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乞丐擋道,大都繞著走,也有人給點散錢。作家畢淑敏主張繞開,或者對其正色:請你靠邊,沒看見大家都躲著你嗎?乞丐要由社會機構去救助,作家的立場不錯;但現場操作有困難。彎下腰去開展禮儀教育,那要飯的也要笑你了。人心都有柔軟之處,再有理也講不出口,只好逃為上。偶爾給點錢便趕緊轉身,倒像是自己欠他的了。
菜市場外,小販在和城管交涉。“再等會兒,再等會兒!”“不能再等了,你再不走,我就要丟飯碗啦!”兩顆心軟軟地碰著,沒有火花,只有求助與無奈。驕陽下,交警站在一輛卡車的陰影里。車主回來不由驚恐:難道停錯了位置?警察搖搖頭笑道:我也得有個地方涼快一會兒啊。緊張的目光不禁釋然。東京2000多流浪漢,橋墩下面是他們安家的首選。不但有撿來的小床,甚至還有電視機和電飯煲——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一臺小發電機,成了他們自家的發電站。我們則是另一道風景線:為了根絕拾荒者的棲身地,在大橋底下澆鑄了錐形的水泥樁。權力令當局者變得堅硬:對卑賤者不能“心太軟”!傳說我們的國力已經趕超過了日本;哪里是什么“趕超”,簡直是掉過頭來把民心趕跑。
現實社會里,每人都是卑賤者,誰的心里沒有柔軟之處?去年國慶前夕,我打一輛出租車回家,司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一路上牢騷滿腹,好像全世界都欠他。到家后過了一陣,突然想起買的一袋凍魚落在了車上。我知道車已遠去,魚不可能追回;但通過車票上的電話還是聯系上了他,果然他已到了城的另一邊。我告訴他這魚就送給他了,并一再叮囑:趕快把魚從后座的地上拿到后備箱去,免得凍魚化開有味道、影響拉活兒。司機白得了一包魚自然高興;也許還因了我幾句關照的話,竟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這世上起碼有一個人不欠他。那天我也挺高興,當然還是提醒自己,此類善事不宜常做。
沈從文的《邊城》里,翠翠這樣登場:“13歲的翠翠,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如此柔軟的筆觸,一定出自一位柔弱的人。“文革”中從文被罰,清掃女廁所,他對人說:我在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還是被信任的。我們不知作家心里憋了多少辛酸,但聽說劫后接收采訪時,他一語未發卻失聲哭了起來。時代虧了從文。對待柔弱的人取何態度,檢測著社會的良知。
臺灣作家吳念真算不得柔弱之人,但我們讀他的作品,真摯的情感自平實、柔軟的文字間流淌出來。他講《戀戀風塵》里的阿真:“后來我去當兵,阿真買了一千多個信封,然后寫上她的地址,貼上郵票。”“那天晚上我本來要走,后來就陪著阿真一起寫信封,她累得睡著了,我就一個人寫……寫完后,我把信封捆好帶在身上,到部隊當兵。”好美的初戀。結局是:當兵當到最后,阿真跟別人結了婚。世事滄桑,一切都成過往,只有“念真”二字嵌在了名字里。每個人都有一部愛情傳奇,但念真觸到了我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我看作家那文氣的樣子,不像條硬漢。也許是外柔內剛,但不會是趾高氣揚那一種。
人心都是肉長的,神仙的心也如是。唐僧到西天取到經,遣散了徒兒,共實這故事還沒有完。唐僧想,一路上妖魔鬼怪們費盡心機,就為吃我身上一口肉;原本都是天神的座騎或寵物啊,卻被打得七零八落,著實可憐。遂割了身上一些肉給他們分食。眾妖魔深感慚愧,每位只吃一小口。待東方滿天紅霞時,唐僧撫摸全身,肌肉復生,豐潤如初。上面是胡適改寫的《西游記》最后一回:“觀音點簿添一難,唐僧割肉度群魔”。
悟空的金箍棒打出了天下,收服人心卻靠的是高僧的慈悲為懷。
幼時讀《西游記》,一直好奇那唐僧肉究竟有多香。現在也慈悲入懷,不惦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