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瘡

華鶴

民國初年，湘南耒陽縣有個混混叫宋三余。此人年方20，生的五大三粗，一身蠻力。平時，宋三余也不干什么正經事，而是在街頭靠坑蒙拐騙、偷雞摸狗過活。耒陽人都知道他的惡行，因此給他取了個綽號叫“胎里壞”。

這一天，宋三余百無聊賴地從家里出來，叫上田富和胡五兩個小混混上了街，三人一邊走一邊商議到哪兒弄點錢去喝酒。

街頭拐角處，坐著一個老乞丐，面前的一個破碗里被人丟著幾張毛票。宋三余仔細一瞧，這老乞丐竟閉著眼睛在磕睡。他立刻躡手躡腳走了過去，輕輕拾起碗里的毛票，攥在手里，剛要離開，猛聽身后有人喝道：“呔！連乞丐的錢都敢偷，真不要臉！”

宋三余驚得渾身一哆嗦，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這中年人肯定是外地人，不認識宋三余。如果認識宋三余，知道他的綽號叫“胎里壞”，就不會這么大驚小怪了。

宋三余惱羞成怒道：“你是誰？敢管大爺我的閑事，我揍死你。”

中年人毫不畏懼道：“看你也是個20來歲的大小伙子，怎么就不知道廉恥二字？你日后還要成家，還要立業，如今竟偷乞丐的錢，一旦傳出去，日后誰家姑娘還會嫁給你……”

中年人的話引來了街上的行人，大家都知道宋三余的惡行，因此都圍過來看熱鬧，有怒目而視的，有憤憤不平的，有幸災樂禍的……

宋三余眼見圍觀者越來越多，又見中年人越說越慷慨，不由大怒，叫一聲：“老子踢死你……”話未落音，抬起右腳便踢向中年人。中年人好像早有防備，輕輕往旁一閃，就躲開了這一腳。宋三余見狀，更是怒火中燒，連連抬腳猛踢，一連踢出十幾腳，卻連中年人的邊都沒挨上。

這時，宋三余已累得氣喘吁吁，中年人說道：“年輕人，你踢不到我，你若能踢到我，那太陽真的要從西邊出來了。”

宋三余聽了，頓時氣得兩眼發黑，又抬起右腳對著中年人死命踢去。只聽“啪嗵”一聲，中年人沒踢到，自己卻摔了個仰八叉。

“哈哈哈——”圍觀的人群一見“胎里壞”摔在了地上，只覺解恨，拼命鼓掌大笑起來。

田富和胡五連忙過去扶起宋三余。宋三余站起身，沖著眾人罵道：“笑什么笑？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們。唉喲……”

這時，宋三余感到右腿膝蓋有些發痛，低頭一看，膝蓋處腫了一塊，往前走一步，立刻痛得殺豬般嚎叫起來。

中年人見狀冷笑一聲，轉身走了。

宋三余見中年人走了，沖著他的背影一通亂罵，多少算是挽回了點面子。最后，田富把他背回了家。

回到家里，宋父見他膝蓋的痛勢有增無減，連忙請來了郎中。郎中見他膝蓋紅腫，給他敷了些藥，說聲“不礙事，三五天準好”就走了。哪知三五天過后，這膝蓋不但紅腫未消，還一天比一天嚴重起來，腫得像個冬瓜，痛得宋三余殺豬般地喊爹叫娘。最后，紅腫處爛成五個特別奇怪的窟窿，就像人的五官，有鼻子有眼睛還有嘴。

宋父趕緊又請來了郎中。郎中一看，嚇了一跳，為難地說：“這是‘人面瘡，我也是第一次見，我治不好的，還是另請高明吧！”

說完，郎中轉身就走了。

宋三余自從患了“人面瘡”之后，連路都走不成了，只能每天躺在床上。而且這“人面瘡”每到半夜時分，那張“小嘴”便張開成笑的模樣，這時宋三余的右膝里面就痛得撕心裂肺，外面又奇癢難忍，真是苦不堪言。

宋父看他痛成這個樣子，竟突發奇想：這張開的小嘴莫不是要吃東西？不然它怎么會內痛外癢？于是他試著拿一塊肉塞進“嘴”里，這一試還真見效，痛勢竟然減輕了許多。于是，只有這個法子管用，痛時就讓它吃肉。誰知這肉都吃進腿肚里去了，有進無出，于是這右腿又一天一天地脹大起來，腫得像只大水桶。開始僅是膝蓋痛，現在又添了腿肚痛，這宋三余的痛苦真是與日俱增。

一時間，耒陽人部知道宋三余患了怪病，都說這是報應。宋三余因為這個怪病的折磨，每天在家里痛得鬼哭狼嚎似的，別提多難受了。

就在宋家無計可施之時，這天宋家門口來了個搖鈴醫（游醫）。搖鈴醫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下頜留著一撮山羊胡，身穿一件破舊長袍，背著一個藥箱，左手拿個幌子，幌子上豎寫著幾個大字：“世傳神醫祝由科，善治百病”；右手拿一個手鐲樣的鐵鈴鐺，邊走邊搖。

宋父一聽鈴鐺響，趕緊出門把他請進屋。

搖鈴醫坐下來，先讓宋三余說了發病的前后經過，然后伸出手摸了摸他膝蓋上的“人面瘡”，說：“你這病名叫‘人面瘡，我能治。”

宋三余一聽，不由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搖鈴醫對宋三余說：“你病情的輕重就看這張‘臉的變化，如果它在笑就疼得厲害，不笑就疼得輕一點。只有讓這張‘臉哭了才可以完全止痛，讓兩只‘眼睛流淚了才能治好。”

說話間，搖鈴醫從藥箱里取來一些貝母碾成的粉末撒在“小嘴”里，只見這張“小臉”立即變得難受的樣子，當下宋三余便覺得不太痛了。

搖鈴醫說：“腿肚里吃進去的肉已經化膿了，必須切開腿肚，排出膿液，才能治好腿肚。”

說著，搖鈴醫從藥箱里取了些麻藥，拿刀把宋三余的腿肚割開，頓時排出小半碗膿血，腥臭難聞。膿一排完，宋三余如釋重負，感到輕松多了，便問起這病的起因來。

搖鈴醫說：“你這病并非直接踢人摔傷而致，而是發自肝、膽二經。由于肝膽火旺，相火內熾子、丑為肝膽主時，這才應時而痛甚，肝膽之火既旺，必然上損肺金，中悔脾胃，下劫腎陰。起病時是將一股怒火運至右腳，加上用力過猛，于是邪火熱毒聚于足三陽之經，凝于膝蓋，才生出這種毒瘡。由于這病根在肝膽，如不收斂這悍性情，則還有復發之憂。那時，只怕神仙也難救你了。你只有改惡從善，謙恭侍人，才可免日后復發之憂。”

這時的宋三余也著實被“人面瘡”害苦了，如果再要復發能不叫他害怕？為了保住自己性命，他怎敢不聽搖鈴醫的囑咐？

幾天之后，經搖鈴醫的悉心治療，宋三余膝蓋上的“人面瘡”痊愈了。從此以后，宋三余不但再也不敢作惡，而且請搖鈴醫住在自己家里，拜他為師，專門學習他的世傳醫術——祝由科。

“祝由科”最早見于《黃帝內經》中的《素問》和《靈樞》。據這兩本書的描述和“祝由”一詞的本義，“祝”是指“祝禱”，多半是由“巫”來承擔的，因為“巫”和“祝”在古代基本上具有同樣內涵，“由”則指病因、病由。所以，“祝由”就是指根據病因之所在，用祝禱去治病的方法。

三年以后，搖鈴醫病故，宋三余厚葬了他，然后開始在家里坐堂問診。由于他學的是“祝由科”，因此看病方式很是特別，他用的藥物，不是神農本草里的草藥，而是一些奇怪的藥物，例如：一雙貓頭鷹的眼睛，烏龜的尿，刺猬的血，等等。這期間，宋三余娶了鄰村一個美貌女子作妻子，大伙再也不叫他“胎里壞”了，因為他醫術高明，大伙都叫他“賽華佗”。

這時候，日本鬼子開始侵略中國，宋三余診所生意一天比一天蕭條。一天黃昏時分，他的診所走進幾個神色緊張的男人，其中一個用布包著臉。他揭開布一看，不由嚇了一跳，原來這人就是當年在街頭指責他偷竊乞丐毛票的那個中年人，只是此時這人的左臉上赫然長著一張“人面瘡”，“人面瘡”有鼻子有眼，甚是怪異。

中年人說：“賽華佗先生，山不轉水轉，咱們又見面了。”

宋三余淡淡地點了點頭，說：“多虧壯士當年的教誨，不然現在我還不知在哪里要飯呢！你這病名叫‘人面瘡，我能治，頂多三五天就好……”

“不行，我沒有那么多時間。”中年人急切說道：“實不相瞞，我是山上的游擊隊長，日本鬼子和偽軍正在四處抓我。因為臉上的‘人面瘡，我躲都沒地方躲，很快鬼子就會挨門逐戶搜查……”

“我明白了。”宋三余點點頭，略一思索，說：“我立馬幫你拿掉這個特殊的記號。”

說著，宋三余領著中年人來到后院，院子里長著一顆歪脖子棗樹。宋三余讓中年人背對著棗樹站好，然后拿毛筆蘸上朱砂在棗樹上畫了一個圈，再站到中年人面前，嘴里開始念念有詞，一邊念一邊拿朱砂筆在中年人臉上的“人面瘡”上畫圈，越畫越小，越畫越小，最后畫到中心，用筆一點，嘴里再念叨幾句，說聲：“好了。”

奇跡發生了，中年人臉上的“人面瘡”居然不見了，連痕跡都沒有留下。中年人摸著臉納悶地問：“我臉上的‘人面瘡哪里去了？”

宋三余說：“在棗樹上。”

中年人趕緊回頭去看，只見背后棗樹上那個朱砂畫的圈里，原來平整的樹皮硬是鼓起一個包來，形狀與中年人臉上原來的“人面瘡”一模一樣，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可以想象中年人和他的同伴是多么的驚訝！

中年人驚愕道：“這是怎么回事？”

宋三余笑笑，說：“我用的是祝由之術，把你臉上的‘人面瘡轉移到了棗樹上，你沒事了……”

最后，中年人自是千恩萬謝的走了，可宋三余卻危險了，有漢奸把他給游擊隊長治病的事偷偷報告給了日軍，日軍連夜來抓他，哪知他搶先一步走了，去山上投奔游擊隊了。

選自《新聊齋》20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