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癡

劉紅勤

清末民初，新寧縣有個姓畢的人，人稱畢爭勝。只因他最愛下棋，棋藝卻不高，而且有個怪癖，縱然連輸七天七夜，也定要贏上一局方肯罷休。

這天，畢爭勝聽說遂州有個外號叫李不敗的人下棋十分厲害，便跟妻兒說了聲，就動身去找對方下棋。

那位李不敗是當地一家大戶，已是個六十開外的老頭兒，他見畢爭勝從老遠的地方來，不好推辭，就擺下棋盤和他下了三局。

結果，畢爭勝三局皆輸，而且輸得一塌糊涂，毫無還手之力。他連聲說著佩服，正要再擺棋子，李不敗卻擺手道：“我定了規矩，與人下棋，一天內最多三局，且要隔七天才會與同一人下。”

畢爭勝好不掃興，只得硬生生地把棋癮壓下，說：“我七天后再來請李爺指教！”

誰知七日后，畢爭勝還是來了，他站在門外久久不愿離去。李不敗決定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讓他知難而退，于是命人帶他進來。

下完三局，李不敗說道：“今天破例。”于是，兩人又接著下，下完一局又一局，不知不覺天都亮了。畢爭勝使出了吃奶的勁，卻仍然沒有辦法贏李不敗一局，甚至不能逼得一局和棋。

畢爭勝輸得兩眼發直，卻又連呼過癮。李不敗冷笑道：“畢兄弟，明白了吧？以你的棋藝根本贏不了我，你還是回家去吧。”畢爭勝一聽，頓時丟了魂兒似的走了。

李不敗以為他經過這場奇恥大辱的敗仗，不會再來挑戰了。哪知道，畢爭勝的外號不是白來的，他不論跟誰下，不贏一局就絕不罷休，很多人被他纏不過，往往會故意輸他一局，方得脫身。這不，七天過后，畢爭勝又來了，李不敗搖搖頭，笑道：“你的棋藝實在太差，先回去好好練練，一個月后再來，接下來我只能一個月和你下一次，而且每次只下一局。”

畢爭勝大喜，連連答應著走了。

沒過多久，畢爭勝的盤纏花光了，他只好找個破廟棲身，每天除了出去討點飯混個半飽，其他時間就睡在破廟里，自己跟自己下棋，鉆研棋藝。

終于等到了一個月，那天他早早起來，餓著肚子走到李不敗家。李不敗一看他那副模樣，不禁大吃一驚。他嘆了口氣，先讓下人拿了些吃的給畢爭勝。等畢爭勝吃飽肚子，兩人就下起棋來。畢爭勝嘴里啪嗒啪嗒嚼著一塊肉，還沒等肉吞進肚子，一眨眼，棋就輸了。

李不敗瞧了瞧目瞪口呆的畢爭勝，問道：“畢兄弟，下個月你還來不來？”

畢爭勝忙拱手說：“只要李爺不嫌棄我棋臭，在下一定來！”說完，起身準備離開。

李不敗搖搖頭，叫住了畢爭勝，嘆氣道：“現在天冷了，你在外面等一個月，就算不餓死，也要凍死。這樣吧，你就在我這里住下，幫忙干些活。時間到了，我自會過來與你下棋。”

畢爭勝一聽，大喜過望，趕緊連聲答應。

自此以后，畢爭勝就吃住在李不敗家。李不敗似乎有意要把他逼走，家里有什么重活苦活，總是命人吩咐他去干。畢爭勝拼命咬牙堅持，到了晚上，就拿著棋盤四處求人和他下棋。李不敗家的伙計都不是他的對手，畢爭勝夜夜贏棋，白天吃的苦頭自然都不在話下了。

哪知一到和李不敗交手，依然輸得狼狽不堪。如此過了幾個月，一次下完棋后，李不敗問他：“畢兄弟，你若想回家，我就送你盤纏。”

畢爭勝連連搖頭：“我只求能贏李爺一回！”

李不敗不由得來了氣，怒道：“我告訴你，你這一輩子都不可能贏我！你想在我家長住，這也行，但我以后一年只和你下一局，你贏不了我，就得在我家干一年活！”

畢爭勝愣了愣，把一根手指頭放在嘴里狠狠一咬，發誓道：“我一日不贏你，就一日不走出這扇大門一步！”說完，滿嘴流血，撲哧一吐，竟吐出半截手指頭來。

這下，反倒是李不敗驚得目瞪口呆，怔了半天，把袖子一拂，鐵青著臉走了。

又過了幾個月，一天畢爭勝正在李不敗家滿頭大汗地干活，突然有個伙計跑進來告訴他，門口來了一個外地女人，說要找他。

畢爭勝跑到大門口一看，門外站著一個乞丐般的女人，這不正是自己的妻子嗎？原來他這趟離家已有大半年，妻子在家左等右等，始終不見他回家，只好一路打聽著找過來。

妻子見了畢爭勝，立刻哭著罵起來：“你這個砍腦殼的，我們母子倆都快餓死了，你還躲在這里下棋！你快點跟我回去把地種下吧，你兒子都快餓成一把骨頭了……”說著，撲上來扯住他的衣袖就往外拉。

畢爭勝聽著妻子的哭訴，不禁又心酸又后悔。正要伸腳出去，猛地想起自己發過的誓，急忙又縮了回來：“不行啊，我現在還不能走出這個門口，你再等一年吧。”

妻子聽他支支吾吾把緣由一說，氣得兩眼一翻，暈倒在門前。畢爭勝急忙大呼小叫，李不敗見狀，就叫人把她抬了進去，暫時收留下來。可沒過幾天，畢爭勝又聽說李不敗已經把妻子打發走了，他心里不免又是一陣懊惱。

好不容易到了下棋的日子，畢爭勝心想，隔了一年，我的棋藝應該長進不少，可下了一炷香的工夫，畢爭勝還是敗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李不敗呵呵一笑：“明年再見。”然后起身走了。

畢爭勝失魂落魄地走出棋室，忽然有個伙計告訴他，他妻子又來了，在門外等他呢。畢爭勝走到門口一看，果然看見妻子坐在大門旁的石階上。想來她記得今天是畢爭勝下棋的日子，所以特地來等他。

見到畢爭勝，妻子忙走上前來，問：“怎么樣？你贏了沒有？”

畢爭勝搖搖頭，嘆道：“你，你再等一年吧，明年一定贏了，這次我差點兒就逼得和局了。”

妻子把身上的一個包袱遞給畢爭勝，說里面是她做的兩件衣服，還有些家里的大餅。畢爭勝想多問問家里的狀況，妻子卻似乎不愿多說，一抹眼淚，掉頭就走了。

一眨眼，畢爭勝已經被困在李不敗家七八個年頭了。兩人一年只下一局棋，畢爭勝仍然無法贏李不敗一局。每年兩人下棋前，妻子都從家中趕來，給畢爭勝送些東西。但年年來，年年都是失望而歸。

到第九年時，畢爭勝下完棋，走出門，對守在門口的妻子說道：“我對不住你，看來我這輩子恐怕走不出這個門口了。你也不用再等我了，趁還沒有老，不如改嫁吧。”

妻子聽罷，也不言語，嗚咽著走了。

到了第十年下棋時，妻子果然不再來了。畢爭勝知她已經改嫁，又傷心又憤恨。坐到棋盤前，他拿起棋子就走，一改以往小心謹慎的棋風，大進大退，大開大闔。

李不敗沒料到畢爭勝棋風突變，猝不及防，一開局就被他吃掉一車一馬，丟了先手，接下去只能一味采取守勢。一炷香燃盡，李不敗終于抵擋不住，被畢爭勝用個小兵將死了。

李不敗淡然一笑：“你終于贏了！”

畢爭勝哈哈大笑，笑了半天，突然戛然而止，掉頭就跑出去，他飛快地收拾好行李，準備馬上回家。

李不敗拿來幾吊錢，笑道：“好歹你也在我家干了十年活，這些錢就給你當盤纏吧。”

畢爭勝謝過了，匆匆忙忙拔腿就跑。他歸心似箭，在路上片刻也沒有停留，走了一天一夜，終于回到了村子前。

走到自家房前，畢爭勝不由得停下腳步，瞪大了雙眼。原來那幾間老破屋已經被翻修一新，屋里屋外到處貼著紅紙，人們喜氣洋洋，走來走去，熱鬧得很，原來正在辦喜事。

畢爭勝驚訝地走進屋，只聽有人高聲喊道：“新老爺回來了！”人們嘻嘻哈哈地拉著他，進了房里正廳。抬頭一瞧，當中兩把椅子，一把上面坐著的正是自己的妻子。人們七手八腳把他拉到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喊道：“快叫新郎新娘過來磕頭！”

畢爭勝驚喜交加，給他磕頭的新郎正是自己的兒子。沒想到一別十年，兒子娶媳婦了。

等到了晚上，賓客散去后，畢爭勝把妻子拉進房中，低聲問道：“原來你沒有改嫁？”

妻子嗔怪道：“你人還在，我怎能再嫁人？”

畢爭勝詫異極了：“你哪來的錢，又修房子，又給兒子娶媳婦？”

“你這棋癡！”妻子含著淚笑了，“這都是你掙的啊！”

畢爭勝更糊涂了，他這十年都在李不敗家中，只管得自己吃飽肚子，李不敗哪曾給過他一文錢？

妻子這才笑呵呵地告訴他，她當年曾哭求李不敗輸畢爭勝一局，好讓他回家。李不敗想了想說，畢爭勝太癡迷下棋了，回去后恐怕也不會安心謀生，遲早要累及一家人，倒不如先讓畢爭勝在自己家干活，工錢照付。所以這十年來，畢爭勝掙的錢，李不敗一文不少都交給了她。

今年，李不敗知道畢爭勝的兒子要娶媳婦后，就說，畢爭勝也該回家去了，下棋時，李不敗便故意露出破綻，讓畢爭勝贏了。

畢爭勝聽罷，呆若木雞，半天不語。打這以后，畢爭勝雖然還是喜歡找人下棋，不過，對輸贏卻看得很開了。不管輸贏，一日最多只下三局。

選自《民間故事》201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