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寶璐
想要進入藍翔并不容易。門口的工作人員警惕地打量著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學生外出需持有老師簽名的假條,取快遞不能越雷池一步,只能從門下遞進去;來訪者則須說明理由,并由內部人士接引方可入內。
隔著一道大鐵門,廣場上整齊排列的六門高射炮十分惹眼。炮口正對學校大門,沉默威猛,藍翔的老師說,藍翔是濟南警備區的民兵訓練基地,高射炮是練習射擊用的。
多年來,山東藍翔高級技工學校(下稱藍翔)以病毒式傳播的廣告揚名天下,用極高的就業率吸引著源源不斷的生源。而這所極具中國式奇幻色彩的技校本身連同它的掌門人榮蘭祥,卻始終像是一個謎。
就在9月初,一場跨省斗毆的風波讓這個龐大帝國陷入了輿論漩渦。據稱,斗毆是因榮蘭祥與妻子鬧離婚爭產所致。不過,傳聞導致的喧囂鼎沸,似乎都被那道大鐵門隔絕在外。在里面,藍翔帝國仍然如一臺復雜而又不失精準的大型機器,日復一日正常運轉。

2012屆汽修專業的學生徐文(化名)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藍翔時,覺得這里“就是想的(大學)那樣,校區很大,樓房氣派,綠化也不錯”。
事實上,采取全封閉式教學管理的藍翔更像一個集合了中學、部隊、工廠車間的復雜體。學生們接受中學生式的理論授課和準軍隊化的嚴格管理,同時比大學生要更早接受來自社會實際崗位的考驗。
“網上有傳言說藍翔垮了,這完全是污蔑,你覺得可能嗎?!”10月中旬,一位藍翔的教師在帶本刊記者參觀校園時抱怨,“現在的家長帶孩子前來報名,都會問到打架的事。但看到我們秩序井然,就放心了。”這位教師說,藍翔的成就來自多年來高標準的教學質量和嚴格精細的軍事化管理,“絕非一兩條謠言能打亂的。”
每天早上7點半,全體教職工開完20分鐘的例行晨會后,督導處的工作人員就來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位于藍翔南院接待大廳一樓的監控室。大大小小的電子屏幕布滿了整面墻壁。督導人員通過一個遙控桿,可以控制任何一間教室內攝像頭的方向,通過一個耳機,可以聽到任何一間教室內的聲音。除了教室、餐廳和圖書館處于監控之下,所有“公共空間”也有裝有探頭。探頭之下,藍翔的一切都被限制在規矩之中。
新老師進校后要從跟班開始,學習各種規章制度,還要通過考核,才能帶學生。“我們只看工作成績,不看老師的職稱。”藍翔的一位負責人向本刊記者出示了厚厚的兩本管理手冊,共七章、500多頁,事無巨細涉及各個部門,比如學生上課玩手機,老師要扣分;老師抽學生一支煙,罰兩百分,開除出校。“違反一條要扣分,做得好則加分。”
諸如學生流失、學費欠繳,也都跟老師的績效掛鉤。近期,學校又成立了一項新制度“百人幫鄰組”,班主任、系主任與其他教職工成立百人小組,如果有人退學,其余98位教職員工要幫助前兩者分攤部分損失。
一位已離職的廚師班老師說,藍翔有短期班和長期班,學生可以試學一個月,一個月后要是學生走了,班主任就要扣錢。相反,如果短期班的學生轉到長期班,班主任也會得到獎勵。“所以,班主任就是想盡各種辦法留學生,哪怕是騙。”
30年間,榮蘭祥一手制定的“幾乎不近人情”的軍事化管理模式,雖屢遭爭議,卻也保證了這架機器以極其精確的方式高效運轉。
不止一名老師告訴本刊記者,藍翔的軍事化管理不僅體現在經濟上的獎罰并重,在管理上也是由校長一人樹立絕對的權威。
根據官方說法,藍翔學校大小事務如政策制定和人事聘用,由學校管理委員會舉手表決。但一位已離職的藍翔教師表示,學校管理委員會其實沒有什么發言權,都是校長一人說了算。
權威是天然的,放權就散,權強則遭質疑,這或許是私人辦學難以擺脫的糾結之處。
斗毆風波之后,榮蘭祥沒有在媒體上公開露過面。不過,一位知情人士告訴本刊記者,“他仍在管理學校的日常事務。”
知天命之年的榮蘭祥皮膚黝黑,面相敦厚,說一口鄉土味十足的河南話。若不是嘴里時常蹦出的“模式化教學”“扁平化管理”“信號衰減”等現代管理學術語,你很難想象他是這所“航母級技校”的掌門人——30年來,藍翔培養了40多萬名畢業生,榮蘭祥本人也因在職業教育發展上的貢獻當選全國人大代表。如今,藍翔僅負責接聽招生熱線的接線員就有100多人。

當然,毀譽歷來參半。身邊的人對榮的評價也兩極分化,支持者認為他仗義、有魄力,一位在職的廚師班老師稱,如果教職工的孩子在濟南上小學或初中,校長一定會親自過問上學的事兒,需要出面的都會出面幫忙。
被津津樂道的案例是榮蘭祥的一名司機,干了幾年后想換工作,榮蘭祥出面幫他在機關找了一份工作。“聽說這個司機的單位分房子時,他沒有錢,校長還幫他墊付了20多萬。”榮蘭祥的一位朋友告訴本刊記者,因此,藍翔很多老員工死心塌地在藍翔一干就是十幾年。
反對者則批評榮自私、專制而短視。“他愛罵人,開大會也罵,不給留情面。”一位老師說,榮校長是個聰明人,相應地他看別人總是覺得蠢,如果有老師犯了錯誤,他張口就罵,說到生氣處甚至會抄起水杯砸向挨罵的老師。
一位已離職的教師說,榮蘭祥“特別小氣”。他對本刊記者舉例說,廚師班教學和訓練需要原材料,“比如教蔥燒海參,每個人用多少海參是定量的,假如要80斤,他可能只給批60斤的錢,蔥便宜,最后做出來一盤全是蔥。”但在榮的支持者看來,對于成本的嚴格控制,本是管理者的應盡之責。“該省的肯定要省,不該省的堅決不省。”
已經離職的廚師班曹師傅則表示,榮蘭祥對老師的控制十分嚴格,平時老師就住在學校。曹師傅說,自己在離職前,榮蘭祥還告誡他“不能再去別的學校教課了,更不能跟別人說藍翔不好”。
關于榮蘭祥的種種描述,有一點沒人否認:他對學校盡心盡力,而且,是個聰明 人。
“他跟別人說話,開口就是‘嘿,兄弟,要么就是‘伙計們,江湖氣挺重的。”一位連續多年采訪山東人大代表團的記者說。榮蘭祥擔任山東人大代表時,每次都會提很多職業教育的提案。每到兩會期間,約他做訪談的記者特別多,他一般都挺配合,如果確實無法配合,也會親自向記者表示歉意,“他在對學校的付出上可謂是不遺余力”。
一位藍翔的老師則說,為了學校的工作,榮校長能“豁出命去干”,每天幾乎只睡三四個小時。“以前我們上班時去校長辦公室,還見過他打著吊瓶在那兒辦公,都覺得特別心 酸。”
“一個單位能不能做好,一把手很關鍵。制度就是制度,一個學校不能采用兩個制度。”榮蘭祥曾這樣告訴媒體。在這家媒體的描述中,榮“個頭不高,白襯衫整整齊齊地用皮帶扎進西褲,坐得板板正正,講話謹慎、謙虛,看上去像是一個體制內的普通干部”。
在百度貼吧里,有藍翔學生把學校稱為“藍翔帝國”。作為帝國的締造者,榮蘭祥本是河南虞城的一個農民,1980年代初離開老家,前往鄭州和北京門頭溝學習油漆和沙發制作技術。但他有一種生意人的嗅覺:這樣的培訓班為什么自己不能辦?
彼時恰逢改革開放初期,技術培訓有大量的生源基礎——轉移到非農產業的農村勞動力開始井噴,1985年政府又放松了對農民進城務工的限制,更多的農民進入城市。
1984年,榮蘭祥和妻子孔素英在濟南租了十幾間教室,辦起天橋職業技術培訓學校,就是藍翔的前身。一開始,學校的專業只有油漆、沙發制作和縫紉,分別由榮蘭翔和妻子任教。很快,學校的報名人數就達到了上百名。
作為工業大省,山東成為“職業教育大省”的特質在1980年代就已初露端倪。榮蘭祥對媒體回憶,當時搞民辦教育的人很多,濟南至少有上千家,有修手表的、修收音機的,大的學校也有兩三百人。
榮蘭祥有自己獨特的一套生意經:學生就是產品,質量好壞是關鍵。不久后,他就開始印制自己的內部縫紉教材,培訓老師,又新增了時髦的摩托車維修培訓專業,學生很快就增加到上千人。
實用主義,是藍翔最核心的價值觀。成立至今,這所培養藍領階層的學校一直都在努力讓自己的“學生產品”擁有更高的“出廠率”。而藍翔的專業設置,也始終緊跟中國社會產業結構的發展變化。“就業不好的、工資不高的,就把這個專業砍掉。”榮蘭祥說。
1989年,恰逢部隊搞“三產”熱潮,榮蘭祥的職業技術培訓學校被部隊收編,藍翔也隨后從一個自發生長的民辦學校走向了另一條發展軌道。“部隊帶來的好處是能提供場地,關鍵的是還能帶來學員,很多部隊轉業人員都需要培訓技能。”孔素英告訴本刊記 者。
當時,一些部隊干部加入了藍翔的教師隊伍,他們嚴格按照部隊的管理方法教育學生,這也成為日后藍翔軍事化管理的模型。“我們學校最有價值的不是房子,也不是實習設備,而是管理體系和章程制度,”榮蘭祥說,“可以說,就算教育部都拿不出我們這么細致的制度。”
與部隊合作辦學的十余年,藍翔順勢而上。到1997年中央軍委下達文件要求部隊和其生產經營部門脫開時,藍翔的在校生規模已從1989年的一千人激增到超過一萬人。
那一年,藍翔的專業數量已達到現今的規模。當時,藍翔的縫紉教材已改編到第五版,兩本名為《時裝精品》和《上海新裝》的教材封面是穿著墊肩西裝、寬褲腿西褲的女模特。
實用至上的辦學理念,確實令學校和學生都嘗到了甜頭。2008年,藍翔烹飪專業的學生參與了北京奧運會的餐飲服務,“是組委會找上門來的,”烹飪專業的一位老師告訴記者,當時奧運村針對各餐飲集團競標,“藍翔一共進去400多個廚師,奧運會餐飲做得很好。咱們的學生聽話、紀律好,用人單位用起來好使。”最后,這批學生全部留在了北京各部委機關部門,“后來世博會、全運會等等,要的都是藍翔的學生。藍翔的廚師專業一下子就火了。”
斗毆風波尚未平息,藍翔在網絡上推出了一部宣傳片,片中使用了大量航拍鏡頭和張藝謀式的人海戰術,成千上萬學生統一著裝,在唐國強的帶領下,鏗鏘有力地念出20多年未變的廣告語——“高級技工哪里強,山東濟南找藍翔”。
這樣好萊塢大片式的場面絕非虛構。藍翔校方介紹說,學校七大院系共有兩萬名學生,教職工1500人,其中專門從事教學的約有1100人。
2006年左右,藍翔技校聘請唐國強做廣告代言人,唐國強豎大拇指代言的廣告開始在全國各個電視臺狂轟濫炸,藍翔一夜成名。
但很少有人知道,藍翔校史上所有的廣告都是由學校自己拍攝的。1990年到1991年,藍翔在山東電視臺投放了第一條電視廣告,就開始確立了“學技術到藍翔”滾動播出的氣質。那一批做廣告的還有“孔府家酒”等十幾家企業,唯獨藍翔堅持把廣告投了二十多年。“我認為廣告語不要經常換,否則大家還得重新認識”,榮蘭祥告訴媒體。
現在,幾乎每個藍翔的學生在被問到“為什么來這里上學”時都會提到這則廣告。汽修專業的學生徐曉博說,“從小就知道藍翔,十幾二十年了。”
作為一種另類網絡文化的興起,藍翔的影響甚至逐漸超出了電視廣告。不久前,藍翔廣告部的工作人員就把所有影視劇、媒體和網友“免費給藍翔做的植入廣告”剪成了一部半小時的片子。對這些惡搞、調侃、嘲弄和消費藍翔的段落,藍翔還把它們寫進了招生簡章。
30年劇烈的城鎮化進程中,藍翔長期保持明星出演,加配音激昂的廣告片形態。在這所“不太改變”的培訓學校之外,榮蘭祥和家人還開辦過至少三所培訓學校,并嘗試多元經營,開辦了機械品公司、工程建設公司、地產公司、廣告公司和珠寶公司等。事實上,斗毆事件的發生地——河南商丘的天倫花園,正是注冊在藍翔房地產開發公司名下。根據工商登記資料,該公司法定代表人為榮蘭祥,占80%股份,孔素英占20%股份。因此,榮蘭祥的這場離婚風波,牽涉的似乎不僅僅是婚姻,也難免令人擔憂這個商業帝國的分裂。
“我也希望我們的離婚不要影響到企業的發展,我就是給孩子們爭取利益。”孔素英告訴本刊記者。而據相關媒體報道,目前榮蘭祥共有六個子女,但一位已離職的老師說,“他應該也不會把藍翔交給自己的孩子去管,實際上,他不可能把藍翔交給任何人。”
對于榮蘭祥和他的國,榮的一位朋友評價相對中肯:“榮校長是學校的核心,他要管理這么大一個學校,沒有威信是不成的。他以前當過兵,技校又是從部隊起家,軍事化管理很正常。”這似乎也是很多人的共識:“藍翔也許就得這么管,換別人未必能搞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