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
( 北京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1)
浪子新編:《亨利四世》哈爾與成長的自我延遲
徐嘉
( 北京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1)
本文從《亨利四世》(上部)第一幕第二場哈爾“我完全知道你們”的獨白入手,分析哈爾的成長所面臨的兩重危險和他的成長模式。在父權的遏制和同輩的壓力這雙重的危機下,哈爾的成長方式并非如他所說為了“讓眾人驚嘆”,而是他面對危機的唯一選擇。哈爾選擇自我隱藏,借助浪子的形象重構自我,有意延遲了成長,最終成功踏入成人社會,這也顯示出早期現代英國文化有將“少年人轉變為成人”這一過程有意拉長的趨勢。
《亨利四世》;哈爾王子;成長;浪子
近年來,莎士比亞的歷史劇《亨利四世》成為了國內外莎學界研究的新熱點。對于哈爾的成長過程,尤其是其人格的前后矛盾,評論界爭議頗多。“莎士比亞的哈爾不僅是個王子,還是個偽裝者”,理查德·J·貝克(Richard J. Beck)說的沒錯。“亨利五世是一個表演家,是一個表面君主(prince of appearance)”(Beck,1983:45),蘇利文(Sullivan,1996:125)表達的是同樣意思。但很明顯,第一幕第二場,即使在只有他一人在場的舞臺,這個“偽裝者”、“表演家”也并未道盡他的全部秘密。他的獨白向舞臺下的觀眾們揭示了一部分事實,卻又隱瞞了另一部分:在他所說的目的,即“格外耀人眼目,格外容易博取國人的好感”(1.2.187)①之外,他的“自我隱藏”其實另有原因——哈爾將之隱瞞起來,或因為這個原因過于沉重,或因為這個原因難以啟齒——但正是這個背后的原因使得哈爾必須承擔起偽裝的巨大風險,也使得上下部的劇本結構呈現出外在的矛盾。(Jenkins,1956:2-27)可以說,這個不能言說的秘密使得哈爾的“自我隱藏”不僅是他的選擇,也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亨利四世》第一幕第二場,王子住所。哈爾和福斯塔夫逗樂,也答應了波因斯一同參與搶劫;對前一場父親對自己頑劣行為的擔憂,哈爾一無所知。波因斯退場后,哈爾并未離開舞臺。相反,他轉向觀眾,發表了一段獨白:
我完全知道你們,現在雖然和你們在一起無聊鬼混,可是我正在效法著太陽,它容忍污濁的浮云遮蔽它的莊嚴的寶相,然而當它一旦穿破丑惡的霧瘴,大放光明的時候,人們因為仰望已久,將要格外對它驚奇贊嘆。(1.2.190-198)
這段獨白被稱為《亨利四世》的總綱:哈爾之前的一切行為和之后的一切行為均圍繞這段獨白進行。(Humphreys,1974:20)第192行“太陽”(sun)和“兒子”(son)諧音雙關(Thompson & Neil,2007:170),哈爾這位英格蘭的兒子(son of England)以“太陽”(son of the heaven)自比,并將福斯塔夫和波因斯等一群販夫走卒稱作掩蓋太陽光芒的“污濁的浮云”(base contagious clouds)。眼下他與這些“浮云”為伍,“容忍”他們遮蔽自己的光芒,其實是為了有朝一日,撥開“霧瘴”(the foul and ugly mists),大放光明。
這段話并非說說而已。哈爾在說出這段獨白時,已將整個計劃付諸實踐了。第一幕一開場,哈爾的父親亨利四世感嘆“放蕩”和“恥辱”在哈爾的前額烙下了印記(1.1.85),這表明,哈爾此時已成功地將自己置于“被遮蔽”的狀態中了。而哈爾之后的一切行為,也同樣未偏離這個預定計劃。與福斯塔夫為伍時,哈爾保持著清醒的頭腦,雖“跟那批酒保們認了把兄弟”(2.4.6-7),但只是在“說著他們的語言”(同上.19)。在《亨利四世》(下)結尾,當哈爾終于登基為亨利五世,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親自驅逐了福斯塔夫:“我不認識你,老頭兒……我已經丟棄了過去的我,我也要同樣丟棄過去跟我在一起的那些伴侶”(5.5.47-59),“凡是距離我所在的地方十哩之內,不準你停留駐足,倘敢妄越一步,一經發覺,就要把你處死。”(同上.63-65)至此,哈爾的整個計劃順利完成,他終于徹底地“穿破丑惡的霧瘴,大放光明”。(1.2.197)
因為這一種戲劇化的自我實現計劃,評論家們普遍將哈爾視作“道貌岸然的馬基雅維利式王子”。(Sullivan,1996:125)普勞(Avery Plaw)認為,哈爾是一個殘忍的政治現實主義者,他雖未明確乞靈于馬基雅維利或任何馬氏相關之人,但他卻實現了馬氏最重要的政治規則之一:一個人必須知道如何做個壞人同時表現得像個好人。(Plaw,2006:22)羅伯特·G·亨特(Robert G. Hunter)認為,《亨利四世》將哈爾這一傳說中的浪蕩王子形象加入馬基雅維利式的政治斗爭,使得哈爾成了一個“馬基雅維利式的浪子”,這一形象比流行傳說和官方歷史中的“蒙慕斯的哈利”更復雜,更重要。(Hunter,1976:67)對哈爾王子的另一種看法偏向亞里士多德的成長觀,即將哈爾看作一個不斷學習、成長而日趨完善的理想君王。斯比克曼(Tim Spiekerman)認為,《亨利四世》主要討論的是“哈爾王子的教育問題”。(Spiekerman,1996:103)威爾遜(J. Dover Wilson)將哈爾的成長看作一部“莎士比亞道德劇”,他將《亨利四世》上部稱為“騎士的回歸”(The Return to Chivalry),下部稱為“以公義贖罪”(Atonement with Justice)。(Wilson,1945:14,64)理查德·J·貝克認為,哈爾在索魯斯伯雷戰役中達到身體和戰術的精通;通過驅逐福斯塔夫以及和大法官和好達到了智力和內在的完善;最后通過加冕獲得了精神上的重生。(Beck,1983:42)諾斯羅普·弗萊(Northrop Frye)提出,哈爾此舉是為了更好地和人民相聯系,通過“深入這個王國里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哈爾逐漸以個人形象代表整個國家,而這正是一個國王的樣子。(Frye,1986:78)瑪喬莉·加伯(Majorie Garber)將哈爾在野豬頭酒店的放蕩生活總結為“兒子的探險”(son’s adventure),稱其為一部“政治教育編年史,或學習異族(類)文化幾種類型的人類學探究”(Garber,1981:110),而加伯這一說法也得到了劇中人物的佐證:華列克就曾安慰亨利四世道,“親王跟那些人在一起,不過是要觀察觀察他們的性格行為,正像研究一種外國話一樣,為了精通博諳起見,即使最穢褻的字眼也要尋求出它的意義,可是一朝通曉以后,就會把它深惡痛絕,不再需用它……他們的記憶將要成為一種活的標準和量尺,憑著它他可以評斷世人的優劣,把以往的過失作為有益的借鑒”。(4.4.68-78)
以上評論的不足在于:它們并未解釋哈爾此舉的必要性。與哈爾面對觀眾的獨白一樣,評論家們或許說出了這種“自我隱藏”給哈爾帶來的重重裨益,但他們卻忽視了王子為此付出的代價:當哈爾以肯定語氣和盤托出自己的計劃以及世人對此的反應時,他語氣篤定,毫不懷疑;但對自己因這表面的放蕩行為所失去的一切,哈爾只字未提。事實上,由于自己的放蕩行為,哈爾已將自己置于了相當危險的境地:第三幕第二場,亨利四世提到當時的哈爾“失去了在樞密院里的地位”、“被兄弟取而代之”、被整個宮廷和王族都“視同路人”、世人“對他的希望和期待已經毀滅,每一個人的心里都在預測著你的傾覆。”(3.2.32-38)此外,如福斯塔夫所說:“這瀝青據古代著作家們說,一沾上身就會留下揩不掉的污點”(2.4.366-68),哈爾的“自我隱藏”可能會給他留下抹不去的污點,乃至威脅到他的繼承權,一旦計劃失敗,他將付出一生的榮譽。換句話說,哈爾的獨白、華列克的解釋以及諸多學者之評論的問題在于:如果這種“自我隱藏”、“自我羞辱”只是為了先抑后揚、引人眼球、成為更好的君主,那么哈爾何必冒著失去繼承權的代價,以身犯險。
為探索這個“不能言說的秘密”,先回到《亨利四世》開篇,研究哈爾這段獨白的上下文。戲劇伊始,亨利四世描述了蘇格蘭戰場的先敗后勝,但言語間絲毫未見得勝的喜悅。隨后他由談論戰場轉向談論兩個名叫哈利的少年。(1.1.77-88)
相比王子哈利·蒙慕斯的“放蕩和恥辱”(riot and dishonor),亨利四世羨慕諾森伯蘭伯爵之子哈利·潘西。這位英勇善戰的“哈利”曾三擒三縱驍勇的蘇格蘭人道格拉斯,使其心悅誠服,并最終與之結為盟友(3.1);后又擒獲道格拉斯的長子法輔伯爵摩代克,以及亞索爾伯爵、茂雷伯爵、安格斯伯爵和曼梯斯伯爵等一大批貴人(1.1.70-74);同時,他還是幫助亨利四世廢除理查二世、登上寶座的功臣之一(4.4.90-105)。
兩個少年的巨大反差讓亨利四世既“憂傷”又“羨慕”,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兒子和哈利·潘西互換(Then would I have his Harry, and he mine)。(1.1.90)這讓我們看到了哈利未說出口的、讓他必須選擇“自我隱藏”的第一重危險:同輩的競爭(peer rivalry)。
如亨利四世所言,兩個少年在很多方面非常類似、甚至可以互換(exchangeable)(1.1.85)。首先,霍茨波和哈爾名字相同。兩人同喚哈利(Harry),只不過霍茨波名叫哈利·潘西(Harry Percy),哈爾是哈利·蒙穆斯(Harry Monmouth)。其二,兩人一樣聰明、強壯。霍茨波在戰場上的孔武有力無需多提;而哈爾也是身手敏捷,靈活過人,霍茨波在第四幕中嘲弄哈爾“腿腳靈便,善于逃跑”(The nimble-footed madcap Prince of Wales)(4.1.95),正是應了哈爾“跑步迅疾,快過野獸,并曾徒手擒之”這一典故。(Humphreys,1974:124)其三,兩人年齡相仿。在霍林斯赫德的《編年史》中,霍茨波生于1364年,和亨利四世同輩;而莎士比亞有意將霍茨波年齡改小,讓諾森伯蘭伯爵和國王看起來年紀相仿,將他們的兒子霍茨波和哈爾變成了少年人。(McMullan,2003:175)其四,兩人都有可能得到王位。亨利四世說過“年老的貴族們和高齡的主教們都更服從他(霍茨波)的領導”(3.2.104-105),而且“憑著我的御杖和我的靈魂起誓,他(霍茨波)才有充分的躍登王座的資格”(3.2.97-99);而哈爾身為國王長子,生而享有王位繼承權。由于哈爾故意的自我放逐,哈爾“太陽”的光芒被遮蔽,成了“王位的影子”(shadow of succession)(3.2.99),霍茨波與哈爾之間對于王位的機會就更加均等了。貝克曾評論二人的區別和聯系道:“他們二人,一個是王子卻行為不似王子,一個行為似王子但又不是王子;一個抓住俘虜,一個偷走錢包;一個被暴怒和極端混亂消耗殆盡,一個在東區的小酒館里吃香喝辣。”(Beck,1983:36-37)簡言之,這兩人實際上各自代表了“榮譽”(honor)和“合法性”(legitimacy)對于王權(kingship)的要求。
莎士比亞這樣改編、并置二人,目的十分明顯。西格德·巴克哈爾特(Siguard Burckhardt)稱之為哈爾和霍茨波的“對稱性”(symmetry),認為這種對稱性“給了我們一個機會看到心中對戰斗(combat)和混亂(disorder)的渴望”。(Burckhardt,1968:146)這樣的安排在強化哈爾和霍茨波的同輩競爭的同時,也預示了兩人之中,只有一人能夠存活:(一個)“哈爾”站在(另一個)“哈爾”之前的位置(Beck,1983:37),結束這“戰斗和混亂”,最終實現秩序(order)和唯一。
勞倫斯·斯通(Lawrence Stone)在《1500-1800年英國的家庭、性和婚姻》記錄了一個給孩子取名的傳統:由于孩子死亡率很高,16世紀的英國父母沿襲了中世紀的命名方式:一個家庭中的兩個年歲差不多的幼童往往共用一個名字,最終活下來的孩子會擁有這個名字,而死去的那個什么都不會留下。(Stone,1977:409)兩個孩子為了一個名字而相互競爭——《亨利四世》(上)的兩個“哈利”延續了這一傳統:第四幕第一場,霍茨波說道:“哈利和哈利將要兩騎交戰,非等兩人中的一人墮馬殞命,決不中途分手。”(4.1.21-22)哈爾也明確表示:“一個軌道上不能有兩顆星球同時行動;一個英格蘭也不能容納哈利·潘西和威爾士親王并峙稱雄。”(5.4.64-66)
值得注意的是,哈利·潘西·霍茨波的父親諾森伯蘭伯爵和哈利·蒙穆斯的父親亨利四世都叫哈利,而后者的父子同名被莎士比亞有意強調出來。(5.2.47-49)若兩個少年哈利相互競爭,只有一個能夠存活并獲得“哈利”這個名字,那么后兩個哈利——亨利四世和哈爾這對父子哈利——他們的關系也并不親密,他們之間既是繼承關系,也在相互競爭。
斯比克曼評論:“他(哈爾)較溫和的父親似乎有理由為這個奇怪的年輕人傷腦筋,甚至還有幾分怕他。”(Spiekerman,1996:111)斯比克曼說亨利四世是個“溫和的父親”,可暫存疑;但他說亨利四世“甚至還有幾分怕他(哈爾)”,這似乎卻不無道理。《亨利四世》(下)第四幕第四場,亨利四世臨死之前提醒約翰要注意哈爾的兩面性,并要他小心保護其他的兄弟親友,使他們免遭哈爾可能的傷害(4.4.22-48)。根據《亨利四世》(下)亨利四世父子為數不多的幾次正面接觸,可知亨利四世對哈爾的這種印象并非突然形成。更明顯的證據來自《亨利四世》(上)第三幕第二場。亨利四世與哈爾面談,訴說對哈爾種種放蕩行徑的痛心,并告訴哈爾:霍茨波在“搖撼我們的王座的和平與安全”(3.2.117),且現在潘西、諾森伯蘭、約克大主教、道格拉斯、摩提默都聯合起來反抗自己了(3.2.118-20);然而他隨后話鋒一轉,嘆道:哈爾,你才是“我最親近也最可怕的敵人”(my nearest and dearest enemy)。(3.2.23)這句臺詞不但連用了兩個最高級,而且“dearest”(最親愛的)和“direst”(最可怕的)諧音雙關,暗示亨利四世認為兒子哈爾是自己最大的敵人,哈爾遠比霍茨波和其他人的叛亂更可怕。對此,哈爾答道“上帝恕宥那些煽惑陛下的圣聽、離間我們父子感情的人們”。(3.2.131-132)當然哈爾此處所說的“sway good thoughts”既可指“有人說哈爾也想篡權弒父,故而是國王最親密最可怕的敵人”,也可指“有人說哈爾放蕩不羈,無力繼承王位,故而變成了國王的敵人”;故“敵人”既可解釋為“兒子可能要和別人聯合起來推翻自己”的防范,也不排除“父親對于兒子是否有能力繼承王位”的懷疑。但第五幕戰場中亨利王與哈爾的對話重新確認了這一揣測。第五幕第三場,哈爾從道格拉斯劍下救出父親,亨利四世未有多言,只淡淡表示:“你對我的生命還是有幾分關切的”(thou mak’st some tender of my life)。(5.3.48)此處亨利四世用了some這個副詞。結合上下文看,亨利四世此段臺詞的音步和格律并不嚴謹,故而此處加入some一詞應非湊韻(抑揚格十音步)考慮,而是含有實義,即“一些”、“有幾分”。觀眾或會認為,父親此言是出于對哈爾積怨已久,就算是被哈爾所救,仍心有不滿。但父親的言語讓哈爾很是氣憤,一語道出父子隔閡的真正原因:
上帝啊!那些說我盼望您死的人們真是太欺人啦。要是果然有這樣的事,我就該聽任道格拉斯的毒手把您傷害,他會很快結果您的生命,就像世上所有的毒藥一樣,也可以免得您的兒子親自干那種叛逆的行為。(5.4.50-56)
此處哈爾提到“有人”說他盼望父親死亡,結合之前提到的哈爾說的“有人”離間他們父子感情,這第三幕的“離間感情”應指哈爾意圖篡位,危及父權,并非其行為浪蕩,無力作王。同時,對哈爾長達七句、語氣激憤的辯白,亨利四世既未爭論,也無安慰,只是淡淡地說“快去克里福頓那兒;我就去和尼古拉斯·高綏爵士相會”(5.4.57),就匆匆下場了。
這一猜測同樣被莎士比亞的重要素材來源、霍林斯赫德的《編年史》所證實。霍氏寫道:
……由于父親身邊仆從常進讒言,亨利四世父子就會失和……國王疑心哈爾在他在世時,就想謀取王位。由于這些可疑的嫉妒,父親自然漸漸不如之前那樣喜愛兒子了。(Holinshed,1964:V3,53)
可見,霍氏同樣認為,亨利四世父子失和,是因為亨利四世身邊仆從說哈爾壞話,而哈爾也總和一幫不體面的人交往。
以上種種跡象顯示:在霍茨波的同輩競爭之外,哈爾還面臨著第二重危險:父親的戒心和敵意。第二幕第四場,福斯塔夫扮演起亨利四世,曾半真半假地教訓哈爾道:“你要把我廢黜嗎?”(depose me)(2.4.387),他可能道出了亨利四世的真實心聲。
由此可見,哈爾在第一場第二幕的獨白中,說自己的“自我隱藏”是為了先抑后揚、讓世人震驚、獲得更大的榮譽,但他只說出了部分事實:他選擇隱藏自我,遲遲不愿進入成人世界,根本原因是他看到了進入成人世界所要面臨的巨大危險——其一,來自霍茨波的“同輩的競爭”;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來自父親亨利四世的“成人的敵意”。而后者也是造成他在第二部分性情反復、造成兩部《亨利四世》部分情節出現外在矛盾的原因。
面對這雙重威脅,哈爾采取了“延遲成長”的方案——他讓“浮云”遮蔽住自己“太陽的光芒”,既是為了要在將來讓世人驚艷,又是為了韜光養晦、將自己急切進入成人世界的野心和能力隱藏起來,以“不愿長大”的形象更好地規劃自己的成長。
《路加福音》第15章載(圣經),耶穌給眾人講道,法利賽人不滿耶穌和罪人同席,耶穌便給他們說了一個浪子的故事:一個父親有兩個兒子,某日,小兒子向父親要求分得家業中屬于他的部分,然后往遠方去了。他在那里任意放蕩,浪費資財,最后淪落到幫人放豬(feed swine),吃豬所吃的豆莢(husks)充饑也沒有人給他。后來他醒悟過來,回家向父親懺悔,說自己不配做父親的兒子,只想做個雇工。父親卻吩咐人把上好的袍子快拿出來給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頭上,把鞋穿在他腳上,并宰殺肥牛犢,擺設筵席慶祝。“因為我這個兒子,是死而復活,失而又得的。”但大兒子不滿父親厚待小兒子,不肯進屋;于是他父親就出來勸大兒子說,“兒阿,你常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只是你這個兄弟是死而復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們理當歡喜快樂。”(圣經·路加福音15:11-32)
再沒有比浪子這個形象更適合一個“不愿長大”的孩子形象了。羅杰·阿謝姆(Roger Ascham)在《教師》(TheScholemaster,1563)一書中提出,早熟的孩子因為性情易變,往往易被輕浮的伙伴影響,變得虛榮、道德腐壞。(Ascham,1927:33)而伊拉斯謨在《論基督君主的教育》中對君主的教養要求也從反面證明了這一點:
與這個孩子交游的友伴,也不應當不經挑選,而應當是品行良善、值得尊重、受過體面正派之教養訓練的男孩。尋常可見的那些人群,那些尋歡作樂的輕狂少年、酒鬼、談吐粗鄙的民眾,特別是那些諂媚之徒,您都必須讓他們遠離王儲的視聽,只要他的道德發育尚未牢固確立。(伊拉斯謨,2003:12)
伊拉斯謨的這本書在莎士比亞的時代重印多次,非常流行,而哈爾的同伙似乎是被刻意挑選成伊拉斯謨所說“理想的基督教君主”應該遠離的四種人——尋歡作樂的輕狂少年、酒鬼、談吐粗鄙之人、以及最不能靠近的諂媚之徒,福斯塔夫更是兼四種惡習于一身。受了福斯塔夫之類的輕浮伙伴的影響,接受了伊拉斯謨和阿謝姆擔心的“壞教育”(corrupt education of a prince)(同上:143),背離了父親,后又突然悔悟,成為理想的基督教君主——這樣的情節確實很容易讓人將《亨利四世》歸于道德劇(morality play)范疇。(Wilson,1945:14)但哈爾第一幕第二場的關鍵的獨白讓這出戲有了馬基雅維利主義的痕跡,即:刻意違反伊拉斯謨和阿斯卡姆的教導,故意與伊拉斯謨所說應該“遠離王儲視聽”的友伴結交、廝混,并通過“假裝被他人控制,從而學會了更高明的控制他人的藝術”。(Sullivan,1996:276)哈爾以這樣的方式將自己偽裝成一個浪子;他不如伊拉斯謨所說的理想的基督教君主一樣聰明穩重,這反而證明了他在心智上仍是一個“不愿長大”的孩子,使其可以避開成人社會,也避開了來自成人世界的敵意。
值得注意的是,《圣經》“浪子的故事”并非浪子自述,而是由耶穌基督說出,目的是為教導眾人“一個罪人悔改,在神的使者面前,也是這樣為他歡喜。”。(圣經·路加福音15:10)但在《亨利四世》中,這個敘述者和意義總結者由耶穌基督變成了浪子自己。換言之,哈爾不僅在表演浪子的角色,同時也篡奪了敘述者的權力,變成了全劇的導演和編劇。他不僅自己參與表演,還使用福斯塔夫等一幫“輕浮”朋友作為“陪襯”(foil),霍茨波作為“反襯”(counter-foil),幫助自己創造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浪子形象”。他不僅是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還變成了莎士比亞的合作者,和莎翁合寫了全劇。
哈爾的劇本并未在此終結。第五章第二場,哈爾登基為亨利五世,宣布一個哈利繼承另一個哈利:“憑著上天起誓,我要你們相信我將要同時做你們的父親和長兄……為哈利的死而痛哭吧,我也要一揮我的熱淚;可是活著的哈利將要把每一滴眼淚變成一個幸福的時辰。”(5.2.46-61)這句話旨在安慰之前反對過浪子哈爾的人,比如大法官,不用再擔心哈爾的浪蕩天性,標志著哈爾浪子回頭、決心成為正途的君主。這句話從敘述者的高度,宣告了哈爾整個“浪子”劇本的終結——登基為王之后,哈爾的身份由“兒子”變成了“父親”和“長兄”,再扮演“浪子”已無任何意義。少年的野心和成人的敵意得以妥協,哈爾名正言順地“繼承”成為“父親”和“國王”,成功邁入成人世界。至此,哈爾續寫了《圣經 ·浪子的故事》的結局——“偽裝的浪子”小兒子回歸之后,奪取了屬于大兒子的一切,并將父親取而代之。
綜上所述,利用《圣經》中“浪子的故事”,哈爾重塑了自己的形象。他將自己一分為二:一方面,在身份上將自己拆解為“宮廷中的哈爾”和“酒館中的哈爾”,并讓霍茨波作為自己在宮廷的替身踏足成人世界,掙得榮譽,同時也吸引住來自成人世界的敵意;另一方面,在時間上將自己分解為“成熟的哈爾”(mature Hal)和“孩子氣的哈爾”(childish Hal),并用浪子的形象隱藏自己的才智和能力,逐步規劃好自己成熟的進程,平安順利地過渡到成人世界。當哈爾打敗霍茨波的時候,“宮廷的哈爾”和“酒館的哈爾”合二為一,哈爾將“榮譽”和“合法性”收歸己有,踏出了進入成人世界的第一步。在《亨利四世》下部,當哈爾偷偷帶上父親的王冠的時候,“成熟的哈爾”和“孩子氣的哈爾”也終于合二為一;此時,哈爾終于脫去了“自我隱藏”,發起自己對于父親王位的挑戰。
基思·托馬斯(Keith Thomas)認為,人口增長對于早期現代兒童和少年身份建立有著重大而積極的影響,但他同時也指出,“人口不斷增長對于靈活經濟的壓力”同時也造成了早期英國現代英國少年許多原有權力被剝奪:
16、17世紀被認為有一種馴服十幾歲、20歲出頭的人、并延緩他們在成人世界中平等參與的持續動力。這種動力反映在更廣泛的學徒制、更多的兒童參與正規教育以及許多方法來延長法律和社會意義上的嬰兒期上。(Thomas,1976:214)
“壓制與反抗”、“拉長的少年期與主動想要成熟和成長的愿望”,這兩種相互對抗的力量使得早期英國現代文化中對于“童年成長為成年”的過程體現出相當的焦慮和緊張。霍茨波和哈爾,這兩個同樣有能力的少年人物在成長過程中面臨著相同的處境:成人的敵意和同輩的競爭。面對這二重的威脅,霍茨波采取了“暴力反抗”方式——和哈爾敵對、和成人對抗,以強力使成人順服,并以此完成從少年到成人的蛻變,但他最終死于哈爾劍下。而哈爾則采取了另一種方式,他讓“浮云”遮蔽住自己“太陽的光芒”,既是要讓世人驚嘆自己的轉變,更是將自己少年的才智和野心隱藏,避開成人世界的敵意,逐步規劃自己的成長。
《亨利四世》(上部)第三幕,亨利四世形容霍茨波是“襁褓中的戰神”(Mars in swathling clothes)和“乳臭的騎士”(infant warrior)。(3.2.112-113)這一形容似乎更適合哈爾。相對于霍茨波眾所周知的英武和戰功,哈爾才是藏在“襁褓”的戰神、看似“乳臭”的勇士。嬰兒的衣服給了戰神絕好的偽裝(counterfeit),一旦時機成熟,他脫去襁褓,穿上盔甲,必如第四幕中凡農所說的,“有如插翼的麥鳩利從地上升起,悠然地躍登馬背,仿佛一個從云中下降的天使,馴伏一頭倔強的天馬,用他超人的騎術眩惑世人的眼目一般。”(同上.104-110)而凡農在此提到哈爾的兵士“戰袍上閃耀著金光”(同上.100),“像仲夏的太陽一般意態軒昂”(同上.102),這不由讓人想起哈爾曾說的“我要效法太陽”。(1.2.192)
從這個意義上說,《亨利四世》所講的不僅是哈爾如何成長并進入成人世界的故事,也不是他表演浪子以博得眾人“驚訝”的故事,而是他面對成人世界的遏制和敵意,扮作“襁褓的戰神”和“乳臭的騎士”,“規劃”和“控制”自己的成長時間并一步步進入成人世界的故事。他構建了自己的故事、規劃了自己的成長,不僅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也書寫了他人的命運。整個《亨利四世》劇本雖以《亨利四世》為題,卻自始至終以哈爾為主角,并按照哈爾設定好的“浪子”的故事一步一步推進,可以說,哈爾不僅以“合法繼承”的方式篡權了王位,架空了亨利四世的主角地位,同時也篡奪了劇作家的工作,他變成了《亨利四世》整部戲劇的編劇、導演和主演。
注釋:
① 文中引用的劇本選自Shakespeare(1974)和Shakespeare(1977)。(1.2.187)表示《亨利四世》第一幕第二場的187行,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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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Revised Prodigal Son: Hal and the Self-Delayed Maturation in Henry IV
XU Ji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Beiji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Beijing 100081, China)
Starting from Prince Hal’s “I know you all” soliloquy in 1HenryIV,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two-fold danger that Hal is exposed to and his way of growth. Under both patriarchal containment and peer pressure, Hal’s way of growth is not to “surprise all” as he said in the soliloquy, but it is his only choice in this dangerous situation.Hal conceals the real self, fashions himself as the prodigal son, delays his maturation on purpose, and successfully enters into the adult society, which suggests early modern English culture’s intention to prolong young generation’s maturation process.
HenryIV;Prince Hal; maturation;the prodigal son
2013-03-11
徐嘉(1983-),女,安徽合肥人,北京大學博士,北京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教師。研究方向:英國戲劇、莎士比亞研究。
I106
A
1002-2643(2014)01-008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