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瑞安



沈陽軍區審計局原局長倪友章已經退休20多年了,但許多與他相識的人一提起他,敬佩之情依舊會油然而生。倪老1936年出生,1951年由上海入伍,1952年10月入朝參戰,1957年調入沈陽軍區后勤部財務部,曾任會計處處長、總會計師,后任審計局長,1992年退休。在參加抗美援朝、珍寶島自衛反擊戰中分別榮立三等功。
異域烽火,洗禮青春年華
1951年,15歲的倪友章正在上海震旦大學附屬中學讀初三。6月中旬,為抗美援朝培養干部的軍校來上海招生。倪友章得知消息,馬上向學校報名要求參加志愿軍,原本希望他考入大學深造的父母也堅決支持他的選擇。不料,入伍名單公布后,倪友章卻榜上無名。
然而,情況在新兵就要起程的前一天發生了戲劇性變化。當天晚上8點多鐘,學校老師緊急來到倪友章家通知說,有個批準入伍的同學因故去不了了,因此特批準他增補入伍,第二天早晨就出發。于是,父母幾乎一宿沒睡,連夜給倪友章打點行囊,同時不無擔憂地揣測著兒子的未來。翌日一早6點多,學校雇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接倪友章去光明中學集結。居委會可能也接到了通知,此時帶著樂隊趕來倪友章家門外歡送。就要走了,可倪友章還沒來得及吃早飯,母親匆忙買來油條、糯米團塞在兒子手里。倪友章坐上三輪車邊走邊吃,漸漸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
倪友章清楚地記得這一天,1951年7月15日,他牢記著親人的囑托踏上了征程。當晚7點30分,滿載著這批入伍學生的火車從上海北站啟程。車開動后不久,大家一起唱起了蘇聯電影插曲《共青團員之歌》:“聽吧!戰斗的號角發出警報,穿好軍裝拿起武器,共青團員們集合起來踏上征途,萬眾一心保衛國家。我們再見吧親愛的媽媽,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再見了親愛的故鄉,勝利的星會照耀我們!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7月18日清晨,火車抵達北京豐臺。倪友章他們隨后走進了設在一座軍用倉庫院里的“解放軍第六后方勤務學校”。學校共有2000多名學員,倪友章被分在5大隊15中隊7班。學習內容分三部分:專業課包括統會計、統計、審計和軍隊財務管理等;政治課包括偉大祖國、階級斗爭、人民軍隊等;軍事課包括軍事條令條例,野外行軍、宿營和輕武器使用等。一年后,學員畢業分配。
1952年9月5日,倪友章與同學們開始奔赴朝鮮。在乘悶罐車赴邊城丹東路過沈陽時,他們看到站臺上有幾位戴著大檐帽的蘇聯軍人,便議論起來:“看,蘇聯老大哥都來支援了,這下我們的力量更強大了!”途經本溪穿越長長的隧道時,機車飄出的煤煙鉆進黑暗的車廂嗆得大家直咳嗽。抵達丹東后,學員們住在鴨綠江邊的民房里等待過江。期間,倪友章和幾位要好的同學攀上錦江山,瞻仰遼東解放烈士紀念塔,俯瞰奔騰流淌的鴨綠江和對岸的朝鮮新義州,隆隆炮聲和陣陣硝煙帶來的戰爭氣息撲面而來。一位同學說:“我們很快就要過江了,不知還能回來嗎?”另一同學馬上說:“既然選擇了赴朝參戰,我就做了犧牲的準備。戰后能回來最好,但如果犧牲了也是光榮的。”
10月1日晚,在漆黑的夜色中,十多臺蘇聯嘎斯51型卡車載著倪友章他們駛過鴨綠江大橋進入朝鮮。隨后,車隊沿盤山路行駛,前后銜接的車燈光像一條移動的長龍。突然,前方傳來幾聲報警槍響,所有汽車燈瞬間熄滅。緊接著,便傳來了敵機的轟炸聲。還好,車隊安然無恙。兩天后,倪友章被分到志愿軍后勤第二分部17大站。該大站駐朝鮮東海岸淮陽地區臺日里的一個山溝,地處上甘嶺的后方,卻是后勤系統的最前沿。大站下轄野戰兵站、醫院和運輸分隊等十多個單位,分散隱蔽于周邊的密林中。它們是前線部隊戰勝敵人的重要支撐,同樣經受著血與火的生死考驗。一次,志愿軍副司令員洪學智到17大站視察時問大家:“你們大站供應了多少官兵?”在場的人都沒有答上來。“我告訴你們,共30萬人!所以,你們一定要把這艱巨的保障任務完成好!”洪學智說。
10月14日,上甘嶺戰役打響,17大站竭盡全力實施后勤保障。由于美軍對我交通運輸線和重要設施狂轟濫炸,大站只得在戰火中實施保障,在保障中搞好防御,用鮮血和生命保持志愿軍后勤補給線的暢通。大站官兵經常要通過幾十道封鎖線,付出重大傷亡,才能將彈藥送到前沿陣地。整個戰役期間,參加火線運輸人員共傷亡1716人。而前線的大量傷員則由野戰醫院收容救治,并轉運后方。
當時,倪友章在大站財務股任見習審計員。財務股住的防空洞用圓木依山搭建,頂上覆蓋著水泥、沙土和樹枝,洞內盤著火炕。沒有照明用電,白天就借窗外射入的陽光,晚上點煤油燈或蠟燭。財務股長錢厚薄對倪友章十分照顧,在工作上并未對他抱多大期待,在大家看來倪友章就是個16歲的大男孩。然而,倪友章對自己卻不放松要求,急難險重搶著干,經常冒著生命危險往返前后方執行任務。憑著不怕犧牲、勤奮敬業、善于動腦、追求效率的優異表現,他逐漸令大家刮目相看。
一天,倪友章帶領5臺卡車往后方釋王寺醫院運送傷員。返回時為防空襲,他們借著月光摸黑行進,卻見別的車都亮著燈疾駛而無所顧忌,倪友章有些納悶。天亮回到駐地,只見往日沉寂的山溝里人頭攢動一片歡聲笑語,他更加疑惑了。正在這時,有人跑過來大聲對他說道:“小倪!停戰了,我們勝利了!”原來,就在昨天——1953年7月27日,美國同中朝代表在板門店簽訂了《關于朝鮮軍事停戰的協定》。
1953年10月,倪友章被財務股一致推薦榮立了三等功。黨小組簽署的評功材料作了如此評價:“(一)對上級交給的任務從不講價錢。三月份腿上生瘡嚴重已不能走動,仍堅持提前完成了決算,最后被領導發覺,強行送至衛生隊修養,仍惦記著分管的工作任務。(二)在業務上勇于鉆研,尋找竅門。過去上報決算經常延遲,他很快熟悉制度、改進核算匯總方法,編報決算時間逐步提前,節約了一半時間。(三)對工作極其熱情,幫助運送傷員,不怕流血犧牲。在挖工事、裝卸車等任務中積極苦干,開荒地占全股開地總數的1/3。平時打水打飯、幫伙房扛物資、挑水和出公差,不等領導要求,就主動承擔下來。因此,根據該同志之思想情況及工作成績,請求上級給予評定三等功一次。”endprint
大站在駐地山坡上隆重召開慶功大會,立功者佩戴大紅花上臺接受軍功章。倪友章的立功喜報由政治部門郵至上海,由盧灣區政府派人敲鑼打鼓送到了倪家。
1954年,17大站后撤至朝鮮熙川地區,后歷經轉移、合并直至撤銷,官兵們大都陸續回國。倪友章奉命留在朝鮮,先后在第69野戰醫院、第5分部工作。1955年評定軍銜,他在朝鮮被授予少尉軍銜。1957年6月回國后,被安排到沈陽軍區財務部工作。
鐵馬冰河,情牽一線官兵
1969年3月2日,珍寶島自衛反擊戰爆發。這時,在軍區財務部工作的倪友章,正隨錢秉公處長與曲福春、張曉春等同志,在沈陽3523工廠“支左”。3月6日傍晚,他突然接到通知要他立即返回機關。隨即,財務部張士達部長對他下達命令:“軍區在珍寶島地區組成了前指,你馬上出發到前方報到,隨身攜帶5000元現金以備急需。”倪友章趕回家匆匆給妻子留下一句話:“我到北京出差,時間難以確定。”然后便與軍需部助理員劉祖遠趕往車站,登上了去佳木斯的火車。
第三天清晨,兩人轉乘軍用卡車在風雪中行進了300多公里后,終于抵達軍區珍寶島前指所在地虎林縣五林洞鎮。前指駐地為山腳下搭建的幾座帳篷,四周白雪皚皚,距珍寶島25公里。軍區前指首長為時任沈陽軍區副司令員肖全夫、軍區政治部副主任李少元。前指按作戰職能下設若干組,其中戰勤組是由軍區、黑龍江省軍區、合江軍分區抽組的后勤保障機構,組長為龔山云,倪友章被指定為財務負責人,成員還有于津、楊浩民、趙乃孝等,后期財務部又派來王喜忠、蘇明海。戰勤組帳篷里搭有板鋪,地上磚砌的爐子上扣半個汽油桶。3月的北大荒,夜里零下有20多度,爐子里發出的熱氣往上飄,人躺在鋪上冷颼颼的,站起來卻熱氣撲臉。
15日清晨,珍寶島方向傳來了猛烈的槍炮聲。戰勤組立即忙碌起來,指揮協調下屬單位運送彈藥物資及搶運傷員。倪友章主動協助其他戰勤業務。臨近中午時,他聽說距珍寶島后方2.5公里的無名高地包扎所沒有熱水喝,便立即帶車前去送開水。這天,蘇軍出動大批裝甲車、坦克和武裝部隊先后3次發起進攻,企圖以武力強占珍寶島。我軍則以步兵和炮兵火力奮勇反擊,頑強激戰至下午3點半,粉碎了蘇軍的連續進攻,使其嚴重受挫而后退。蘇軍1輛T-62型坦克,在我預設雷區被炸斷履帶,滯留在中國一側江汊的冰面上。
當天,前線炮陣地彈藥消耗很大,儲存的基數全打光了。前指判斷蘇軍第二天可能會反撲。晚飯后,戰勤組領導緊急動員,要求所有人連夜向珍寶島運送彈藥。戰勤參謀趙書田對倪友章說:“現在彈藥比給養都重要,人兩天不吃飯餓不死;可彈藥1分鐘也不能缺,缺了就會打敗仗。”與此同時,前指下達了封鎖道路的命令,所有車輛就地截停,保證軍車暢通無阻,耽誤者依法懲處。當晚,倪友章被派往兵站運送物資,他押運滿載40火箭筒及彈藥的汽車來到前沿陣地,現場感受了前線官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犧牲精神。戰士們冒著零下20多度的嚴寒在雪地里宿營,鏖戰了1天,硝煙未盡,又開始準備天亮迎戰蘇軍。
但16日前線未發生戰斗。當天上午,戰勤組領導對倪友章說:“前沿連隊許多戰士夜里在雪地潛伏,又凍又餓,急需一些方便食品,你想點解決辦法。”倪友章于是把電話打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下屬某團,對一位領導說:“我是駐五林洞部隊,請你們籌措一批餅干、面包和熟雞蛋,務于明天中午12點前送到我部。”第二天上午,一輛滿載食品的卡車從60多公里外趕到前指。倪友章寫了張收條,兵團人員卸下東西,連水都沒喝就回去了。
3月17日凌晨,戰事再起。這天,蘇軍的主要企圖是奪回那輛滯留的坦克,以消除侵略證據。為此,蘇軍猛烈炮擊我前沿陣地和縱深6公里的地域,珍寶島瞬間硝煙彌漫。蘇軍出動坦克、裝甲車和步兵在珍寶島上敷設1000多枚地雷,同時在雷區預留了一條寬20米的通道,以便把被炸壞的坦克拖回去。對此,我軍則以炮火攔阻登島的蘇軍。雙方相持到下午5點,登島蘇軍施放煙霧彈后被迫撤回。后來,蘇軍晝夜不停地炮擊,企圖徹底炸毀這輛坦克,不久炸塌冰層坦克沉入江底。之后,肖全夫副司令員冒著蘇軍炮火親赴江邊觀察;海軍北海艦隊派來的潛水員冒著炮火襲擊,穿過1米多厚的冰層潛入江底。隨后,軍隊與民兵利用簡便器材協同作業4晝夜,終于將坦克打撈上岸。這輛坦克現在北京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展覽。
3月下旬后,盡管沒發生大的武裝沖突,但珍寶島邊境局勢仍很嚴峻。中蘇雙方部隊展開大規模備戰,蘇軍數十個陸軍師陳兵邊界,沈陽軍區也增派部隊陸續向珍寶島地區集結。為此,前指增設了野戰兵站、醫療隊和后勤專業人員,開辟了新的兵站線,戰區后勤保障任務愈加繁重。倪友章與同事們根據戰區部隊集結備戰的實際情況和特點,借鑒抗美援朝的經驗,把財務工作從前期的應急性保障,迅速轉為規范化保障。
一是健全財務手續。反擊戰爆發后的一段時間內,大批物資運至戰區。來戰勤組辦事的人員以及此起彼伏的電話,大都是申請物資的,草袋子尤其受歡迎,在野外壘筑工事、遮風擋雪、鋪設床鋪、盛裝物件它都能派上用場。因人少時間緊,開始時發放各類物資只記個數。倪友章發現后及時加以糾正,建議印制了物資收發專用票據,取代五花八門的白條子,做到有據可查,有賬好算。實施財務歸口物資收發,扭轉了重錢輕物的現象。
二是理順供應關系。參戰部隊來自東北各地,因建制多、單位小,到珍寶島戰區后調動頻繁,互相配屬。為便于實施供給,把參戰的100多個小單位劃分為20幾個前指直供單位,直接掌握供應實力,建立了領報關系。戰勤組財務在當地銀行開設了賬戶,對部隊實施了及時、足額和規范的經費供應。同時對部隊和財務人員強調,要克服“大炮一響,黃金萬兩;機槍一叫,花啥都報”的思想,戰時財務要特事特辦,但也不應敞開口子隨便花錢。
三是明確保障重點。根據前指首長“要優先保障保存自己(人員生活、防御工事)、消滅敵人(裝備維修等)的相關經費”;“要保障好電話線和運輸線,才能不間斷地指揮和供應”等指示精神,在經費投向上緊緊圍繞作戰需求,把錢用在刀刃上。在作戰費開支中,構筑工事和繳獲坦克工程開支占34%,架設戰區通信線路和通信裝備維修費用占23%。車輛維修費和油料費占27%。
四是調整供應標準。戰區駐地環境和條件惡劣,平時的經費標準已不適應。如天寒地凍,體力消耗大,伙食費普遍超支。軍區陳錫聯司令員指示:“要讓前線的官兵們多吃點肉。”為合理確定標準,倪友章與蘇明海深入七里沁島前線連隊調研。他倆在野外住防空洞,體驗官兵雪地宿營、站崗、吃飯等一系列活動。根據倪友章調查反映的情況,財務部派副處長王喜忠來前指,主持制定了《關于珍寶島地區部隊供應和結算問題的辦法》,提高了伙食費標準,建立了工資津貼補助。
4月下旬,冰封的烏蘇里江漸漸開化,湍急的江水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根據上級指示,戰勤組開始組織財務清理結算。到這個階段,前期為作戰籌措的大量物資,動員的民工、車輛等,都統統轉化為了經費問題。倪友章率戰費清理小組,先內部清理,然后與市、縣和建設兵團等供應機構清理結算,編報了《珍寶島自衛反擊戰經費決算》。10年后的1979年,對越反擊戰剛開始,軍委一領導詢問:珍寶島那一仗花了多少錢?總部把電話打到沈陽,倪友章未假思索,立即給出了準確答案。
6月份,軍區珍寶島前指防務由3062部隊前指承接。倪友章奉命從珍寶島前指返回沈陽。軍區財務部向總后上報的《珍寶島自衛還擊作戰經費供應工作的幾個問題》報告稱:“這次作戰克服了情況急、單位多、攜帶物資少、氣候嚴寒、人煙稀少、運輸線長、供應條件差的困難,經費物資供應得及時充分,有力地保障了戰斗的勝利。而且給我們戰時財務需要關注的問題,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倪友章也因在珍寶島自衛反擊戰中工作成績顯著,榮立三等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