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之痛與空間正義——大衛·哈維空間理論的“人”之關照

吳紅濤

（上饒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江西 上饒334001）

1967年，法國哲學家福柯曾在巴黎的一次聚會上發表了名為《異質空間》（Of Other Space）的主題演講。直到1984年（福柯去世之年），這篇演講才以單篇論文的形式發表在某建筑雜志上。文中提出：“從各方面看，我確信：我們時代的焦慮與空間有著根本的關系，比之與時間的關系更甚。”［1］20福柯的此番言論直接回應了他的法國老鄉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其在1974年出版了《空間的生產》（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一書，影響巨大。在列斐伏爾和福柯兩位學者的思想引領下，西方學界發生了著名的“空間轉向”（spatial turn）。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愛德華·蘇賈（Edward W.Soja）、曼紐爾·卡斯特爾（Manuel Castells）等一批當代知名學者，都相繼對空間問題表示出了極大程度的關注。

這些空間理論學者對空間問題的論述，或者側重于空間與社會的互動，或者沉迷于空間與資本的交涉，對空間中具體“人”之情境的倫理關照相對有所淡漠。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代理論主義者們的一個通病：過于信賴理論的自我建構，忽視人情溫度的生發。相比之下，以地理學家身份出道的大衛·哈維（David Harvey）則較好地彌補了這一不足。哈維對空間問題的闡述，有極大部分是建立在對“人”的倫理關懷維度之上，如其所說：“空間之適當概念化的問題，是透過與空間有關的人類實踐而解決的。換言之，有關空間性質的哲學問題，沒有哲學上的解答——解答在于人的實踐。因此，‘空間是什么？’必須代之以‘不同的人類實踐，如何創造和使用了不同的空間概念？’”［2］120哈維也正是力圖通過對現代空間的癥候式思考，來反觀當今“空間人”的生存現狀。更難能可貴的是，哈維所指涉的“空間人”，還特別關照了不同空間中的邊緣或弱勢群體。毫無疑問，哈維空間理論的這種特質很好地還原了“空間”的本色，因為“空間”原本就是人類生活和交往的地理性場域，如學者所說：“我們‘存在’，空間是我們的家。”［3］119從某種意義上看，我們都可被稱之為“空間人”。

隨著城市化與空間問題的愈加突出，近年來，哈維的空間理論在國內外引起了廣泛的關注。這些關注大多聚焦于哈維的新馬克思主義背景，強調其空間理論對于資本主義地理政治的批判。然而，哈維空間理論與“人”的交涉關系卻遭到了忽略。事實上，通觀哈維較為著名的幾部代表作，無論是《希望的空間》（Space of Hope）與《新自由主義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還是《正義、自然和差異地理學》（Justice，Nature and the Geography of Difference）與《后現代的狀況》（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其空間問題論述的背后，無不都伴隨著對人的深切關心。

一、“空間人”與等級區隔

1969年，年僅34歲的哈維從英國布里斯托爾大學輾轉至霍普金斯大學任教。霍普金斯大學坐落在美國大西洋沿海的一個重要城市：巴爾的摩（Baltimore）。對于哈維的學術生涯來說，這是一次無比關鍵的地理性轉移。在《希望的空間》一書中，哈維甚至將巴爾的摩視為他的第二故鄉。而這個城市中存在的諸多問題，也激起了哈維對空間和城市的極大興趣。

讓哈維感到不解的是，盡管巴爾的摩市擁有全美國最為先進的醫療設備和教育資源，但是它的人口平均壽命和教育水平卻比較低下。通過考察他發現，原來那些先進的醫療設備和教育資源，對大多數居住在巴爾的摩的人都是不開放的，只有富人或者貴族才有機會享用。這就直接指向了哈維空間理論中一個重要的概念——“不平衡地理”（uneven geography）。在《希望的空間》與《新自由主義簡史》兩本著作中，哈維都分別以“不平衡的地理發展”作為其中一章節的主標題。

“不平衡地理”意味著什么呢？以巴爾的摩市為例：那些很好的學校和醫院，只供富人子弟進入，而窮人的孩子只能就讀于二流學校或者就診于普通醫院。也即是說，富人與窮人的孩子在獲得教育和醫療的機會上，在空間地理上有著嚴格的界限。對此，哈維深感無奈：“世界上最好的醫療和公共衛生機構掩蓋了長期的貧窮和形形色色的社會不幸，那些機構對于當地居民來說是不可企及的。”［4］133

誠然，教育或醫療的不平衡其實并非問題的癥結所在，實際上，這類現象在現代都市中已經屢見不鮮。更讓哈維擔心的，是由不平衡地理所導致的“空間區隔”。仇恨與恐懼在這種區隔中開始顯現，就像巴西電影《上帝之城》（City of God）中，平民窟作為一個近乎封閉的空間，住在其中的窮人不僅嫉妒而且仇視富人，種種針對富人群體的犯罪活動比比皆是。而作為還擊，富人也為自己的空間設置屏障，以阻擋窮人的進入。于是哈維發現了這樣一個富有意味的現象：巴爾的摩市的富人大多都居住在所謂的“門控社區”里，窮人、下層人、邊緣人均被排斥在外。

諸如“門控社區”之類的空間形態，在當代華裔著名地理學家段義孚（Yi-Fu Tuan）那里，被稱之為“恐懼風景”。段義孚認為，如今的城市已經“從空間上加以區隔：有錢人住在市中心，窮人住在郊外荒廢的住房中。有身份／地位的市民經常抱怨街道秩序混亂。”［5］145這種抱怨源自“恐懼”：城里的有錢人或者貴族們害怕窮人覬覦他們的財富，他們擔心市中心過多的窮人將對他們的人身財產安全造成巨大的威脅，“邊界之所以無處不在，就是因為威脅無處不在。”［5］5于是，理所當然地他們堅信窮人應該遷出市中心。這種排他性的社群主義傾向，導致了空間中的等級性：某些空間只供富人居住或工作，窮人或者邊緣人無權進入，他們被劃分或驅趕到另一些特定的空間形態中，比如貧民窟或者郊區。由于平民窟和郊區環境險惡且無利可圖，它們很快便淪為了邊緣空間，無人管制，且難以享受既定政策的優待和福利。針對這個問題，列斐伏爾亦曾做出過診斷：“邊緣地區和郊區的空間是未定型的，同時也是受到嚴格約束的。在這個空間里，貧民窟、棚戶區和居住區，很快就構成了邊緣性的住宅區。”［6］34

此外，哈維還悲觀地發現，郊區、邊緣城市和遠郊地區正在“以一種極度非生態的趨勢蔓延”。其中，“非生態”所指代的便是郊區所特有的“長途交通班車、夏天嚴重的臭氧濃度以及農用土地的喪失”。［4］134這些問題不僅招致生態自然的破壞，還讓郊區和邊緣空間的居民罹患呼吸道等疾病的機會大大增加。對此，段義孚也早有認識：“傳統上，更多是窮人，而不是中上階層的人，一直受到噪音的危害。”［5］129

事實上，通過空間“區隔”來消除“恐懼”的做法是相當不明智的，因為問題的癥結并不在于窮人和富人是否身處同一空間中。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分析城市安全問題時就認為，那種力圖通過門控監測來防止犯罪的舉措是可笑的。在否定這類做法之后，雅各布斯提出了一個富有創見性的方案，她稱之為“城市的藝術形態”。其認為，城市中的所有居民，不管貧窮還是富裕，不管高尚還是卑下，都是地位平等的舞蹈演員，他們雖各有風格，但又互相映襯，共同組成一個秩序井然、和諧優美的整體。盡管雅各布斯的設想多少帶有一點浪漫主義的色彩，但她還是間接指出了空間“區隔”的致命弊病。

二、“空間人”與階級地理

“不平衡地理”不單存在于城市的內部，相反，它是一個極為開放的概念。所以哈維并未將空間中“他者之痛”的討論單單停留在等級性上，通過分析，他還敏銳地發現“空間人”帶有強烈的階級性，這個問題陸續體現在了《希望的空間》和《新自由主義》兩本著作中。

為了論證自己的觀點，作為當代新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哈維繼承了馬克思的敘事風格，將空間中的積極性建立在了對資本主義的猛烈批判上。但與馬克思所不同的是，哈維的批判始終與“空間”緊密相連，因為他相信：“資本積累向來就是一個深刻的地理事件。如果沒有內在于地理擴張、空間重組和不平衡地理的多種可能性，資本主義很早以前就不能發揮其政治經濟的功能了。”［4］23在《后現代的狀況》一書中，哈維曾提到1846年至1847年橫掃英國的大蕭條以及隨后很快就席卷至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經濟危機，這使得資本家們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發展策略。為了避免危機的重現，他們決定：資本積累必須從空間上進行轉移。正如哈維所說：“1850年之后，對外貿易和投資的巨大擴張把資本主義的主要力量放到了全球性的道路之上”，兩次世界大戰在背后推波助瀾，結果，“全世界的空間被非領土化，被剝奪了它們先前的各種意義。”［7］330于是，在全球化浪潮的沖擊之下，所謂的“跨國公司”開始大量涌現，資本家們陸續在非洲和諸多發展中國家開辦工廠，雇傭當地廉價勞動力，并利用他們的技術優勢，迅速占領當地的經濟市場。電影《走出非洲》（Out of Africa）中的布羅似乎便是這種風向標的代言人：在肯尼亞買下大片土地，雇傭當地一千多名非洲黑人為其勞作，自己則終日狩獵與玩弄女人。這種現象在哈維的著作中再次得到了強調：

如果沒有自己的“空間定位”，資本主義就不可能發展。它一次又一次地致力于地理重組，這是部分解決其危機和困境的一種方法。資本主義由此按照它自己的面貌建立和重組地理。它創建了獨特的地理景觀，一個由交通和通訊、基礎設施和領土組織構成的人造空間，這促進了它在一個歷史階段期間的資本積累。［4］53

這種做法無疑印證了恩格斯的那個著名觀點：資本家們化解危機的唯一辦法，無非就是使它從此地轉移到彼地。而讓哈維所擔心的，并不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空間轉移本身，而是由這種空間轉移引致的異化對當地勞動者造成的諸多苦痛。一如希布魯克（Jeremy Seabrook）在自己的書中所描述的：“諸多跨國公司在此地（發展中國家）簽訂契約，……它們幾乎全都主張低廉的薪水以及殘酷的管理方式。……在那里，勞動者們甚至沒有能力聯合起來改變自己的境遇。”為了更形象地說明這個問題，希布魯克還列舉了幾名工人的自述：“我們經常被侮辱。當老板生氣時，就罵我們女工人是狗、豬，是蕩婦，對此我們必須忍受且不能有任何反抗。……不管有多么疲累，我們都不允許回家。”［8］90

人類發展史中，大凡以非正義的手段來謀取利益者，似乎就從不缺少正義的借口。針對這些廣泛存在的“他者之痛”，資本家們搬出諸如“新自由主義”之類的幌子，巧妙地逃避著道德的指罵。新自由主義強調，文明的核心價值在于人性尊嚴與個人自由，所以要提倡完全自由的市場競爭。然而，對于那些連生存都成問題的人來說，自由還只是一個奢談。在新自由主義的呼聲中，他們只能默默地承受著資本家們以“自由”為名而任加施展的暴力性壓榨。換句話說，你們之所以被壓榨，完全是因為自由市場所決定的，怪不了誰。“全球化”逐漸演變成了“全球不平等”，所以哈維認為，新自由主義化過程帶來的其實只是階級力量的重建。貧富分化的極度加劇，竟然被不可思議地合法化了。作為一個“看上去很美”的修辭，新自由主義成功地掩飾了空間擴張產生的嚴重不平等現象。

三、“空間人”與身體政治

為了實現特定的目的，空間于是被規劃為某種工具性中介。列斐伏爾一早就預言道：“作為中介，一個這樣的工具性空間，要么會允許通過暴力來實現某種連續性，要么會將現實的種種矛盾隱藏在表面上合理、客觀的連續性中。”［6］30由不平衡地理所引致的空間等級性與階級性，已給無數“空間人”造成了生活與精神上的困窘，正如上面所分析的那樣，這些“困窘”被各種巧言令色的話語隱藏了起來。而哈維對“空間人”身體境況的擔憂，同樣也面臨著類似的“困窘”。

眾所周知，女性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敘事潮流，已為身體注入了太多定義。從女性的反抗，到青年亞文化的叛逆，無不隱現著身體的影像。身體美學的興起，更是將身體演化成了一個個時髦而又投人所好的“話題”，一時間，擁者無數。看上去，身體似乎已成了一個無所不包的戰場，任何文化現象都能在這里對號入座。前蘇格拉底學派所宣揚的“人”（man）或“身體”（the body）乃萬物尺度的命題，仿佛“靈光”重現。但是哈維卻提醒人們：身體若要成為萬物之尺度，首先要必須確保它自身的獨立與自由。令人遺憾的是，哈維認為，現在仍有太多人的身體正遭受各種空間的教化。因此，歡唱身體贊歌的日子恐怕還為時過早。

關于身體與空間的關系，福柯曾做過大量的研究，他通過對全景監獄、瘋人院等特殊空間形態的研究，發現這些空間對人類身體具有強烈的規訓模式，“空間人”的遭遇也便有了如下的描述：

這種模式意味著一種不間斷的、持續的強制。它監督著活動過程而不是其結果，它是根據盡可能嚴密地劃分時間、空間和活動的編碼來進行的。這些方法使得人們有可能對人體的運作加以精心的控制，不斷地征服人體的各種力量，并強加給這些力量以一種馴順——功利關系。［9］155

但是作為法蘭西知識分子代表的福柯，因為過于天馬行空地沉醉在他對空間、權力與知識三元辯證法的話語理論探討，進而放棄了對具體“空間人”身體境況的繼續發問。換句話說，福柯的身體研究，似乎更像是為揭示其背后的權力與意識形態而鋪路。哈維則在福柯的基礎上，多向前走了一步，對于作為“空間人”的勞動者的一系列身體遭遇，哈維進行了細致的考察。他指出：“資本主義生產的發展帶來了對勞動身體所涉及東西的徹底變革”，［4］100為何如此？原因在于那些被安排在各種空間進行生產的勞動者，實則淪為了某種“商品”。為了實現利益的最大化，對勞動者身體的剝奪和利用，也逐步推向了極限。在電影《摩登時代》中，卓別林恰如其分地演繹了這個過程，勞動者也從“人”慢慢變成了一顆“螺絲釘”。作為一個隱喻，勞動者的身體就像機器中的“螺絲釘”，日以繼夜地投入到各式各樣的生產中，默默無聞，無以反抗。

簡單說來，資本空間對人之身體的塑造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來看：一方面，資本家為了獲取更多利潤，不惜采取加班、培訓、計件等多種方式，對勞動者的身體進行強制性改造；另一方面，為了獲得工作機會和更好的報酬，勞動者也會對自我的“身體”進行預先強化，以適應雇主的要求。哈維曾借用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下的這段文字來說明問題：

這種生命力每天必須有一部分時間休息、睡覺，人還必須有一部分時間滿足身體的其他需要，如吃飯、盥洗、穿衣等。除了這種純身體的界限之外，工作日的延長還碰到道德界限。［4］104

勞動者身體的完整性被無形地肢解了。因此，最重要的問題不在于身體能做什么，而在于“空間人”的身體是否還屬于他自己所有。如果連身體都不完整獨立，何談空間政治人的自由夢想？

再之，資本主義“空間人”不僅作為勞動者和交換者而存在，他們同樣還作為消費者而存在于社會空間之中。因此，為了徹底掌控勞動者的身體，以防止他們的反抗，資本家們同樣在消費環節施展了他們的遮掩術，哈維將這種遮掩術稱之為“理性消費”：“組織、動員并引導人的欲望，以說服、監視和強迫的策略鼓勵積極的政治參與，這些成為了資本主義消費機構的一部分，反過來又對身體產生了形形色色的壓力，這個身體就是進一步積累所需要的‘理性消費’的場所和執行代理。”［4］107顯然，這種“理性”只是從資本家那里出發的“獨斷理性”。

在形色不一的消費中，人很容易產生虛榮的欲望與夸示心理，身體逐漸淪為消費的附屬品。而那些還缺乏條件為自我身體進行金錢消費的“空間人”，更是在面包、住所等這些基本的消費需求中惆悵掙扎。生活邏輯于是變成了這樣一個無解的循環：為了消費，必須工作；因為工作，就必須接受剝削。就這樣，通過使勞動者受困于生活方式、消費習慣和欲望這樣的概念之中，資本家們已輕而易舉地在生產空間中獲得了身體的順從。而且，他們還能在無數勞動者的消費需求中為自己的商品贏得極好的市場空間。

四、空間正義的構想

有感于各種空間中廣泛存在的“他者之痛”，哈維悲觀地認為傳統的烏托邦意義已慢慢褪色。眾所周知，烏托邦最早是作為一個空間概念而提出的，它所指向的是一個和美、安定和公平的空間家園。但是放眼整個世界，貧窮、剝削、壓迫、犯罪等這些頗具痛感的現象卻比比皆是。所以，美國知識分子雅各比將自己的一本著作命名為《烏托邦之死》，以此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失望。而在哈維的理解中，烏托邦其實并非死去，確切地說，它發生了異變。為此，哈維還煞費苦心地為這些異變的烏托邦安排了一系列名號，比如私托邦（Privatopias），比如雅皮烏托邦（Yuppie utopia）。這些烏托邦主要是指那些專屬于權貴階層的空間形態，如門控社區、摩天大樓、高級商場等，它們都以某種自我封閉的心態剔除了來自“空間人”的痛苦景觀。換言之，在這些空間中，看不到“不平衡地理”所造成的區隔、困頓和痛苦，處于邊緣和弱勢地位的人們消失不見了。為此，哈維憤怒地將這些空間斥為“喂養市區怪物”的地方，變異后的烏托邦則被統稱為退步烏托邦（Degenerate utopia）。

面對退步烏托邦空間中的“他者之痛”，哈維在《正義、自然和差異地理學》中提出了“空間正義”的期想。正如他自己所說：“公正、公平和正義觀念在我們的詞匯中已經牢牢地確立自己的地位，如果不求助它們，我們似乎便無法做出任何政治決定。”［10］383概況來說，“空間正義”是指以一種辯證烏托邦的勇氣，正視所有空間中的“他者之痛”，采用積極政治學來建構充滿正義的地緣空間。但是哈維在展望這個期想的同時，隨即也對空間正義的實現之路提出了自己的擔憂。因為他清楚，在這個以后現代思潮為旗幟的解構時代中，“正義”的概念早已變得模糊不清。

更糟糕的情況時，“正義”極易淪為某種權力和意識形態宣傳的道具。從臭名昭著的納粹集中營，到遍布東南亞的血汗工廠，這些異質空間的建造者們都把自己看成是某種正義的化身。而諸如門控社區、退步烏托邦的建立，更是有著足夠多的正義性借口。后現代主義的信奉者們，正是因為看穿了這些欲蓋彌彰的把戲，才對普遍主義懷有強烈的批判和警惕。所以從這個角度看，空間正義的能否恰如其分地得到應用，似乎是成問題的。針對這個困境，哈維借用了維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論”一說。維特根斯坦認為，詞語必須是一個意義的“家族”。這啟發了哈維的思考，他提出不應把正義看成是一個絕對普遍或者獨斷的東西，相反，它是一個多元意義的“家族”集合：“社會正義并不是在意義上而是在意義上的‘家族’上具有普遍的共識，那種家族只能通過它們深嵌于其中的某一特殊語言游戲在能理解。”［10］381這樣做，不僅可以有效地避免空間正義成為某種話語霸權，還能為空間正義的概念注入更多的闡釋活力。所以，空間正義必須回歸充滿“他者之痛”的具體空間，回歸無數遭受困頓的“空間人”。這種正義是一種情境化的正義，如哈維所言：“并不存在可以直接的作為規范概念的普遍正義，只存在特定的、競爭的、分裂的和異質的正義觀念和話語，它們產生于特殊情境。”［10］394-395

如何實現“空間正義”？針對這個問題，哈維并未給出一個明確方案。一方面，這顯示了他作為一名學者的誠實；但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空間理論的某些盲區。就像對“空間正義”的構想，并不能只局限在理論和抽象層面的探討上，否則它也只是一個話語噱頭罷了。而哈維最大的貢獻，在于他通過對各類“空間人”真實之痛的考察，向這個世界提出了“空間正義”的未來構想。

最終，哈維還是將希望歸置到了具體的“人”身上。因為他相信：“在根本上，我們是好奇的、有變革能力的生命，具有生動的想象力和各種可能的技能，我們已學會在不同的時空中以不同的方式把這些技能整合起來。”［4］204在《希望的空間》中，他甚至使用了很大篇幅來討論建筑師和蜜蜂的不同之處：雖然兩者都能建筑空間，但是建筑師在建筑之前，頭腦中會先有一個預想的方案，而這是蜜蜂所不能比擬的。進而，哈維提出了“建筑師”的偉大隱喻：其實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建筑師，雖然面臨來自日常生活和各種環境的壓迫與限制，但是我們一樣可以憑借自己頭腦中對正義的向往，為人類的生活和行動建筑新的“希望的空間”。

［1］包亞明.后現代性與地理學的政治［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2］哈維.新自由主義化的空間［M］.王志弘，譯，臺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8.

［3］Tarthang Tulku，Knowledge of Time and Space［M］，Oakland：Dharma Press，1990.

［4］大衛·哈維.希望的空間［M］.胡大平，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

［5］段義孚.無邊的恐懼［M］.徐文寧，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6］勒菲弗.空間與政治［M］.李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7］大衛·哈維.后現代的狀況［M］.閻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8］Jeremy Seabrook﹒In the Cities of the South：Scenes from a Developing World［M］，London：Verso Books，1996.

［9］福柯.規訓與懲罰［M］.楊遠嬰，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

［10］大衛·哈維.正義、自然和差異地理學［M］.胡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