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杰


全國600多所地方本科高校將在未來面臨一個艱巨的挑戰:如何放低身段,向應用技術和職業教育轉型。這是教育部副部長魯昕近日在中國發展高層論壇上透露的信息。
放低身段實屬現實所迫。據統計,2014年全國高校畢業生總數將達到727萬人,再創歷史新高,就業問題再現艱難。“兩千多所高校,誰就業最差?是地方高校,沒有行業背景的,辦學目標不清晰的,還要辦學術型的。”魯昕曾不客氣地指出。
為扭轉困難局面,2013年6月28日,在教育部推動下,由35所地方本科院校發起的應用技術大學聯盟在天津成立。
“新建本科院校都是高等教育大眾化之后的產物,不可能再走精英教育之路,必須立足地方經濟發展。”應用技術大學聯盟成員高校之一、重慶科技學院校長嚴欣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聯盟的一個重要使命是為600多所地方新建本科高校轉型進行先行探索,“也為國家政策的完善提供建設性意見”。
根據應用技術大學聯盟和天津職業技術師范大學地方高校轉型發展研究中心在2013年11月發布的《地方本科院校轉型發展實踐與政策研究報告》(以下簡稱報告),2012年全國共有普通本科高校1171所(含獨立學院293所),其中“211工程高校”116所,非“211”高校有1055所,占90.1%,它們就是一般所說的由省市級政府管理的“地方高校”。
但就業情況則恰好相反。據教育部2012年全國高校畢業生就業率排名,2012年就業率排名第一的是985高校,第二位是高職院校,第三位是211大學,第四位是獨立學院,第五位是科研院所,地方普通高校排名第六,墊底。
這些畢業生最難就業的院校中,多是1999年以來“升本”的地方高校,有640多所,占全國本科高等學校的55%左右。
據教育部高等教育評估中心去年底發布的《全國新建本科院校合格評估報告(2012年度)》:新建本科高校專業設置與建設方面的嚴重缺陷,最突出的問題是,一些地方“專升本”高校不顧自身基礎與實力,一味追求向教學研究型或研究型大學目標靠攏,導致發展困難重重,前景不明。
這種盲目性突出表現在學科專業設置求大求全。比如甘肅河西學院,40個本科專業涉及文、理、教、農、工、管、藝、經、史、法等10大學科門類,專業跨度太大;而行業院校升本后則淡化學科專業特色,湖南科技學院甚至將“淡化專業意識”寫入學校專業調整文件,導致學校專業調整盲目。
與此同時,高等職業教育卻異軍突起。截至2013年,全國具有招生資格的高職院校達1266所,2006年至2008年建設了100所國家示范性高職校,2010年又啟動了100所國家骨干高職校建設工程,不少高職的辦學水平與實力超過了部分地方本科高校。
魯昕曾表示,目前高職和本科,是四六開,而占比60%的本科當中,有30%是失業的常數。在她看來,不少歐洲國家的大學結構更為合理,80%是應用技術型和技術技能型大學,只有20%是學術型。
“從社會需求上看,大學應該更多培養應用技術人才,而不是科學研究型人才,這部分在整個人才結構中不會占很大比例”,應用技術大學聯盟秘書長閆舒靜說,這已經被歐美高等教育發展規律所證實。
“很多學生也希望重慶科技學院能成為重慶大學那樣的綜合性大學,但他們要思考一個問題,我們的競爭力在哪里?”重慶科技學院實驗教學研究院常務副院長李文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重慶科技學院是應用技術大學聯盟的35所高校成員之一。2004年,由重慶工業高專和重慶石油高專合并升本而成。但是,重慶科技學院并沒有一開始就盲目地選擇了走高大全的綜合性本科院校之路。
李文華是當年的教務處長。他記得,合并升本之后,學校去企業調研,不少企業說:你們的專科生很好,本科生我們還不想要呢。“學校著急了,開始考慮怎么樣把本科辦得還像專科那樣受歡迎,怎么樣能夠再創造一個金字招牌?”
校長嚴欣平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這種危機感確實一直在學校內存在,“如果我們培養的本科生不能繼續面向一線,完全拋棄專科時代的優勢,用人單位肯定更愿意要中國石油大學的本科生,我們必須和他們分類區別。”
李文華認為,專科時代的畢業生之所以受歡迎,關鍵在于:學校定位準確,學生定位準確。合并以前,兩所專科學校背靠石油和冶金兩大行業,都有60多年的辦學歷史,也都曾是直屬于石油工業部和冶金部的部屬院校。劃歸地方后,經過幾次全校大討論,學校決策層認定,學校的發展依然不能脫離產業鏈,依然必須依托行業。
因此,重慶科技學院依然以石油與天然氣工程、冶金與材料工程為核心學科。全校43個本科專業中,理工科專業28個,占65%;430名高級職稱教師中,工科背景的296名,占68.8%。
學生的定位也很務實,李文華說,“他們知道自己和中國石油大學、西南石油大學畢業生不同,自己的陣地就在基層。”
這一定位的效果十分顯著。2012年,該校第一志愿錄取率和報到率超過97%,石油、冶金等強勢專業畢業生一次就業率也始終保持在95%以上。
這兩大行業和地方經濟也存在內在的緊密聯系。重慶是天然氣的重要生產基地之一,鋼鐵也是重慶的支柱產業。嚴欣平說,目前學校生源的一半來自重慶,40%以上畢業生在重慶就業。
即便重慶科技學院的轉型極為成功,他們仍面臨許多無法突破的困難。
“比如在教師職稱評審上,學校自己做了很多努力,強調工程能力、‘三種經歷(指教師到企業實踐經歷、任輔導員經歷、到國外高校進修經歷)。”研究生處處長柏偉說,“但目前沒有針對性的政策,很多實踐能力很強的教師,就一直評不了教授”。
重慶科技學院的陳登明就是這樣一位教師。他是航空航天功能材料與元件研究中心的科研帶頭人,他和團隊所研制的磁性功能材料從“嫦娥一號”開始,就成為控制火箭飛行姿態系統的關鍵部件。但由于一直缺少重量級學術論文,陳登明的職稱評定之路頗費周折。
“純研究性的主要是基礎研究,我們是側重于工程上的應用研究”,陳登明說,德國等歐洲國家把科學研究和應用技術研究做了比較好的區分,中國則“從國家到學校層面,還缺乏一個將應用技術研究分類指導的評價標準和激勵機制”。
多年曲折后,陳登明最終評上教授級高級工程師,但在薪酬職級上,按照重慶市相關規定,只能拿教授級別中最低的一級(教授職級分為四級)。
“十年教齡的實驗教師,現在只能評高級實驗師,是副高職稱,高工,也只能相當于四級教授。”李文華坦言,當前政策環節的缺失是,怎樣讓這些有工程背景、也是學校發展最需要的雙師型人才得到認可。
除了教師評價體系,《報告》還指出,在現行評估體系引導下,學校的培養方案過于強調理論體系的系統和完整;不同類別、不同層次高校的課程體系差別很小;教材多是統一“規劃教材”;培養目標和規格的描述大同小異,缺少個性。
對于當前地方本科高校陷入困境的原因,應用技術大學聯盟理事長、天津職業技術師范大學黨委書記孟慶國曾歸結為幾個主要矛盾。其中最突出的是,以學術標準為主的學校評估制度和應用技術類型高校以技術積累創新和服務產業實際貢獻為價值基準的矛盾;以學科體系為基礎建立起來的專業結構與按照應用技術類型高校職業和崗位需求設置專業的矛盾。
“國家對大學的評價體系只有一個評估體系,社會對大學的評價,也都認為應該是過去那個樣子。”應用技術大學聯盟秘書長閆舒靜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種單一的評價體制,缺少了衡量學校為企業解決了哪些技術問題,進行了哪些技術創新,“導致大學形象趨同化,個性出不來”。
在閆舒靜看來,很多大學校長都有其辦學理想,但現實的一方面是客觀限制太多,另一方面是賦予的責任太少,“在市場環境下,把學校扔到市場去,就會有壓力。但中國高校沒有這個危機,經費是國家撥的,招多少學生也是國家定的。”
不過,何為應用技術人才?應用技術大學與高職院校又有何區別?從社會到教育界理解并不完全一致。
閆舒靜的理解是,“以工科為例,應用技術大學的人才培養目標應該是工程師,在生產一線解決問題、組織生產,這既不同于高職院校培養的高水平技術工人,也不同于985院校和211院校培養的研發型工程師。”


重慶科技學院冶金與材料工程學院教授賈碧則以畢業課題來做解釋,“985院校和211院校學生,主要是跟著導師做研究,在某一個領域的一個點上,鉆得很深”,重慶科技學院則是根據用人單位的需求來做個性化設計,“就像點菜,你點什么菜,我給你做什么菜”。
要真正做實應用性人才的培養,培養成本并不低于學術型大學。
“我們很多實踐教學平臺,每年維護成本很高”,李文華說,這種經費保障不能只依靠學校和院系領導的重視,國家撥款機制要發生變化。
重慶科技學院的研究生課程中,有三分之一實行“雙導師”制,一位校內導師,一位來自企業的導師。柏偉說,至少在重慶,是唯一一個實現每位研究生都有“雙導師”的高校,“我們對校外導師是兌現待遇的,每個導師帶一個研究生,每月500元錢,每人每年6000元的投入,這個投入很高”。但目前并沒有相應的政策支持和撥款機制。
應用技術大學的另一項高投入是實踐教學。重慶科技學院剛剛成立了“實驗教學研究院”,進一步推進實踐教學環節的完善,“教育部基本要求生均教學科研儀器設備值為5000元,我們已經達到1萬多元,學校教學科研設備總值達到2.6億”。
重慶科技學院校內最顯著的景觀是以一個高高豎起的井架為標志的實踐教學基地。這是由中石油集團投資760萬元現金和上千萬元設備,與學校共建的實踐教學基地,完全按照企業生產環境,一比一等比例建設了石油天然氣鉆、采、集、輸的現場設備,為國內本科高校唯一。
“這個基地不僅真實‘再現了現場生產過程,還通過用水替代原油的方式,再現生產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安全事故或故障,比如可以模擬石油鉆井中的‘井噴”,石油與天然氣工程學院院長戚志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顯而易見,并非所有轉型的地方院校都能獲得這樣的財力支持。《報告》認為:地方本科院校普遍基礎差、底子薄,經費來源渠道單一,國家財政支持少,地方政府受財力限制,支持地方本科院校的資金總量不足、力度不大,學校自身吸納社會資金的能力弱,直接影響著學校發展和人才培養質量。2012年,新建本科院校科研經費來自企業事業的經費僅占其科研經費總額的29.87%,校均獲得企事業經費的總額不到300萬元。
另一個需要提升的是校外實習環節。很多石油企業和鋼鐵企業,出于安全等因素考慮,不愿意接受學生實習。為了破解這個難題,冶金與材料工程學院自建了一套模擬仿真教學實驗中心,在校內讓學生了解燒結、煉鐵、煉鋼、連鑄、軋鋼等冶金工藝過程。
“推動企業參與學校教學和培養,目前更多是依靠教師個人的感情和人脈,而且主要是高校‘剃頭挑子一頭熱。”柏偉坦言,這也不能責怪企業,企業需要從實際的生產效益角度考慮問題,“高校也應該思考企業最需要什么,高校能為企業提供什么”。
對此,《報告》認為,地方政府缺乏校企合作培養高層次技術技能型人才的國家制度與鼓勵政策,地方教育行政部門在高校和行業企業之間的橋梁紐帶作用缺失,企業參與高等學校辦學的積極性缺乏多方面基礎,產學研合作教育沒有廣泛切實實施,直接影響著職業院校人才培養的質量。
“要解決這個問題,既需要明確企業的責任,也需要國家出臺政策,給企業‘松綁。”嚴欣平認為,應該首先建立相關保險制度和企業減稅制度。
與此同時,給大學“松綁”,賦予高校更多辦學自主權才更切中要害,比如專業設置和調整和招生形式的探索。“比如,我們和幾個石油企業聯合招生,聯合制定培養計劃,這樣的學生一定受企業歡迎。”
“國家的政策一旦確定之后,就應該給學校松綁。”嚴欣平說,應用技術大學也不應千校一面,一種模式,應該讓學校結合自己的歷史、特點和地方經濟,走符合自己特色的路,“千萬不要給很多死框框,要釋放這些學校的活力,這才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