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是最好的密碼,是保存人類情感、心理與思想狀態最好的密碼。把這些密碼譯解成音符,讓人聽見作曲家封鎖在密碼里的聲音是演奏者的任務。偉大的作曲家都是極端個人主義而且是知識分子。”
——安德烈·加夫里洛夫
“加夫里洛夫的音樂會值得期待嗎?當然值得,他是當今所有個性派鋼琴家中最重要的一位。”《紐約時報》這樣寫道。筆者很久以前就在飛利浦公司出版的《2l世紀著名鋼琴家》系列(V01,31)等錄音中聽到過他極具個性的演奏,暑假看到2013年9月18日,國家大劇院音樂廳安德烈·加夫里洛夫(Andrei Gavrilov)獨奏會的預告,筆者立刻預定了去北京的機票,只為一聽為快。
一
加夫里洛夫1955年出生于莫斯科的一個藝術家庭,由曾經師從涅高茲(Heinrich Neuhaus)的母親進行啟蒙教育,6歲進入莫斯科音樂學院附屬中央音樂學校,師從塔提亞娜·凱斯特納(Tatiana Kestner,戈登維澤的學生,曾培養出包括彼得羅夫、盧甘斯基等一大批俄羅斯著名鋼琴家),這位女教授也為加夫里洛夫打下了堅實的演奏基礎。
1973年中學畢業后,他考入莫斯科音樂學院,師從涅高茲門下的列夫·瑙莫夫(Lev Naumov)。1974年,18歲的他斬獲第五屆“柴科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金獎,這一世界級的大獎使他迅速成為世界樂壇的新星,同年的薩爾茲堡音樂節上。18歲的他又代替患病的里赫特演出,再次聲名大噪。但在其后他飛黃騰達的巔峰時期,當局不允許他出國與柏林愛樂及卡拉揚合作,甚至在國內他也被禁止演出。因此,當他在1984年首次被允許前往英國演出時,他決定再也不回蘇聯。
本次音樂會曲目全部為普羅科菲耶夫的鋼琴作品。作曲家自己改編的芭蕾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組曲(Op.75)被鋼琴家選為上半場曲目。普羅科菲耶夫的作品向來以斬釘截鐵的節奏和鮮明的對比效果聞名于世,他的作品自然也是俄系鋼琴家的拿手戲。組曲由作曲家本人改編于1936年,是作曲家一部重要的轉折之作,在音樂學家看來,它是作曲家藝術發展上一次真正的革命性躍進。作曲家用真實的筆觸表現了對于豐富多彩的生活的深刻理解。與其他作品不同,在這部作品中作曲家并不陶醉于音樂語匯的外在的描寫,夸張的表現也沒有在這部作品中間頻頻出現。相反作曲家用較為樸實的音樂語匯生動塑造了莎士比亞筆下的各種角色,以及他們之間的戲劇性>中突。
作品由十首樂曲組成,分別為《民間舞曲》、《場景——街上漸漸活躍起來》、《小步舞曲——客人們到來》、《少女朱麗葉》、《面具》、《蒙泰歐與凱普萊特》、《勞倫斯神父》、《提伯爾特之死》、《少女的百合之舞》和《羅密歐與朱麗葉告別前夕》。這十首作品基本上涵蓋了芭蕾舞劇的重要組成場景。掌聲中,一身黑衣的鋼琴家快步走上舞臺,一坐下就用一種異平尋常的歡快夸張節奏開始演奏,由輕到響的力度表現,由暗到明的多變音色,夸張的肢體語言給了聽眾難以言喻的音響和視覺刺激。怎么能這樣彈?聽起來還挺過癮的!太有個性了!我想當時在場的聽眾都在第一時間有這樣的反應。
在鋼琴家的演奏中我們明顯能感覺到這十首作品被分成了三個大部分。第一首是前奏,然后二至四首是呈示,接著六至八首是展開部分,最后的第十首是再現,第五首和第九首則像是幕間間奏。在大起大落的演奏動作中仍然能夠保證音色的完美和技術的干凈,實在是讓人佩服。以第六首《蒙泰歐與凱普萊特》為例,鋼琴家的起始速度慢于樂譜上標注的速度,隨后速度和音量的強弱變化更富有緊張度,用更加夸張的方式勾勒出了這兩個勢不兩立的貴族家族的仇恨,然后逐漸隨著切分的行進進入到了一個更加瘋狂地形象塑造過程中,節奏在中段又再次沉靜下來,最后一往無前的結束樂曲,緊接著極為安靜的節奏和溫暖的音色勾勒出了勞倫斯神父的音樂畫卷。一般演奏時間在半小時左右的十首作品,在鋼琴家富有魅力的帶領下,時間轉瞬即逝。上半場給聽眾一種極端的聽覺和視覺體驗,大開大合的演奏動作,猶如云霄飛車的音響效果,無論是指觸還是節奏休止,都處理的斬釘截鐵,沒有任何拖泥帶水。在音樂中讓聽眾感受了善與惡、悲與喜、抒情與浪漫,聽眾宛如置身在音樂劇院當中。
如果說上半場是人物素描的勾勒描摹,那么下半場的兩首普羅科菲耶夫奏鳴曲就是考驗鋼琴家對于結構的把控。之前對于下半場是否會乏味的疑惑在聽了上半場之后蕩然無存,所有人都更期待下半場的兩首奏鳴曲。
普羅科菲耶夫的《a小調第三鋼琴奏鳴曲》(Op.28)是一部單樂章作品。一如上半場表現出來的極具個性化的風格,長長的引子被鋼琴家以旋風般處理得橫掃鍵盤,然后迅速安靜下來,由左手彈奏連續下行的半音線條作為主要伴奏音型,安靜地在下方呈現,右手的旋律嘹亮地在高音區歌唱,如歌的旋律體現出鋼琴家身上明顯的俄羅斯學派特征。
《降B大調第八鋼琴奏鳴曲》(Op.84),作于1939-1944年。這部作品完全找不到作曲家的早年風格,之前作品中慣用的那些猛烈尖銳的音樂手法,在這里已經有所鈍化,棱角已經沒有之前那么明顯,體現出作曲家正在逐漸往晚期作品的簡潔單純特質進行過渡。這部作品與第二、第六、第七奏鳴曲相比,沒有那么易于表現和處理。第一樂章,柔和的行板,具有鮮明的和聲色彩,旋律線條錯落有致,音樂充滿寧靜的抒情性,對于演奏者而言這個時間大約為15分鐘的樂章并不好彈奏,因為線條太多,很多鋼琴家都在這個樂章里“迷了路”,演奏得無邊無際。加夫里洛夫在這里的演奏的確是值得學習,作品的一切都了然于胸,旋律交接清楚,與前面兩部熱氣騰騰的作品相比較,這里更顯示出他沉淀后的成熟演奏智慧和大膽,在他的處理下層次更加清晰,為了音色的美好,鋌而走險的掌控時間和節奏的拉伸。用他精湛的演奏技巧將這部普羅科菲耶夫所有奏鳴曲中內容最豐富,并充滿了復雜內涵的作品完美展現給聽眾。
在雷鳴的掌聲中,鋼琴家又加演了肖邦《c小調夜曲》,不同尋常的內聲部發掘以及稍稍顯得怪異的中段處理上的節奏伸縮,再次展現了鋼琴家不落俗套的演奏個性。最后以飛馳的速度和激情演繹的普羅科菲耶夫《魔鬼的誘惑》讓音樂會達到了最高潮。endprint
二
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經由時間的沉淀,往往會形成涇渭分明的藝術流派。有的是根據特殊的演奏風格來區別,有的是以演奏者的學習背景和師承來區分。這些匯集于一體就形成演奏學派,而我們研究一個鋼琴家的演奏不僅僅要以人為本,還需要考慮到學習環境和受到的影響。
俄羅斯鋼琴學派可以說是20世紀以來影響最深遠的演奏學派之一。來自遠東的鋼琴家不僅占據從音樂會到賽場的大小舞臺,甚至到各大著名音樂學院的講壇都可以發現他們的身影和影響,也使俄羅斯鋼琴學派從根本上影響著其他演奏傳統。比如我國的鋼琴演奏的起步,無論是上海音專時期的查哈羅夫還是解放后的蘇聯專家,無一不出身于俄羅斯鋼琴學派。
從安東和萊謝蒂茨基、艾希波娃執掌的圣彼得堡音樂學院,到蘇聯成立后崛起的近代俄羅斯鋼琴學派的搖籃莫斯科音樂學院,俄羅斯演奏學派發展至今經歷了很多的蛻變,但是根本精髓的傳承至今未斷,亦沒有因為時代美學觀點的變革而遭到遺忘。因為它受到李斯特的演奏技巧和美學觀點影響,直接立足于鋼琴為出發點的體系,使其得以后發先至,在20世紀開始煥發勃勃生機,而歐洲大陸法德學派的鍵盤演奏法則源于古鋼琴,時至今日則略顯式微。
回憶一下蘇聯時期的莫斯科音樂學院的四大教研室每個領袖的專長各不相同,琴音擬人的伊古姆諾夫、嚴謹理性的戈登維澤、浪漫感性的費因伯格、色彩大師涅高茲都培養出了諸多溢彩紛呈的鋼琴家。而師從涅高茲三大助教之一瑙莫夫,并受到涅高茲最得意弟子里赫特深遠影響的加夫里洛夫更是將師祖涅高茲的色彩這一專長發揮到了極致,涅高茲為音樂表現提出生動的“藝術圖像”,讓演奏者用音色、技巧和詮釋手法三結合來呈現心中的藝術形象,在他指下已達到了極致的邊緣。
從技術上看,加夫里洛夫的技術和阿什肯納齊的技術一樣穩定,但是音色更為漂亮,感情表達也更為直接,技巧服務音樂,追求最極致的表現。盡管他的彈奏速度非常快,但他的演奏卻從來不會失控,這一點很像霍洛維茲;當然這也是俄羅斯鋼琴學派的追求——技巧的極限!強要更強,弱要更弱。沒有無暇的技巧,根本無法達到杰出的演奏。一位演奏者,他的工具越豐富就更加能夠刺激藝術表現,才能在極限處再超越,一切為了演奏出心中的音樂表現。但這種表面化的感情投入法未必會增加詮釋的深度,但是在聽慣了錚錚鐵骨、嚴謹方正的普羅科菲耶夫之后,這種處理也未嘗不是一種新的聽覺體驗。
從演奏處理上看,年近花甲的加夫里洛夫始終擁有毫無缺陷的技巧和音色,值得敬佩。與越老越偏向于樸實平淡的歐洲學派的鋼琴家不同,加夫里洛夫始終以燦爛的超技和音響控制天分來展現音樂方面的說服力。
錄音和現場之間總會有很多不同,聽完加夫里洛夫的音樂會后這種感覺更是明顯。他在音樂廳的演奏無論從速度還是對比度上來說都要比唱片中夸張得多,獨特的重音,夸張的速度伸縮,幾乎是對峙的音響效果構建,讓他的音樂聽眾飛快進入目眩神迷,甚至是狂亂的境界。加夫里洛夫把樂曲推往節奏與動能的邊緣上的能力遠遠超過任何一個鋼琴家,就像要進入鋼琴世界的無人區去深刻地探索作品里的抒情、怪異與興奮感。他自己體驗到這些感覺,也要向聽眾傳達這種感覺。演奏時,他更注重的是表達自我的情感,用聲音表達自己的最直觀感受,而并不是某種時代框架中的體現。在他心中排在首位的是一個“我”字。無論是作曲家還是樂器都僅僅是他表達自我情感體會的工具。
這種類似于情感發泄的演奏對于有的聽眾而言,則是一種不完善的缺陷。夸張的表現、過分的宣泄,以及狂熱的舞臺表演等等可能都會成為不喜歡他演奏的因素,但是無論如何他那種固有的吸引、感染聽眾的能力依舊值得我們學習研究。作為一位很早就被認為是位個性化音樂家,無論是哪一種個性,對一位藝術家來說都是成功的保證。
目前俄羅斯鋼琴新秀依舊不斷涌現在各大國際鋼琴比賽上,但是如同加夫里洛夫這樣有著深厚功底的個性化鋼琴家卻再不復見。隨著國際交流的頻繁,以及俄羅斯鋼琴教學資源的外流,如今年輕的俄羅斯鋼琴家與歐美同行之間的區別差異已經不再像以前那么明顯,觀察近年各大國際鋼琴比賽,甚至包括柴科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現場,已經很難明確區分出來自世界各地參賽者的風格與特色,是比賽的審美迫使音樂表達標準化而導致個人意識的萎縮7抑或是21世紀互聯網時代無可避免的人文同化?這只能留給下一代人去評判了。
冒小瑛 蘇州大學音樂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 榮英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