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軍
我走進水城市火車站候車大廳不久,那個討厭的乞丐就盯上了我。
我是一家大型企業的采購員,經常出門在外,啥樣的人沒見過,半夜三更還經常在電話里與那些上夜班的小姐“斗智斗勇”,而且從未失過手,因為我兜里揣的可都是含辛茹苦的血汗錢,沒有理由讓它輕而易舉地裝進別人的口袋。
那天,我手里照舊提了個密碼箱,可那是聾子的耳朵——擺設,現在誰還將大把的現金往箱子里面撂,只不過是換洗的衣物和一些重要的合同資料。奇怪的是,我前腳剛跨進大廳的門,那個女乞丐后腳就跟上了我,好像看準了我是個暴發戶,非要從我身上榨取幾兩銀子不可。
“先生,行行好,給幾個小錢吧。”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可憐不得,只要你給過她錢,沒準她過會兒又纏上了你,讓你斯文掃地,哭笑不得,因此我懶得理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掃了她一眼,快步擺脫了她的糾纏。女乞丐50多歲的樣子,并不像別的乞丐那樣蓬頭垢面,身上還散發著陣陣惡臭,她把自己收拾得還算干凈,只是手里端的那只搪瓷碗舊了些,不知是從哪里弄來的。然而,我躲得快沒有她追得快,我剛剛找了個空位坐下不久,她就不失時機地出現在我不遠的地方。
“大爺,行行好,給幾個小錢吧。”
“大妹子,你可憐可憐俺吧。”
女乞丐在別人面前好像是例行公事,很快就從他們的視線里滑過,唯獨到我跟前停住了。“先生,你可憐可憐我吧。”那只舊搪瓷碗慢慢地伸了過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她的手只剩下一根指頭了,勉強可以把碗端穩,而另一只手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我多少動了點惻隱之心,女人不是為生活所迫,是很顧臉面的,于是從口袋里摸出一元硬幣,很準確地投進了她的搪瓷碗里。
按理說給一元錢已經不少了,可是女人還是不走,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看,看得我多少有些惱火了:“快走,快走,我一分錢也不會再給你的。”
女人似乎跟我泡上了:“先生,你能不能再可憐可憐我,要不,我給你磕頭了。”女人果然得寸進尺,真的在我面前跪了下來。
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不講理的乞丐,于是索性不理她,微微將眼睛閉上,靠著椅背假寐。我的意思是,要跪你就跪著,反正我沒看見。
然而,我低估了女乞丐的耐心,只見她索性在我面前席地坐了下來,根本就沒有要走的意思,口里依舊念念有詞的,倒是我旁邊一位留長發的年輕人忍不住了,朝女人啐了一口,用力踢翻了女人身前的搪瓷碗,起身走了。
女人沒有吱聲,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臉,非常艱難地將散落在地上的硬幣一枚一枚地揀起來,也不回頭看我,搪瓷碗又開始慢慢地向前移動。
討厭的女乞丐終于走了,我也似乎有些放松,長途跋涉的疲勞陣陣襲來,于是將密碼箱壓在胳膊下面,靠在椅背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也就是在我剛剛打了個盹的工夫,她又轉了回來,那個破搪瓷碗再次伸到我的面前:“先生,給點錢吧。”“不是已經給過你了嗎?”做乞丐也吃回頭食,我看著她沒有一點表情的臉,內心里全是蔑視,就是討飯也該講職業道德啊。她搖了搖頭,仿佛壓根就沒有見過我,搪瓷碗幾乎伸到了我的鼻子下面:“先生,看你面善,就給幾個小錢吧。”碰到這種不講道理的乞丐,我根本沒法跟她講理,索性采取老辦法,閉目深思,把她晾在一邊。她卻似乎早就料到我有這一手,居然伸出那只殘廢的手,不輕不重地捅了捅我:“先生,謝謝你了,給幾個小錢吧。”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抬起手臂看看表,離發車大約還有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于是無可奈何地站起身來,拎起密碼箱走進貴賓室。臨走的時候,我還回頭挑釁地看了她一眼,那意思是說,有本事,你到車站的貴賓室里來“撒野”吧。
無意中我還發現,之前曾坐在我身邊的那個蓄小胡子的年輕人也同時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如此看來,不僅僅是我,許多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都對這樣的強討強要頗為反感。
在貴賓室待了一個多小時,我的煙癮犯了,可是貴賓室和候車室都嚴禁吸煙,我只好到候車室外面的廣場上過過煙癮。一支煙沒抽完,突然聽到不遠處有女人的哭喊聲,循著聲音望去,原來是三個男人在毆打一個女人,其中兩個男人很面熟,仿佛在哪里見過。那女人早已倒在地上,緊緊地抱著頭,看不清她的臉,男人則惡狠狠地一腳接一腳猛踢在她的身上,一邊踢還一邊咬著牙喊:“你個老不死的東西,我讓你多管閑事,我讓你多管閑事。”我愣了足足有半分鐘,等我趕到那女人身邊時,三個男人已經揚長而去,女人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除了臉上的淚痕猶在,沒有人能夠聽到她的呻吟聲。她找到那只飛了很遠的搪瓷碗,在眾人不解的目光里,再次將散落在地的角幣和硬幣一張一張、一枚一枚地揀起來,神情是那么的專注,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這時候,我聽到周圍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在小聲議論:“這老婆子也真是的,怎么敢跟那些三只手過不去,她還想不想在這里呆下去了。你們沒有聽說吧,前些日子有個乞丐莫名其妙地死在城外的樹林里,還不知道是誰干的。”望著女乞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急忙摸了摸自己的內口袋,那3000元現金還在,不由得長長舒了口氣。仔細回想女乞丐挨打時的情景,我想起來了,其中兩個人正是曾經坐在我身邊的留長發和蓄小胡子的男子,她在侯車室里的怪異表現,并不是為了向我討錢,而是想方設法引起旅客的注意,以免我遭遇“黑手”。貧窮而卑微的她坦然地面對人們的冷眼和嘲笑,默默地維護著正義的尊嚴。
我的臉悄悄地開始發燙了,燙得我不敢用手去摸,她在我的眼里驟然高大起來,仔細看去,她像極了我倔強而善良的母親。我慢慢地走到她身邊,將早已準備好的100元放進她的搪瓷碗里,并且在她面前蹲了下來:“阿姨,對不起!”她抬起頭看著我,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將那100元從硬幣和角幣堆里挑出來,遞到我手中:“先生,我不需要別人同情,我只要我應該得到的。”雖然我不知道她應該得到的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她不是乞丐,她同樣是有尊嚴有愛心的大寫的人。
由于我已經領教了她的固執,只好將那100元人民幣迅速地放進她的手里,再也不敢看她一眼,匆匆地逃走了。
半年后,我在國內一家非常有影響的報紙上看到一篇新聞報道:《蒼天有淚,殘疾母親乞討供兒上大學》,寫的是在水城發生的事,而那位母親早就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她的那雙手,那臉上的傷痕,是我心底永遠的痛。原來,她很早就失去了丈夫,和兒子相依為命,不幸的是,她在一次事故中又失去了雙手,家里也失去了所有的經濟來源。兒子很爭氣,不久考入了重點中學,也就是從那天開始,她瞞著兒子來到水城,無奈做起了乞丐。在行乞的過程中,她發現了車站的那伙竊賊,為了既不能讓小偷得手,又能保住自己的飯碗,她多次用同樣的方法讓竊賊空手而歸,直到那伙小偷被當地公安機關繩之以法……
當天晚上,我打電話預訂了開往水城的車票……
[責任編輯 袁小玲]
[推薦人 惜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