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ra+Farrar
“它(哈佛)是一個品牌,中國人非常在乎自己看到的東西是最好的,最棒的?!?012年7月,安東尼·賽奇在位于哈佛的辦公室接受采訪時說。當時,他剛從上海的中共黨校演講回來。
賽奇是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以下簡稱“肯尼迪學院”)旗下艾什中心( Ash Center)主任,也是中國公共政策問題專家,過去的二十年里,他最顯赫的成績就是推動肯尼迪學院和中國的深度交流。哈佛與中國相關的眾多課程都是由賽奇發起的。
截至目前,已有將近900名中國政府官員在肯尼迪學院進行過相關培訓。此外,哈佛還有專門針對中國商人的各種項目。而哈佛的全體教職人員中,至少有200人從事與中國有關的項目。
通過這項“哈佛歷史上針對某一國政府官員進行的最大規模的培訓計劃”,哈佛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參與到了中國的變革進程之中,也因此面臨巨大挑戰——如何在拓展影響力的同時,努力維護其學術及自主性尊嚴。
“培訓項目沒賺過一分錢”
賽奇是文化大革命即將結束時,來中國求學的第一批留學生,之前曾師從施納普(毛澤東研究權威)。他對經歷過毛澤東時代很是自豪,前年來中國演講時,還不忘對媒體表示,“本著友好的態度,應該提醒一下,目前中國對毛的肆意丑化已經超越了一個民族應有的理智界限。”
1998年,在賽奇的推動下,肯尼迪學院設立了“中國公共政策項目”——由香港地產開發商新世界發展集團贊助,也被稱為“新世界學者”項目,目光對準中國高層官員。此后每年,肯尼迪學院均招收20名中國政府高級官員來此培訓,其中4-6名官員參加一個學期的中長期培訓,其他人則參加2-3周的短期培訓,全程英文。
上世紀90年代后期,肯尼迪學院還首次邀請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成員去哈佛接受培訓?!笆昵?,肯尼迪學院和中國并未建立系統的合作關系,”賽奇回憶,“大多數都是臨時安排的。”
除設立“新世界學者”項目,肯尼迪學院還為中國官員開設了另一個重點課程:“中國領袖發展計劃”,也叫“中國公共管理高級培訓班”。
該項目開設于2001年,由肯尼迪學院、清華大學和中國政府高級智庫“中國發展與改革委員會”共同發起。這個項目對參加者的英語水平要求不高,甚至沒有要求。它由中國安利集團資助,每年一期,每期為中國政府培訓60名左右的地方和中央官員,原則上是每個省一個名額,由中央組織部進行選拔。有資格接受這項培訓的官員應具備副廳以上級別,在本崗位有至少兩年工作經驗。
賽奇透露,肯尼迪學院從這些培訓項目中沒有賺到任何錢。他估計,在過去十年中,大約有850名至900名政府官員到哈佛學習過。
肯尼迪學院成中國“第二黨?!保?/p>
據《環球時報》報道,2001年第一屆“公共管理高級培訓班”的60名中國官員結束培訓后,賽奇點評稱“(是)最為成功的培訓班,中國學員也是哈佛教授們遇到的最頂尖的學生”。這篇報道甚至將中國官員的表現與俄國杜馬官員相比,“已經過民主轉型的杜馬議員們思想保守、腦筋陳舊、毫無生氣”。
中國安利公司承諾,每年為這個項目提供100萬美元資助。安利中國總裁黃德蔭承認,過去九年中,最重要的經驗就是學習如何與政府打交道。
2002年,安利一位傅姓發言人在跟蹤上一屆學員的整個培訓后回憶:“中國官員的靈敏程度令人詫異,口才也令人震驚,與一般人想象的官員形象完全不同?!?/p>
參加過肯尼迪學院培訓的中國官員在回國后,也會積極撰寫文章回顧哈佛之旅。
全國婦聯國際聯絡部副部長龍江文寫道,有一次,她和同學們辯論起了計劃生育政策。她向同學解釋:“在一塊同樣大小的土地上,美國站一個人,中國卻要站六個人,難道你們不會感到擁擠嗎?”
時任貴州省商務廳副廳長王術君則回憶,培訓期間,因為大部分美國教授沒聽說過貴州省,他曾心有不快。他回憶,有一次大家討論起了外國直接投資對一國的利弊。當時教授的觀點傾向發達國家為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有點救世主的味道”。
王術君則認為,外國直接投資如果利用不好,可能會造成一國的福利損失,甚至引起經濟波動,如亞洲金融危機。王術君說自己的發言在課堂上引起了轟動,“教授不同意這個觀點。我們就激烈地辯論。教授非常氣憤,認為簡直不可思議”。
這種高層互動一直備受各方關注。接受中央電視臺采訪時,中國發展基金研究會秘書長盧邁透露,“官員在清華和哈佛兩地接受各六周的培訓費用是每人20萬人民幣左右?!贝撕螅哳~培訓費用又引發了公眾的質疑。
對此,新世界及中國安利均未回復采訪請求。簡單算一筆賬就是,如果按從2001年資助起,僅中國安利就對這項培訓投入了1300萬美元。
在對中國官員培訓所展現的熱情上,肯尼迪學院難免讓人聯想到中國的另一個官員培訓基地——中央黨校。
“在中國流傳著一個說法,我們是第二黨校,”賽奇說,“這里所有人都很清楚中國是多項研究和工作的核心領域,以中國目前的重要性來說,這一點都不奇怪?!?/p>
高端關系網
“就我理解,盡管哈佛從未公開表態,但他們不想忽略與中國政界、商界的關系?!敝袊ù髮W副教授、哈佛法學院碩士仝宗錦在采訪時說,“他們也歡迎中國官員的孩子去學習。哈佛希望以此建立對中國的影響。”
“每年有很多中國政府官員來這里進修,大多數(中國學生)都希望將來能夠回國發展,并與他們保持良好關系?!惫鹨幻袊┦可姓J。不過,愿意透露更多細節的中國留學生屈指可數。
正在哈佛攻讀博士學位的29歲中國學生于雷(音譯)說,在他入學的最初兩年里,主要的社交活動之一就是參加肯尼迪學院的“歡樂時光”派對,以結識更多政府官員?!拔医洺D軌蚺鲆姼吖伲谀抢锖苋菀缀退麄冋f上話,而回到中國你根本不可能見到他們。差不多同時有100個人等著跟1個官員講話?!?/p>
對于出身于1980年代的于雷那代人來說,“中國人覺得哈佛是最好的學校,在哈佛能學到最先進的知識,成為世界上最聰明的人,然后進入最優秀的關系網”。
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國留學生表示,曾有一名來訪學的中國官員還想請他幫忙完成課程作業。
肯尼迪學院中國學生學者聯合會曾對在哈佛修讀人文學科的部分中國留學生進行調查。68%的人愿意“在政府或體制內相關機構從事公共管理或者政策類工作”。在被問及他們的動機時,44%的人認為這能提供更大的事業平臺,36%的人認為是實現人生理想、為人民服務;還有10%的人認為在政府工作社會地位更高。
當被問及“是否愿意去地方政府工作?如果愿意,最低到哪一層”時,38%的人選擇了“是,省級”,32%的人選擇了“是,市級”,另外有19%的人選擇了“否”。
不過,對在哈佛其他學院就讀的一些中國學生來說,肯尼迪學院的過度“開放”正在對哈佛的聲望造成負面影響。
“肯尼迪學院是最差的,”一位要求匿名的中國博士生略帶激進地表示,“它根本不以學術為導向,是個拉關系的學院。那些訪問學者只想要個頭銜。到肯尼迪學院隨便看看你就明白,很多人上課不是睡覺就是刷微博。有些人英語都說不利落。”
對此,肯尼迪學院中國項目部主任助理愛德華·康寧解釋,“中國這樣一個大國,在由傳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中,政府官員的素質和能力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哈佛有必要幫助受訓者豐富經濟管理方面的最新知識,擴展他們的戰略遠見,使他們有效地應對變動中的公共政策環境?!?/p>
哈佛選擇向中國政治精英開放自己的知識儲備,既是自身優越感的證明,也印證了肯尼迪學院創院院長格雷厄姆·艾莉森曾表達過的“精英治國”論。格雷厄姆曾對新華社表示,“如果一個政府由精英組成,在道德上高度自律,對國家的發展有英明見解,這樣的政府本身就是一種‘國家競爭力?!?/p>
賽奇也坦承,盡管在推動中國官員的培訓中,肯尼迪學院受到了很多質疑和否定,但“與其說政府試圖影響我們,不如說我們在影響政府”。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