵觀音吧。”我欣然，“好，我的安溪之行尋葉之旅就是相遇了鐵觀音。”他緩緩道，“品庭前茶葉幽香，望碧空云舒云卷，廈門人的淡定是與茶有緣。”我端起茶盞，慢飲一口，甘鮮細潤，沁入心扉，我們的話題穿越歲月，在茶香間繚繞。

停留是瞬間，轉身是天涯。好在茶韻綿延，回味深長，歲月流轉，世事更替，更顯一葉芳菲，一杯甘醇的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