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燕
(海南大學 社科中心,海南 ???70228)
很少有人不知道海瑞的。海瑞,海青天,明代第一清官,第一奇人。在人們心中,海瑞的官方身份并不重要,不管是“海教諭”“海縣令”“海主事”“海巡撫”“海御史”還是“海侍郎”,這些身份符號并沒有和海瑞的形象一起留在人們心中。相比之下,“海閻王”“海青天”“海剛峰”,卻在歷史上留下了一個個性鮮明、嫉惡如仇、愛民如子的清官形象,豎起了一座道德豐碑。海瑞就是正義、公道、清廉、正直的代名詞。
海瑞為什么這么出名?為什么是海瑞而不是別人成就了一代青天的美名?原因很多,但比較突出的原因有一條,就是海瑞給那個時代留下了極其強烈的反差和極其深刻的印象。明代社會尚奢,他就對之以節儉;明代中后期社會貪污成風,他就對之以極其清廉;別人媚上,他卻敢罵皇帝……,一正一反,一清一濁,反差如此之大,自然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在明代社會,因為文官制度發達,言官有話語權,清流的上書受刑成就了無數人的美名。敢于說話,勇于受刑,是清流的風骨,在這樣的時代,海瑞的表現并不算特別突出的。那么還有什么原因呢?這要從海瑞的圣賢抱負和清官踐行說起。
海瑞在14 歲稍有知識便立志要做圣賢?!吧灾R即欲學為圣賢,謂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欲人識其真心,率其真而終身行之,便是圣賢,其自少操修已如此。”[1]578
正因為要學做圣賢,所以從那時海瑞就很注重個人的身心修養,在禮法上他恪遵古訓,和同學相處,從不高聲談笑,路遇長者,必讓長者先行,長者有所指教,他必恭謹靜聽并遵命辦理。
到28 歲在郡學讀書時,做《嚴師教戒》(也叫《自警詞》《客位告辭》《訓諸子說》),都表現出他學做圣賢的崇高理想和明確目標??础秶缼熃探洹?,已經是一種成熟的人生態度,面對世態萬象,海瑞立下了莊嚴的誓言,雖然是假借召神質詢,實則是自問自答自誓,這個誓言對自己這一生做什么與不做什么定了一個明確的界限,孰重孰輕,海瑞的答案非常明確,就是師法圣人,言行一致。為此他為自己訂立了戒條:
第一,已然在仕途中,絕不能對易得之錢和“宮室美女”稍有動心;第二,面對外界環境變化,絕不能改易“昔之所操”;第三,面對財帛世界,絕不能表現“無能”和不作為;第四,絕不能言而不行,言行不一;第五,面對“冕裳”,絕不能趨炎附勢生“媚心”;第六,面對“衣狐貉”者,絕不能自卑自輕;第七,面對自己時,絕不能時不時地有“疚中而氣餒”之象;第八,凡百所事,絕不能“諱己之疾”和存有私心雜念;第九,對天地古今之理,絕不能不顧或不以為然;第十,絕不能在德和氣節上有虧,否則不如一死!
人生若不是有種種“賄之患”,也顯不出“令德”的艱難與可貴了。《嚴師教戒》雖然只見召神的質詢,不見海瑞的回答,但是答案已在其中,那就是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和怎么做。具體來說,海瑞要求自己一定做到以下幾條:第一,人生必當“無忝此生”,絕不能白活一世,否則枉立于天地之間;第二,欲求“無忝此生”,必當以圣人為師,而不是通過“競躋巍科,陟膴仕”的途徑,也就是說,中科舉、做大官并不是海瑞的追求。第三,一定要保持自己的操守,絕不能有所改易;第四,財帛世界,需有勇于抵拒的中流砥柱,海瑞認為自己有責任擔當這個重任;第五,言行一致,言出必行,言不自夸,行不自愧;第六,要做到“以義自亢”,特別是面對權貴的時候;第七,時刻提醒自己“以我為重”,特別是面對富貴的時候;第八,時刻養“浩然之氣”,心胸坦蕩,其氣如“長江大河浩浩然而莫能御”,方是大丈夫本色;第九,正視己之短,己之疾,做到大公無私;第十,遵守天地古今之理;第十一,恪遵圣人教誨,以德為先,君子一定要養德,特別是在艱難的環境中。第十二,一定要保持上天賦予自己的“完節”,否則無顏立于天地間。
《嚴師教戒》雖然是海瑞警示自己的戒條,但絕不是浮文,里面有海瑞立下的莊嚴誓言:“瑞有一于此,不如速死?!保?]2海瑞終其一生,都嚴格遵守自己的戒條,做到了言出必行,言行一致。這一點,在郡學的時候已經有所表現。雖然還是一名學生,但是因為“與二三同志辨明學術,嚴修功課”,以至“人兼呼為道學先生,相率師事之。”[1]579以學生的身份卻得到如“先生”一樣的尊重,影響所及,甚至有人跟從他學習,“以師事之”,這一點的確難能可貴,說明海瑞學做圣賢并不是一句空言,而是要身體力行的。不僅如此,海瑞還“與同志者共砥淬,而自號曰剛峰,以代箴儆云”[1]535。自號剛峰,這是在時時提醒自己,不僅要做圣賢,更要做一個剛直不阿的人,就像海邊的巖石一樣,在紛紛擾擾的世俗大潮前堅定不移。他過從較多的人,也都是這一類。海瑞常與丘浚的曾孫丘郊以道義相切磋,在《樂耕亭記》中,他稱贊作為世祿子的丘郊“見其誦砥行廉隅之士,欣欣然羨焉,若有企望弗及之意”;“見其聞仁篤簡約之士,欣欣然羨焉。”[1]488故稱贊丘郊:“賢矣哉”!圣賢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內涵深廣龐雜,但是“砥行廉隅”“仁篤簡約”這八個字卻非常具體,不僅與海瑞的天性相合,也與“剛峰”的自號相合,他之后的行事,都是照著這個路子來的。
既然要做圣賢,那么有幾種人是一定不能做的,一是鄉原,二是以“酸文”,三是“俗儒”。
什么是鄉原呢?海瑞認為是隨俗浮沉,遇事調和而不敢進行斗爭的人。“以圣賢教人,千言萬語,只是欲人識其真心。率其真而明目張膽終身行之,卓然不牽于俗者,圣賢也。昧其真而餒其浩然之氣,不免與俗相為浮沉者,鄉原也”。[1]534-535在海瑞眼里,圣賢就是以真心行事而且言行一致,不為俗改的人。鄉原就是拋棄真心、言行不一,隨俗浮沉的人。對于鄉原,海瑞有一段表述特別尖銳:“今天下惟鄉原之教,入人最深,世俗群然稱僻性,稱太過者,多是中行之士。而所謂賢士大夫善處世者,或不免鄉原之為。鄉原去大奸惡不甚遠。今人不為大惡,必為鄉原。而孟子功不在禹下,當以惡鄉原為第一。”[1]534在海瑞眼中,那些隨俗浮沉,遇事調和而不敢進行斗爭的鄉原與大奸大惡之人差不了多少,這種觀點與孔孟觀點高度一致。孔子就把鄉原看做“德之賊”,因為鄉原終不可能行堯舜之道,反而會危害道德風氣。孟子則定義為“儼然媚于世也者,是鄉原也。”這種媚世的鄉原是孟子最反對的。因為鄉原會會損害人身上的浩然之氣,所以孟子對鄉原“言之詳,惡之痛”。海瑞受孟子影響很深,他的“養剛大之氣”就是得之于孟子,所以生平最重氣節,而鄉原卻是最不講氣節、做事不講原則的和事佬,遇到事情隨風倒,看起來很隨和,其實卻最具欺騙性,流風所及,必然是道德敗壞,世風日下。這樣的人,欲學做圣賢的海瑞自然是堅決反對的。所以梁云龍評價他“故其平生所學,惟務識真,必為圣賢,不為鄉原”[1]534。不僅自己不做,別人也不能做,這樣風氣才會移易,道德才會日進。
怎樣才能不變成鄉原呢?海瑞認為人只要“識其真心,率其真而明目張膽終身行之”即可。具體來說,首先是以真心待己待人,以真誠做事,言行一致,最重要的,就是“真”,按照海瑞的說法,“九分之真,一分放過,不謂之真?!保?]242海瑞一生不肯昧真。其次就是明目張膽終身行之,遇到壞人壞事,要以“直道而行”,要勇于進行斗爭、敢于擔當,只要把這個真心明目張膽地進行一生,就不至于變成“鄉原”。最后,就是絕不弄虛作假,絕不隨俗浮沉、遇事調和。一旦處處調和,人就會隨波逐流,就會離圣賢越來越遠,所以海瑞一生是不搞調和的,所以他對以調停國手自許的宰相徐堅的調停行為認為是得不償失。
正是因為有了堅決不做鄉原的抱負,他后來出仕后,“處群奸嫉惡之時,矢百折不回之節,故任一官,治一事,痛除蠹弊,雷厲風行,嚴鋤豪強,敢犯權貴而有所不畏”[1]603。最能體現他不畏權貴的,是給嘉靖皇帝上治安疏,也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海瑞罵皇帝故事。海瑞以一個六品小官,敢于上書罵皇帝,是抱定了必死的決心的,別人都為他害怕,他自己卻“談笑自若”,仍舊與同鄉對酒論文,足見其胸懷坦蕩,無私無畏。海瑞在生死之際,仍在痛陳鄉原誤國,“今之醫國者只一味甘草,處事者只兩字鄉原。古治之盛,何由而見?”[1]539“語畢,從容赴朝房席蒿待罪,鼎鑊自甘,絕無幾微可憐之色。”[1]539-540正是因為這樣,海瑞“一日而直聲震天下,上自九重,下自薄海內外,無不知有海主事也”[1]588。后來在被攻擊罷職時,仍然給皇帝上疏,提出要“不求合俗,事必認真?!彪m然較真的態度會生怨取禍,但是海瑞仍然我行我素。
他在應天巡撫任上時,制定的《督撫條約》和《續行條約冊式》,成為整頓各府州縣的典范,清風過處,貪官望風解綬印而去,讀之令人欣羨不已。因為海瑞“意主于斥黜貪墨,搏擊豪強,矯革浮淫,厘清宿弊。令既嚴布,飆發雷厲,郡縣官吏凜凜競飭,貪污者望風解綬印而去。權豪勢官,斂跡屏息,至移他省避之。有顯者朱丹其門以居,聞公明日將至,一日而易于黝。監造中貴某,素驕橫奢縱,出入肩輿八人,駔從甚都。一日見公,即內愧貶損,不能自安,所用肩輿人遂減其半。其政治精明嚴厲成效如此?!保?]591海瑞不僅明令制裁鄉官豪紳包攬侵欺的行為,還勒令其退還收授的投獻田土,他義勸首輔徐階退田的事情,又成就一段佳話。勒令退田、裁減夫馬、讓百姓告狀等事,觸動了權貴的利益,引起了權貴們的不滿,有人說他不識時務,做事不近人情,有人說他迂滯不通政體,要處置他,有人則說他庇護奸民,沽名釣譽,擾亂行政,更有人說他志大才疏、迂狂顛倒,要把他調離本職,這些情況下,海瑞由巡撫改督南京糧儲,并最終去職。
海瑞因為敢犯權貴,于隆慶四年(1570)回到瓊山老家,開始了長達16年的“侯用”生涯。后來王國憲在所輯《年譜》中,高度稱贊他生平“居家而宗族鄉黨,居官而君民上下,一以至誠行之,不使稍有歉于心。三代直道而行,惟公有之?!保?]602“必不為鄉原”的誓言,“以直道行之”的做法,成就了海瑞的錚錚鐵骨,萬世英名。
明史對海瑞的評價是,以剛為主,憨直自遂,苦節自厲,其風骨可與西漢的汲黯和北宋的包拯相媲美。傅維麟則以直來概括海瑞,說他以直起,以直抑,以直聞,當得起“鐵漢”之號。梁云龍則說,“其立志之堅,任道之勇,則故其天性然也”。[1]534都是從天性上來看海瑞,那么不為鄉原、剛直不阿也是天性使然了。
要做圣賢,必不能做鄉原。同樣,要做圣賢,也必不能做“酸文”?!八^“酸文”,是指那些專會言心言性的所謂道學家。
“酸文”是明代心學發展的產物,到晚明時尤其嚴重,以致顧炎武嘆息“百余年以來之為學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王學末流更是“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的實學”,結果是離圣賢越來越遠。所以到晚明的時候,王學末流便成為批判的對象。海瑞生活的時代,王學還在流行,只是已經分化為不同的支派,學士大夫的空言心性的傾向已經非常明顯。這些人要么是無視現實,不管四海窮困以至家國危亡,只管低頭拱手以談性命,終日講論那些危微精一之說;要么就是以“先立乎其大”為由,對“一藝一能,皆以為不足自通于圣人之道”而不屑于關注;更多的,是裝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以掩蓋其空疏。其思想的特點,就是理論與實際相脫離,完全走向虛學。海瑞統統把他們稱作酸文。
海瑞生在心學濫觴的時代,難免不受其影響,但是他雖然也宣揚陸王心學,卻也同時注重實踐。海瑞最反對空談,對那些“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的人并不贊成,因為這些人并不關心國計民生,也沒有什么實際才干,在他眼中就是言行不一,無法學以致用的腐儒。
海瑞一直主張學以致用。他認為,朝廷養士,是為了有一天能為天下所用,所以“今乃一聲讀書作文,于家國身心無毫毛補益,謂之何哉!”[1]14-15學的目的歸根結底還是要于實際事務有所用。對于經術和世務的關系,海瑞看做是體和用的關系。“體用原無二道。明經體也,以之商榷世務,必有道焉。”[1]16“明經”是體,“世務”是用。只有以所學之經指導具體事務的辦理,才算有道。但經學講的是泛泛之道,沒有針對性,而具體世務往往紛繁復雜,需要具體事情具體辦,這就對致用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偏偏當時的科舉考試時改變了以前的三場五策,只考生員的經學,而不考策問,使得學生平時也不會留心經濟時事,讀書與致用完全脫節,這樣即使能學而優則仕,也是對實際世務完全不懂的人,難以致用。因此他認為學生在平時就要研究邊防、水利等實際事務,定期討論并提出對策。只有這樣的訓練,士才能為國所用。著名的《治黎策》就是他平時留心經濟、關心具體事務的體現。當時他尚未出仕,平時也沒有接觸過政務,只是參加科舉考試的一篇對策而已。但是“此策出,傳誦一時,其生平經濟,留心時事,及于此見之”[1]580。海瑞38 歲再上《平黎疏》,“又陳招黎、置軍、設里、建學。遷創縣所、屯田、巡司驛處七事并圖說”[1]580。探討的都是具體事務,說明他治學的目的還在致用上。
通觀海瑞的為官實踐,務實為民是一大特色。
43 歲時,海瑞在“南平任。案:公訓士余暇,留心世務,知閩省驛傳困苦地方?!保?]582便寫成《驛傳申文》、《驛傳議》、《雜議》,并上萬言書,論驛傳之弊當裁革,請急行改革,并提出具體辦法,但未被采納。
45 歲時,海瑞“在南平任。案:公在南平四年余,以禮為教,其講道論德以及經義治事,一一事實求是,不為俗學所染。……巡按監司交章薦之。”[1]583
46 歲起,海瑞在淳安任上。他注意到地方官員“貪殘刻削、私充官囊”“窮竭膏脂、博交延譽”,便開始整頓吏治,救民疾苦。首先,各級官員要“守其自奉”,他自己也是“薪俸外絲毫不侵”;其次,“查六房積弊,一切陋行革除”。“凡有勸賑貸、諭里老、禁饋送、止礦徒,廣為告示,雷厲風行,吏治肅清”。[1]584最后,清丈民田,嚴殤大戶。取消銀兩火耗,廢除淋尖踢斛,革除常例,最終都取得了成效。所以《海瑞年譜》評價他在淳安任上的四年,“平日淡泊明志,拯救窮困,淳安吏治,卓卓如是,家家尸祝,非偶然也?!保?]586
58 歲時,海瑞巡撫江南(前后只有九個月時間),疏浚已經淤塞影響灌溉的吳淞江、白茆河,使用以工代賑的辦法,募集饑民開工,不僅養活了十三萬饑民,還開墾熟田四十余萬畝。這兩項工程完工后,“由是旱澇有備,年谷豐登,吳民永賴,樂利無窮,公之開河之功,創三吳所未有也?!保?]591此外,他還著力裁減郵傳冗費。他看到“士大夫出其境,率不得供頓,由是怨頓興”的情況,便將“鼓吹旌旗八人者改為一人,輿夫扛夫二十四人改為四人”[1]641這樣百姓的負擔輕了,過往的士大夫們卻不方便了。海瑞做巡撫的時間不長,但改革的著眼點始終在為民利民上。到萬歷十四年(1586年),海瑞在南京吏部右侍郎任上,以74 歲高齡,仍然著意于革除弊政?!皶r諸司素習偷惰,公以身矯之。請革有司諸冗役冗費,極言軍民利病”[1]598。所以明代朝廷在為海瑞蓋棺論定的時候,說海瑞“視斯民由己饑寒”“保民如子,居然良吏之風”,這是褒揚他為政為民。“綜銓務而議主懲貪,領法臺而政先厘弊?!保?]599-600則是褒揚他他為政務實。
要做圣賢,必不能做“俗儒”。所謂“俗儒”,是指那些無德無才,專以科舉求取功名富貴之人?!八兹濉痹诤H鸬臅r代,是大多數。當時很多士子將科舉考試當作敲門磚,進入官場又另搞一套,完全違背圣人之道。他們讀書為求科第,居官只求尊顯,這些人無論是讀書還是做官,都是為自己身家計慮,而無一點為民為國之心。還有些官員不專心任事,卻把奔走逢迎當做升官必經之途。這些人在海瑞眼中都是俗儒。海瑞高標絕俗,是堅決不做這種人的。
海瑞要學做圣賢,其價值取向亦傾向圣賢,其志趣胸曲,自認為是“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1]327-328的人物。圣賢強調立德為先,海瑞深以為是,“天下孰為重?德義為重。”“立德為上,立功次之,言其末也”[1]336,功業政績均應以德為先,修身對為官者非常重要,治國平天下當從修身做起,修身以立德為先。德的根本,在于心。海瑞非常重視人的內心對行為乃至政事的指導作用?!熬又谔煜?,立己治人而已矣。立己治人孰為之?心為之。心為之,心自知之。得若失,心自致之?!薄皟葻o純心,安得外有純政?”[1]372-373所以為政清廉的根本在內有“純心”,以“純心”修身養德,可以成就圣賢,以“純心”出而為政,可以清廉有為,造福一方。
但是身在官場,“攘攘利往,天下皆然也,而誰與易之?”[1]343心性之學一遇到財帛世界,便生出見利忘義的種種不堪來,為政清廉往往是知易行難。海瑞認為要處理這種現實難題,一在于“志趣遠大”,“志氣既起,塞于天地,舉而措之,無不可也?!保?]353二在于以誠心做事,以實心任實事。“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L煜乱蝗罩玻馄湫亩仓?,其可安乎?當流風壞與功名富貴之會,而曰純心任事之有人,難矣!……若心不在民而徒有在民之跡,于民無補矣?!獙嵭膶嵳?,雖不中有不遠焉者。”[1]380-381純心要從以誠待己、以誠待人做起,出仕為官,要有為民辦實事的志誠,只有以實心辦實政,才叫內有純心,這樣天下清明,“外有純政”自然能實現。
海瑞欣賞的官員,大抵和他在志向、脾性或行事風格上相近。他在《贈顧懷東晉京兆丞序》中,贊賞顧“與先皇帝爭是非,忠心義膽,爭光日月?!保?]353顧是海瑞欣賞的清官,不僅為官清廉,而且能夠秉公辦事,正直無私,為堅守儒家道義,甚至不顧個人安危,不惜與先皇帝爭是非,這就是以德義為先了。海瑞欣賞這種不怕死、不要錢的清官,時刻以他們來警示自己。除顧懷東外,海瑞還特別提過幾個清官,一個是大東劉侯,他不僅能“執己守法,不混于俗”,而且還有“特操”“特見”,能夠于“風靡波蕩”中自行其是,像中流砥柱那樣屹立不倒。這種脾性也與海瑞相合。另一個是賴有泉,海瑞稱贊他“誠心直道,用是有明于天下”[1]380-381,是一個以純心辦純政、以直道明天下的清官。還有一個他稱之為莫君的,是一個“詞訟清而村落無追拘之擾,催科緩而事事存撫恤之恩”[1]375-376的清官,這種愛民撫民、刑清政簡的官員,也與海瑞相投。海瑞要做什么樣的人,從他欣賞的類型中可窺知一二。
在實踐上,海瑞巡撫江南,“慨然以澄清天下自任”,要“除積弊于相安,復祖宗之成法”。具體來說,就是抑制好強兼并,均平民紳賦役。但是抑制兼并,必須禁止鄉官豪紳包攬侵欺的行徑,強制豪紳們退還他人投獻的田土,這都是過去的府縣官們“袖手聽之”而不敢做的事情,海瑞認為府縣官們“甘自卑瑣”,他“必為府縣做主”,“凡侵奪及受獻者還原主”,“諸凡受寄花分,凌害小民,有犯無貸”!因為海瑞的堅決而認真,效果亦十分明顯,“權豪勢官,斂跡屏息”,“士大夫之名貪暴者,多竄跡遠郡以避”“貪污者望風解印去”。由于海瑞的辦法是“卵翼窮民,而摧折士大夫之豪有力者”,目的是小民“忻忻有更生之望”,這樣做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小民得保守田業,相率繪公像而尸祝之,比比也?!保?]546-547。
為政清廉,意味著不以權謀私,海瑞做到了這一點。他在淳安任上時,不僅要求各級官吏“各守其奉”,他自己也是“薪俸外絲毫不侵”。欲先潔人,必先潔己。欲治人,先正己,這是海瑞的原則。他為政的一生,沒有為自己謀過一點私利。在隆慶四年(1586年),“計公自始仕至此,十有七年,清俸所存,只買第一區,值一百二十金,祖田十畝外,無所增益,其清節為近古所罕有”。[1]592在萬歷十五年(1587年)去世時,僅存俸銀十多兩,舊袍數件,其清廉一至于此。
海瑞的清廉深得民心,百姓“奔走相告,扶服悲號,若喪慈母。上聞之,輟朝悼傷,譴禮部左侍郎沈鯉諭祭”,“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哭而奠者百里不絕。家家繪像祭之”[1]600。海瑞之深得人心,不僅是老百姓,還包括學士大夫們。“處留都時,有不識姓名遠方老者,求供帚除一月、二月去。又有相率求貌公像以去。學士大夫亦有焚香事公,每事必卜,如羅浮葉絅齋者。”[1]545百姓們因為他肯為民做主而懷念他,學士大夫們則更敬重他的為人,如梁云龍所贊,“孟子所謂大丈夫呼!古今一真男子也”。[1]544如果甘做鄉原、俗儒,百姓和學士大夫們又怎會如此敬重他?所以朝廷在悼詞中說,“惟爾高標絕俗”。對海瑞為政清廉,則說“志矢清霜,每為民而任怨”,“出百死而登朝,攬轡勵澄清之志”,又嘆息了一句,“俟河之清,奈九泉之莫及”[1]599-600。
海瑞的理想是學做圣賢,而且又想“無忝此生”,有一番作為,當時的途徑只能是讀書致仕,這也符合儒家內圣外王的理想。所以對于圣人的為政之道,海瑞思考得很深入,以他求真求實的價值取向,對為政者本人“躬行”與表率的功用便特別強調。
躬行,就是身體力行。為政不是口說空言,不干實事。也不能言出不行,光說不干。更不能自己說卻叫別人干。必須事必躬親,真抓實干。這一點在他的四書講義中闡述得特別透徹:“圣人盡賢者為政之問,躬行之外,無他說也。夫教養惟政,以身率之而政無遺用矣。外此寧復有他說哉!”[1]496-497
為什么為政必須躬行,因為“教養惟政”,為政的目的是為了教養天下百姓,而“政有本原,在身不在政”,為政的根本在人不在事,關鍵看人,也就是說為政者自身,而不是政事。歸根到底,政事是人做出來的,好與壞,功與過,都是人的事情。為什么這么強調人呢,因為為政者首先要為民表率,言傳身教,才能教化人民。所謂“一人為天下教,當以一身為天下先”,“一身為天下養,當以一身為天下勸”。官員應該一身而二任,既是身為表率、以身作則的教員,又是處理政務、造福一方的官員。處理實際事務的能力雖然重要,但是身教言教的教化作用也不可小視。這樣的官員必須德才兼備,而不是偏于德或偏于才的人。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海瑞不僅做事務實,同時不忘身為表率,以言傳身教教化一方百姓。
綜觀海瑞的為政實踐,海瑞確實做到了躬行二字。海瑞出仕是基層開始的,從南平教諭、淳安知縣、興國知縣,他都做到了言出必行,為人表率。在南平時,針對“近歲以來,學校官無可為弟子范者”的情況,他訂《教約》,身體力行。比如在明倫堂見官不許行跪禮,他自己就堅持做到這一點,哪怕是碰到上級長官,他也依然不跪,在這一點上,他說到做到,堪為表率。為此還得了個“筆架博士”、“筆架山”的綽號。
海瑞一生作知縣的時間比較長,知縣作為政權的基層機構,直接管理百姓,民生福祉全在于知縣,教化民風也全在知縣,所以海瑞特別強調做知縣要躬行以垂范。他認為做知縣要遵守四條原則:公、廉、勤、慎。“夫曰公,雖鄉士夫亦不敢干之謂。夫曰廉,雖富人亦不能賄之謂。曰勤,時時田里之中。曰慎,一字不入吏書手目也?!保?]408這四條本來是給丈畝有功的親民官員陳侯贈言以相激勵的,其實也是海瑞給自己訂立的知縣守則。如何做一個好的知縣?首先是把一縣之事百里之民視作自己的事,“一邑之事,無非己事。早夜孜孜,勿茍安以圖一時之幸也。百里之民,無非吾人,念念在茲,惟恐一夫之或病也?!比缓笠造o、定、敬的內性修養,“而慎以持之,勤以行之。公以生其明,儉以養其廉,是誠為邑之要道,處世臨民之龜鏡也”。[1]410-411
海瑞在知縣任上,潔己臨民,省財結用,公服一襲,未嘗更新。興賢飭武,百廢并興”。《獻征錄》上記錄其“度田定稅,不使貧富上下其手,官署中有隙地,課老仆樹禾麥,藝蔬芥,旦夕取自贍。又有云為母生日買肉二斤”[1]586。躬行如是,才有“淳安吏治,卓卓如是”,以身垂范,“家家尸祝,非偶然也”[1]586。所以明代朝廷在他身后有這樣的評價:“巖石具瞻,卓爾舊京之望”,“訓士以身,卓有嚴師之范”。[1]599-600
海瑞一生,志行高潔。從立志學做圣賢以后,以躬踐行:不為鄉原,敢犯權貴;不為酸文,留心經濟;不為俗儒,為政清廉。在生有百姓之尸祝,學士大夫之師事,身后有百姓之哀悼祭祀,學士大夫之遙想緬懷。終有朝廷諭祭,賜謚忠介,贈太子少保。其品行與精神為萬世景仰。海瑞志向高遠,苦于在當時的社會無法施展其抱負,但是成圣成賢的理想與躬行實踐在當世仍有其價值,如何做人行事為官,海瑞給后人的啟示很多很多。
[1][明]海瑞.海瑞集[M].陳義鐘,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