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您老家是哪兒的?”
“喝茶。”
“師父,有人說無為寺修的是無為法,什么是無為法?”
“喝茶。”
“師父,我從北京趕來,是想向您求法,除了喝茶,您能說些什么嗎?”晏禮中終于忍不住了。
“我這里無法可求,無法可問,亦無法可說,就只是喝茶。”大理蒼山無為寺,初次見面,這就是主持凈空師父的回答。
凈空長著一縷長須。據說他身懷絕技,教過的外國徒弟有上千人,來自80多個國家。身處名山古剎,這個和尚卻只會讓來人喝茶。大雄寶殿里養著一條叫“黑豹”的狼狗,而四周青色石板拼成的花盆中,種的全是蘭花。
晏禮中是《生活月刊》的資深記者,從2000年開始,這個貴州人開始追尋和寫作中國僧人的故事,最后結集成《大地清涼》一書。他不寫處于輿論風口浪尖的“釋永信們”和“延參法師們”,也不寫“仁波切”。“他們不需要再曝光了”,晏禮中說,他對為僧人正名的興致也不大,只是說“僧侶并不是被宣傳的那樣”。
僧人們的確不像被宣傳的那樣“只是喝茶”就像一則禪學公案,也的確符合國人對理想的僧侶的想象,但那不是他們的真實面貌。

等到晏禮中在無為寺住下來,跟凈空一起吃飯,幫他養蘭花,才發現這個看似古板的和尚頗有出人意料之處:他會大段大段地跟晏禮中講蘭花的品性、醫藥用途、淵源、文化等,告知寺廟的歷史和外國人來學武、當地政府來搗亂的故事,以及,他還看《紅樓夢》。
“師父,您什么時候看的《紅樓夢》啊?”晏禮中問。
凈空臉色一沉:“你怎么知道我看了?要是手邊有根大棒,我就給你一下!”說罷,揚長而去。
可是,看《紅樓夢》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大地清涼》一書中,這樣具有反差的例子比比皆是
寂明法師在出家之前做過五星級酒店的酒吧調酒師,給客車公司當過商務代表,做過傳銷,搞過旅游策劃,申請過鍵盤和輸入法相關的國家專利,還因為寫過一篇《從哥德巴赫猜想到霍金猜想》而被中山大學哲學系的教授看上,獲邀去給中大的客座教授一個道長做助教。然后,他還跟長沙的某道長學過“法術”,成了一個小道士最后才剃度做了和尚。
曾經留學日本的香港和尚釋本有,最喜歡的人是民國僧人蘇曼殊,修行的方式不是唱經念佛,而是畫漫畫。他住在廣東肇慶一家電子廠的小出租屋里,每天穿著袈裟到樓下的小飯館吃午飯,然后散步到旁邊的七星湖,脫光衣服游上一陣。因為擔心大陸的水不合格,他因此只喝純凈水;他不吃葷,但原因只是因為他覺得肉都有毒;跟典型的香港人一樣,他不喝茶,只喜歡喝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只加冰。
至于從臺灣來到滇西北賓川縣雞足山苦修的頭陀釋見寬,他不修邊幅、長發散亂,即使在寒冬臘月也一身破爛單衣加一雙塑料拖鞋;他常年不洗澡、不更衣,“身上異味隨風飄散”,原因只不過是不希望女人接近他。但是,在出家之前,他是新加坡一家準備上市的公司的常務執行董事,“住別墅,開跑車,客戶們都叫他Michael”。
晏禮中說,他把自己遇見過的僧人分為四類:一類是“借屋躲雨”型,多為感情受挫,來到寺廟避世;一類是學者型,對各種宗教都很感興趣,抱著學習的態度研究佛教;一類是求名求利型,借僧衣攬俗名;一類是了破生死型,這類僧人云游、修行,符合大眾的想象。
只是,在《大地清涼》中,這些涇渭分明的分類被打破了。他遇到的第一個采訪對象德國人漢娜,自1991年起,每年都到加德滿都旅游,直到2000年辭掉工作,賣掉老家的房子,專程到尼泊爾的這個首都學佛。她仍然有諸多困惑,也時常為思鄉的情緒所干擾,而為了了解尼泊爾的時局,她也會每天閱讀英文報紙。
皈依宗教從來不意味著隔絕塵世。釋見寬一直忘不了咖啡和薯片的味道,福建明心寺的釋妙法前半生是一個大字不識的泥瓦匠,后半生拋家棄子,以一人之力在山上硬生生鑿出一座寺廟,但仍免不了被騙去參加“全國百名當代創業精英”一類的騙局;而活佛“巴西”,雖然備受尊崇,但也解決不了四川和甘肅兩省交界處藏民的土地和族群紛爭……
晏禮中某年去柬埔寨旅游,簽證還剩十天的時候,他決定在那里短期出家。東南亞國家,短期出家是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沒人在乎時間長短。在他們看來,修行是為了明白人生的道理,道理明白了,再回到社會上工作。
出于“寧靜的激情”,晏禮中來到暹粒最大的寺廟“面試”。院監問他,想當多久和尚?晏禮中說,一個星期吧。院監告訴他,還有一個中國人曾到過這里,那人是謝霆鋒。
入佛門,首先要剃毛發,晏禮中覺得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化療了很久的人。然后學穿袈裟,當脫掉內褲的剎那,他心里涌起“小小的喜悅”,突然覺得和紅塵徹底隔絕了關系。佛陀過午不食。和尚告訴他,吃了晚飯,就會有能量,有了能量,就會想姑娘。“不吃晚飯,也可以想姑娘啊!”晏禮中說。“不吃晚飯,會想晚飯!”和尚很嚴肅。
他學習打坐,和眾僧一起托缽乞食,還陪著柬埔寨的和尚們練英語口語。時間很快過去,他回想出家生活只是“一場偉大而短暫的休憩”。“沒有勇猛精進的學習,沒有獲得太多的知識,沒有變得更為明智,沒有進入更高的境界,人生觀也并未就此改變。脫掉袈裟,一如從前。”
晏禮中觀察出家人,也在寺廟生活過;他寄身紅塵,卻也只像個觀察者。在北京房價高企之前,晏禮中就買了房子,但不喜歡,出租了出去。他在牛欄山下租了個院子,冬天天冷住不了,他就輾轉北京的青年旅舍,住幾個人合住的大間。
“都不知道房間長什么樣,”晏禮中說,醒來就去公共客廳辦公寫作,晚上倒頭就睡。他仍然為《生活月刊》寫稿,背著包全世界出差。
《大地清涼》里,那位身高一米九、像太陽一樣受人尊敬的巴西活佛偶然死于一場交通事故。晏禮中覺得難以接受。他自己也曾數次遇險,采訪艾滋病人時發現牙齦出血,在國外遭遇槍擊。他無法像出家人一樣了卻生死這件事情,但一直試圖去理解。自己的物件,若有朋友喜歡就送給他們,他說萬一出現意外,這些物件只能算遺物,沒人要,現在送出去還能是“生前的禮物”。
有人問他,佛教是否意味著消極的態度,不求名利,不講所得。晏禮中說,世界上有欲求旺盛的人,也有欲求寡淡的人,這只是一種平衡。
而隨心、修行等看似高深的概念,實行起來也沒那么困難。晏禮中在柬埔寨出家的時候,愁眉苦臉學打坐,其他和尚在湖邊嬉鬧。他問院監,這么好的地方,為什么不讓大家在湖邊打坐?院監回答:“對我們柬埔寨和尚來說,快樂是一種重要的修行。”
“你看,你就是這枚石子,”院監隨手撿起一顆石子扔到湖里,“你能找到沉向水底的最快捷的路線,只要你不想太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