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智威



齊白石將藝術視為“寂寞之道”,從不宣傳自己,日記和文章也向來不示人。在老人逝世后,家屬將包括手稿在內的遺作捐給擬建中的齊白石紀念館,后因種種原因,紀念館并未建立,所以這些遺作被輾轉收藏于北京畫院。今天,這批手稿通過展覽的形式呈現給廣大觀眾,北京畫院主辦的“人生如寄——齊白石的手札情思”特展向世人提供了鮮為人知的關于齊白石生活、思想、情感、性格、交游、成長和藝術創造等各方面的第一手原始材料。展覽的意義在于整個板塊中以老人的自述做框架,以畫作、手札為呈現元素,而沒有過多的說教與闡釋。
齊白石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藝術家,他的成功并非偶然。其在詩書畫印各方面的成就在于他自身的刻苦努力與敏感的藝術潛質,在于他一生中得力于胡沁園、樊樊山、王闿運、夏午詒、郭葆生、林風眠、徐悲鴻等一批“知己有恩”,也在于他的健康與長壽。從那一本本日記、詩稿、手札中,可以想見一位50多歲的長者在“五出五歸”路途中,于驛站、于舟中、于郵亭提筆舔墨,匆匆記下當時當地的所見、所思、所想,有些近乎生活瑣事。這些長年積累完整地呈現在此次展覽中,雕琢出一位豐滿而鮮活的白石形象,讓我們有幸能夠從藝術家主體的角度,更為深入地體味白石老人筆下的藝術人生。
齊白石《十二屬圖》
關蔚山1959年捐贈。齊白石自題“十二屬圖”:“藯三(山)先生既藏予畫多,又欲索畫十二屬,予以有未曾見者,龍不能畫,遂卻之。先生令廠肆一年之中索去二三紙,用心四年,始集成。先生今已為友也,出畫屬題四字,予始得知心苦。八十五歲白石,乙酉”。
齊白石早期木雕作品:雕花床一號床楣(局部)
光緒三年(1877年),我15歲。鄉里有位人稱“齊滿木匠”的,是我的本家叔祖,名字叫齊仙佑。父親跟他說妥,我去拜他為師,跟他學做木匠手藝……光緒四年(1878年),我16歲。大器作木匠,非但要用很大力氣,有時還要爬高上房,家人怕我干不了,想叫我換一行別的手藝。我把愿意去學小器作的意思,說了出來。父親打聽得有位雕花木匠,名叫周之美的,要領個徒弟。托人去說,一說就成功了。周師傅的雕花手藝,在白石鋪一帶,是很出名的,他用平刀法,雕刻人物,尤其是他的絕技。我的名字,也跟著他,人人都知道了。人家都稱我“芝木匠”,當著面,客氣些,叫我“芝師傅”。
左圖:齊白石摹《芥子園畫譜》中的“黛玉葬花”
光緒八年(1882年),我20歲。在一個主顧家中,無意間見到一部乾隆年間翻刻的《芥子園畫譜》,五彩套印,初二三集,可惜中間短了—本。雖是殘缺不全,但從第一筆畫起,直到畫成全幅,逐步指說,非常切合實用。晚上,我用松油柴火為燈,一幅一幅的勾影。足足畫了半年,把一部《芥子園畫譜》,除了殘缺的一本以外,都勾影完了,釘成了16本。從此,我做雕花木活,用《芥子園畫譜》做根據,花樣既推陳出新,不是死板板的老一套,畫也合乎規格,沒有不相勻稱的毛病了。
右圖:齊白石《借山圖》卷(局部)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我40歲。那年秋天,夏午詒由翰林改官陜西,從西安來信,叫我去教他的如夫人姚無雙學畫。郭葆生也在西安,怕我不肯去,寄了一封長信來,說:“無論作詩作文,或作畫刻印,均須于游歷中求進境。作畫尤應多游歷,實地觀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諦。”我經他們這樣督促,于十月初,別了春君,動身北上……宣統二年(1910年),我48歲,我把游歷得來的山水畫稿,重畫了一遍,編成《借山圖》卷,一共畫了52幅。
《庚申日記并雜作》中有關梅蘭芳的記述
民國九年(1920年),我58歲。我那時的畫,學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為北京人所喜愛,除了陳師曾以外,懂得我畫的人,簡直是絕無僅有……我跟梅蘭芳認識,就在那一年的下半年。記得在九月初的一天,齊如山來約我同去的。蘭芳興情溫和,禮貌周到,可以說是恂恂儒雅。當天梅蘭芳叫我畫草蟲給他看,親自給我磨墨理紙,畫完了,他唱了一段貴妃醉酒,非常動聽。有一次,我們到一個大官家里去應酬,滿座都是闊人,他們看我們衣服穿得平常,又無熟友周旋,誰都不來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該貿然而來,討此沒趣。想不到蘭芳來了,對我很恭敬的寒暄了一陣,座客大為驚訝,才有人來和我敷衍,我的面子,總算圓了回來。事后,我很經意的畫了一幅《雪中送炭圖》,送給蘭芳,題了一詩,有句說:“而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勢利場中的炎涼世態,是既可笑又可恨的。
《壬戌紀事》中有關陳師曾攜齊白石畫赴日參展大賣一事
民國十一年(1922年),我60歲。春,陳師曾來談:日本有兩位著名畫家,荒木十畝和渡邊晨畝,來信邀他帶著作品,參加東京府萬工藝館的中日聯合繪畫展覽會。他叫我預備幾幅畫,交他帶到日本去展覽出售。我在北京,賣畫生涯,本不甚好,有此機會,當然樂于遵從,就畫了幾幅花卉山水,交他帶去。
陳師曾從日本回來,帶去的畫,統都賣了出去,而且賣價特別豐厚。我每幅就賣了一百元銀幣,山水畫更貴,二尺長的紙,賣到二百五十元銀幣。這樣的善價,在國內是想也不敢想的。經過日本展覽以后,外國人來北京買我畫的人很多。琉璃廠的古董鬼,就紛紛求我的畫,預備去做投機生意。一般附庸風雅的人,也都來請我畫了。從此以后,我賣畫生涯,一天比一天興盛起來。
齊白石《啟事》
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我80歲。北平淪陷后,我深居簡出,很少與人往還,但是登我門求見的人,非常之多。我怕他們糾纏不休,懶得跟他們多說廢話,干脆在大門上貼一張紙條,“中外官長,要買白石之畫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親駕到門。從來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謹此告知,恕不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