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賢
有一年,在澳洲讀高中的Tao帶回了一把造型古樸、音色純正的民謠吉他,當時的我甚是不爽,因為他走的時候背走了一把中國的(回來之前寄存了),背回來的卻是一把澳洲的。亂花錢嘛!怎么不懂父母賺錢的辛苦?Tao不理會,依然故我地深情彈唱著那首憂傷的前蘇聯民歌《白樺林》。
一直到兩年后我也飛抵澳洲。
在一個秋日的黃昏,當地的印度朋友依布陪我們出來散步。經過屬于她們家的草坪時,發現兩塊寫著巨大英文字母的木牌子插在東西兩側。我指著它們問:“是誰?”Tao告訴我:“是兩個競爭黨派領導人名字的英文大寫。澳洲馬上要競選新總理了,各黨派的支持者為給候選人拉票造勢,會挨家挨戶做民調,義務為插著本黨牌子的家庭修剪草坪、打理花房,依布家支持工人黨和自由黨,所以插上了這兩個黨派的牌子。”我感覺十分有趣:“一家兩黨不會影響家庭團結嗎?”Tao一笑:“不會。澳洲信仰自由。還有一家三個黨的呢!”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好家伙,相連的鄰家草坪更是平整,上面居然插著三個英文牌子!噢,可憐的草坪。難怪長得象前期流行的“板寸”一樣,卻原來已經被“理”了三遍。
在暖暖的夕陽里,我們散坐在依布家綠草如茵的草地上,看Tao懷抱吉他,倚著丁香樹彈唱那首耳熟能詳的《白樺林》,他抱著的是回國前寄存在這兒的那把(澳洲吉他回來前又留在中國了)。就這樣彈著彈著把鄰居也彈出來了,一家三黨和平共處地坐在自家的“板寸”上,聽著這個中國男孩用英文彈唱《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些前蘇聯歌曲,夕陽的余暉里油畫般浪漫、動人。就這樣彈著,唱著,一首又一首,把夜幕都彈了下來,依布還覺得不過癮,又端出了咖啡……我拍拍有些發麻的腿站了起來,因為我們明早還要回布里斯班,轉飛悉尼。
當晚依布親手做了一盆印度“菜拌飯”款待我們。她用橄欖油、番茄、生菜和一些我不知道的佐料翻炒蒸好的白米飯,盛在印著海棠花的器皿里,再在上面擺上一圈圈的腰果、枸杞、葡萄干,正中扣著切成一半的番茄,像個精美的藝術品。按依布家鄉的風俗是要用手捏住吃的,但移居澳洲這么久她早已經不習慣了,我們還是分在各自的盤子里用勺子吃。依布家的三個大冰箱滿滿當當,各色餐具琳瑯滿目,各種刀、叉更是數也數不清,并且很奇怪地懸掛在墻壁上。我實在想不通依布要這么多餐具做什么。因為常年在家吃飯的只有她夫婦兩人。
用勺子吃完“手抓飯”依布陪著我們散步,就在家門前通往市中心的馬路上。
澳洲地廣人稀,資源豐富,人口卻寥若晨星。寂靜的夜空下只我們三人緩步慢行,直到一陣狗的狂吠打破了夜的沉靜,路燈下,一只站在兩層紅樓前,柵欄院子內的純種牧羊犬警惕地盯著我們,我嚇得退后一步,止步不前。狗是不懂國際慣例的,它不會對不認識的人友好。依布低聲呵叱著走上前去,Tao也吹著口哨“彼得、彼得”地跟了過去。這是一戶相熟的人家?高高大大的牧羊犬也開始對我搖尾巴了。上樓梯時Tao告訴我是依布的小兒子獨住在這里。我松了一口氣,把剛剛嚇得要跳出來的心又生生咽了回去。
可輕輕松松地推開房門,卻被結結實實地鎮住了。二樓偌大的開間里,墻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吉他,我突然意識到,Tao那把澳洲吉他就來源于此。一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兒靜靜地瞪著進門的我們,一聲不響,安靜得瘆人。我僵在原地,不敢去對視他說不出哪里有些不對勁的眼睛。Tao很自然地打了聲招呼,徑自走向墻角取下一把吉他,大拇指輕輕一撥,《高山流水》便溢滿了房間的角角落落……依布一臉慈祥擁過少年,又在他左臉頰輕吻了一下,這才用英文介紹我,是Tao的媽媽。少年的眼神轉向我,似乎有一絲羞怯一閃而過,他應該是聽懂了,但表情還是木木的,眼睛里流露著幽怨的光,讓人看了心發冷。
依布去沖咖啡了,我在不遠處觀察著這個似曾相識的憂郁少年,他的眼睛?我在哪兒見過呢?想著想著,一段封存已久的記憶突然被激活了。是拉茲的眼睛!上中學時看過的印度黑白電影《流浪者之歌》中的拉茲!深凹的黑眼睛里藏著深沉、憂傷和痛苦,這才想起他和拉茲是同樣的血統,也流著印度人的血。可拉茲眼神里的熱情呢?少年為什么沒有?在這個富裕的國度,殷實的家里,少年在憂慮什么?又想到他遠離近在咫尺的母親獨自居住在這空蕩蕩的小樓里……難道他?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贖罪似的趕緊端來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放在少年面前。一句怯生生的“謝謝”清清楚楚地從少年口中吐出來,真真嚇了我一跳,這是他從我們進門起說的第一句話。他是正常的,原來是正常的呀!我開始放心地主動和他聊天,他又變成木木的了。
依布在忙著給兒子收拾衣服和床。
Tao又彈起了《白樺林》,我突然看見少年的眼睛突然迸發出拉茲的光,是電影里拉茲深情表白、邊舞邊唱的那段兒。我示意Tao:少年會不會?Tao站起來把吉他遞給少年,輕輕一句“他彈得比我好”更是驚掉了我的下巴。“他能在任何能發音的懸掛物上敲出最動聽的旋律。”Tao強調說。我頓時明白了依布的墻上為什么掛滿了瓶瓶罐罐、刀刀叉叉。接過吉他的少年立刻變了一個人,眼睛里閃動著柔和的光。這個只用眼睛說話的神奇少年。他居然接著Tao剛才的斷曲彈了下去,依然《白樺林》。Tao開始輕聲附唱,更意外地是少年開始自彈自唱起來,而且用中文,是樸樹的《白樺林》。我驚奇地看看Tao,他淡然地說:“是我教他的。他其實很聰明。會彈的世界名曲比我多。只是,只是他不喜歡和外界交流,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Tao很是無奈的樣子。我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依布不管他嗎?為什么不去看醫生?”Tao反問:“為什么看醫生?他只是喜歡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不喜歡去學校讀書就在家自修;背著吉他獨自去堪培拉考級;在這里,只要不觸犯法律,任何人過分干涉他的自由他都可以報警,包括依布。”
看著忙碌的依布,彈吉他的少年,我突然慶幸Tao在中國長大,會在正常的時間里去學校上學,業余的時間里彈唱吉他,更重要的是我們教育他的時候他不會報警。
中外教子孰是孰非?我沒有答案。
少年還在彈唱著《白樺林》,是純粹的俄文版:“為什么樹葉在憂傷地飛舞,撫慰我衣襟下的心靈?心里一次次變得沸騰,卻一次又一次得不到答案……”
“藍色少女”
那年冬天的一天,我和兒子約好,同天抵達悉尼,去看夢想中的悉尼大橋和歌劇院。當時他在澳大利亞首都堪培拉,我剛剛踏入昆士蘭。在布里斯班機場很順利地買到了機票,又很快地進入安檢,像被投入“流水線”一樣,幾乎沒有停留就登機了,這讓旅途中的我心情非常的好。而且這家航空公司的名字——Virginblue——也特別有趣,翻譯成中文居然叫做“藍色少女”。這么富有詩意的名字也能做公司注冊?澳洲人久負“休閑”盛名,什么時候也像法國人一樣浪漫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藍色少女”很快沖向藍天。機艙里開著大大的冷氣。乘客大多是體格健壯,黃頭發、藍眼睛,長著濃重汗毛的西方人。一律的半袖或短裙的夏裝打扮,在艙內極低的氣溫里很是享受的樣子。頭頂上冷風呼呼地吹著,這讓剛剛走出隆冬(中國的嚴冬恰是澳洲的盛夏)的我從心里往外的發冷,縮在安全帶里,不停地打著著噴嚏。不好意思按掉冷氣,就去按呼叫服務器。就見機艙前端的布簾一挑,一位身著工裝的空姐很快地向我走來。我努力控制住噴嚏,遠遠注視著這位身材并不婀娜,但“三圍”依然標準的“藍色少女”。當她款款地停在我面前,用很標準的英語微笑著和我打招呼時,我驚呆了,有一種視覺錯位或是穿越時空的感覺。她素顏淡妝,只是著意地涂了口紅,她的眼睛的確是藍色的,但她脖子上明顯下墜的皮膚和手背上爆凸的血管告訴我,她年齡足有六、七十歲,應該是少女的媽媽的媽媽了。近距離接觸,你能感覺到她磁場的強大,你的眼睛會被牢牢地吸引,那是一種任何年輕之美都不能替代的貴族美。她眼神篤定,溫文爾雅,言行得體,周身上下散發著成熟女人的韻味……國內的妙齡“空姐”和眼前的“藍色少女”在我腦海里交替閃現,半天回不過神來。直到她第二次溫和地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時,我才盡力掩飾住自己的失態,告訴她我有些冷,可不可以給我一條毛毯。她伸手關小我頭上的的冷氣,很抱歉地跟我說,因為旅程太短,只有一個多小時,所以事先沒有為乘客預備。很是慚愧的樣子。這時我發現她的鼻子又高又尖,以致她的眼睛就像掉進了深藍色的湖水里。“尖鼻子”又關切地問我是否需要一杯熱咖啡?我謝絕了她。這時左前排突然有位戴眼鏡的中年先生回過頭來:“是北京人嗎?”接著遞過來一件男士外衣:“不介意就披上吧,出門在外千萬不要感冒了。”我看看他,艱難地擠出一點笑意,搖搖頭。意思是我既不是北京人也不需要他的衣服。擔心自己真的要發燒了。
“披上吧,大家都是中國人。”他還在堅持,語氣關切又誠懇。坐在我身邊的一個穿牛仔短褲的洋女孩兒聽不懂我們在客氣什么,又好像突然看明白的樣子,微笑著替我接過外衣,輕輕搭在我的身上,還主動和衣服的主人對換了位置,那么陽光、自然。我知道她誤會了,當我們是同行的了。
喝著“藍色少女”送來了白開水,披著同胞的衣服,心里也覺溫暖了許多。交談中我知道,這位先生姓歐陽,是北京一家國際工程公司澳洲分公司的法人代表,已經在澳洲生活了20多年,基本上是個“澳洲通”了。在異國見到同胞自然也是非常的高興。這時又有兩個“藍色少女”穩穩地托著兩杯淡黃色的洋酒從我們身邊悄無聲息地經過。看著他們忙碌的背影禁不住心生好奇:她們這個年紀,在我們國家早已經退休,盡享天倫之樂了。可他們為什么還在這藍天上飛來飛去?而且澳大利亞那么富足,社會保障和養老體系如此健全。歐陽先生顯然看出了我的不解,輕聲跟我解釋:“澳洲是沒有硬性退休規定的。只要你身體條件允許,自己又喜歡繼續為社會服務,在這個只有兩千多萬人口的國家里,沒有人會阻止你繼續工作。
“我可以理解成是為社會奉獻嗎?”我問道。
歐陽先生頓了頓,說:“也不完全是這樣,他們沒有我們從小就灌輸的超強的主人翁意識,但澳洲人的自立意識卻是刻在骨子里的那種,會看得和尊嚴一樣重要。只要自己動手能做的事情絕對不會麻煩別人,包括子女。她們工資收入的30%左右會被國家強行扣除,統一存入個人的養老保險賬戶,直到停止工作,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退休以后,這個賬戶才能解凍。所以澳洲人是不擔心老無所養的。”我又打了個噴嚏,開玩笑地稱贊說:“這些澳洲老太太還真是厲害。”“當然厲害!”歐陽先生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很佩服地點點頭,“前不久自由黨工會組織她們舉行了為期一周聲勢浩大的集體罷工,抗議薪水低,呼吁提高待遇。今天是她們第一次復工!新聞有報道的。”經他這么一提醒,我隱約想起,出國前的確看到CCTV播報過這樣一條國際新聞。這么一想就開始擔心“藍色少女”們的服務質量了。難怪連毛毯都不提供!我開始閉起眼睛不再說話。
“尊貴的這位先生,我代表全體乘務員感謝您替我們照顧這位女士。”聞聲張目,“尖鼻子”字正腔圓地在和歐陽說話,語氣禮貌到了極點。邊說邊把手中的托盤放低至歐陽眼前的位置,“這是我贈送給您的一件小禮物,再次感謝您替我照顧這位乘客。”托盤上是一只棕紅色的手工小袋鼠,瞪著一雙黑豆般的鼠眼,活靈活現地看著我,可愛極了。歐陽顯然沒有預料到這一幕,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我也為剛才的猜疑慚愧不已。
這時,播音員的聲音響起,悉尼機場就要到了。
在即將走向旋梯的一剎那,我又回頭望了望站成一排的“藍色少女”。她們從容、溫婉、周到、規范地服務著乘客,服務著她們心中的“上帝”。簡潔、合體的工裝包裹著她們日漸老去的身體,也遮掩著歲月留下的痕跡,但遮擋不住的,是她們經過高等教育熏陶所沉淀下來的厚重的文明和臉上高掛的貴族之氣。盡管她們也曾罷工,屢次抗議,但沒有人,因為年老而褻瀆自己的職業操守,沒有人,因為資深而降低自己的服務標準。再回首,一縷深深的敬意從我心中猶然升起。
這是群貴族,是三百年才能培養出來的那種。
責任編輯:邢小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