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已故葡萄牙著名作家若澤·薩拉馬戈的多部作品突然密集進入中國市場。范維信譯《失明癥漫記》(再版)及其續作《復明癥漫記》剛剛上市,小說《雙生》《石筏》《洞穴》《死亡間歇》和雜文集《謊言的年代》也已出版或即將出版。
薩拉馬戈這個小語種的作家突然間引發了閱讀熱潮。而問題是,我們為什么應該讀薩拉馬戈?
許多人把《失明癥漫記》當作薩拉馬戈最著名的作品。小說于1995年出版,兩年后英譯本上市,中文版出版于2002年。盡管巴西導演費爾南多·梅雷萊斯在2008年把它拍成了英語電影,但其聲名更多地源于小說自身——一部顯而易見的政治寓言所帶來的迫近感。
在小說中,失明成了一種傳染病?!笆靼Y在蔓延,但不像突然出現的海潮那樣洶涌澎湃,而是如同千萬條涓涓細流緩緩滲透,逐漸把土地泡軟,突然把它變成一片澤國?!闭疀Q意隱瞞,偽稱“白眼病”,并將所有失明者關進精神病院,以恐怖和暴力手段嚴加管控。只有醫生的妻子未被傳染,但她佯稱染病,以陪伴失明的丈夫,于是成了盲人世界里唯一看得見的人。她看到的不只是沒有人性的政府,還有那些黑心的失明者。在精神病院里,人性之丑和欲望之惡充分地暴露著。
《復明癥漫記》于2004年出版,接續前作,故事發生在同一個國家,為抗拒獨裁政府,83%的國民心靈感應,在選舉時投了空白票?!盎靵y,驚愕,還有嘲弄和譏諷,一時間橫掃全國?!闭沙龃罅刻貏?,使用種種技偵手段,以求揪出幕后黑手,破獲國際陰謀,懲罰那些“墮落分子,不法分子和顛覆分子”,卻毫無頭緒,政府于是宣布首都戒嚴。不料,“在這樣的形勢下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首都居民生性詼諧,富于諷刺的興致和嘲弄的傳統,他們不會放過這樣的情節,一個在事實上和法律上均名正言順的政府實施了戒嚴,卻因此成了被圍困的政府?!?/p>
不難看出,《失明癥漫記》和《復明癥漫記》有反烏托邦小說的特點,書中的人物甚至沒有名字,他們不是叫作“醫生的妻子”或“斜眼小男孩”,就是“第一個失明者”或“歹徒首領”。瑞典學院在諾貝爾獎的授獎辭中對薩拉馬戈如此贊揚:“他那為想象、同情和反諷所維系的寓言,持續不斷地觸動著我們,使我們能再次體悟難以捉摸的現實?!?h3>終身反對派
1998年10月9日午后,薩拉馬戈來到法蘭克福機場,準備回家。登機前五分鐘傳來喜訊,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出版商立刻把他叫回書展現場,到攤位上接受歡呼。在當天的稿件中,《紐約時報》如此向美國讀者介紹這個75歲的歐洲人:大高個兒禿頭男,戴有色大眼鏡,表情嚴肅,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獎的葡萄牙語作家,持證的共產黨員。
1968年,歐洲左翼知識分子大量退黨,薩拉馬戈卻于次年冒險加入尚處地下的葡萄牙共產黨。1989年后,國際共運陷入低谷,他仍然不肯退出,并至死保持共產黨員的身份。他說,共產主義信念于他如同雄性激素,純然發自骨肉深處。“我是個受荷爾蒙驅動的共產黨員,”他生前告訴BBC記者,“我體內有荷爾蒙,讓我長胡子和別的東西,也讓我成為共產黨員”
若澤·德·索薩1922年11月16日生于一個赤貧農民家中,“薩拉馬戈”實乃村民拿來取笑他們家的諢號,意為野蘿卜,卻被村執事誤寫入他的出生證明,從此將錯就錯。他年少時讀不起普通中學,12歲就進技校,半工半讀,畢業后替人修車,開鎖,后全憑自學成才,以翻譯和寫專欄起家,躋身報界。
1974年4月25日,葡萄牙爆發不流血的康乃馨革命,共產黨如日中天,薩拉馬戈隨即獲任《新聞日報》副總編,幾乎將其改造為葡共機關報。但他難容異己,對黨外人士和要求多元聲音的員工打擊報復,動輒解雇。一年后,溫和右翼掌控國家政局,薩拉馬戈便被清除出了報業。此時他年過五旬,政壇失意,晚年失業,只好發憤從文。1980年,他完成第二本小說《從地上站起來》,以新秀的姿態登上文壇,這已是其無名處女作《罪惡的大地》出版33年之后。隨后,1982年問世的《修道院紀事》大為轟動,令他大紅大紫于花甲之年。
許多學者將《修道院紀事》視為薩拉馬戈最好的作品,但耶魯大學教授、《西方正典》的作者哈羅德·布盧姆更為推崇他1991年的《耶穌基督福音》。這部顛覆主流宗教觀的作品出版后立刻引起軒然大波,政府以冒犯天主教為由將此書查禁。薩拉馬戈怒不可遏,憤而選擇自我流亡,跟著西班牙女友皮拉爾·德爾里奧回了娘家,后定居于加那利群島中的蘭薩羅特島,直到去世。他始終不改對教會的抨擊態度,小說《該隱》出版于他去世前半年,為殺弟的該隱除罪,轉而責難上帝,將《圣經》稱為“殘暴與人性至惡的細目”。
生命中最后幾年,他小說新作不斷,還熱心上網,親筆頻繁更新博客,視之為開展政治批判、傾瀉道德怒火的快捷工具,而后結為雜文集付梓。在他看來,雖然今日技術進步,道德卻比過去更為淪喪。他甚至不忘抨擊英國議員用公款買狗糧?!罢娌缓﹄?。”他說。
在芬蘭旅行時,他被問到作家的職責是什么?!皩懽??!彼?,“但作家也是公民,要像一個公民那樣干預社會?!?/p>
他的確時刻以公民和反對派自居,一輩子不肯俯首。2010年6月,他的一份長篇訃聞曾這樣寫道:“他反對過軍政府,反對獨裁,反對教會,反對美國對古巴的封鎖,反對布什和布萊爾發動的伊拉克戰爭,反對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占領,反對任何政府對任何文學作品的任何審查,反對偽善的和吃人的資本主義,反對全球化,斥之為新極權主義和跨國公司控制下當代民主的失敗,因此后半生爭議不斷?!?h3>“薩拉馬基斯克”
1998年諾貝爾獎得主公布后,中國有媒體立即刊文《魯迅文學獎先看中薩拉馬戈》,因為范維信譯花山版《修道院紀事》已在半年前獲得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彩虹獎”。而在瑞典,《哥德堡時報》刊印大字標題,稱他為“薩拉馬基斯克”(Saramagisk),意為“薩氏魔幻”?!缎薜涝杭o事》正是這種魔幻風格的代表。小說以三重奏形式講了三個故事:一、國王若奧五世勞民傷財,以舉國之力建造大修道院;二、洛倫索神父為逃避宗教裁判所迫害,謀造飛行器“大鳥”上天;三、獨手勇士巴爾塔薩爾與異視姑娘布里孟達相愛,并助神父研制飛行器。布姑娘認為,太陽吸引琥珀,琥珀吸引乙醚,乙醚吸引磁鐵,磁鐵吸引鐵皮,鐵皮大鳥就能上天——真的上了天。后來出了誤飛事故,愛侶分離,遍歷人間惡行之后,肉身成灰,而靈魂永聚。
1986年的小說《石筏》寫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場面:葡萄牙和西班牙所在的伊比利亞半島沿比利牛斯山脈與大陸斷裂,脫離了歐洲,滑入大西洋,徑直向語言同宗的南美大陸漂移而去,以尋求自己的文化認同,結果漂到中途,便撞上了亞速爾群島。
薩拉馬戈的小說有兩大特色:一是魔幻現實主義色彩,二是他連綿不絕的語言風格。他很少使用引號(中譯本有,但僅限于專用名詞),人物對話與小說敘事似乎無縫相連,宛如內心獨白,又如《紐約時報雜志》的費迪南達·埃伯斯塔特所言,仿佛在連續放映一部默片,而影院里空空蕩蕩,觀眾僅有一人,即薩拉馬戈的敘事者。著名的英國文學批評家詹姆斯·伍德說,這位敘事者的聲音好像出自“一個狡猾的葡萄牙老農,他洞悉一切卻又一無所知”。
在2005年的《死亡間歇》中,薩拉馬戈拿死神開了個玩笑,講死神娘娘厭倦了遭人嫉恨,決定罷工,結果世界大亂。醫院人滿為患,人們老得不能再老,但就是死不了,整個養老金系統也因此瀕于崩潰,政府面臨破產,于是教會出馬,請求死神娘娘重新上崗?!白詈?,我們發現,生的唯一條件,就是死?!彼_拉馬戈寫道。
2010年6月18日,因長期患病后的多器官衰竭,他在自我流亡18年的西班牙外島家中去世,享年87歲。回想1997年3月,薩拉馬戈訪問北京并出席《修道院紀事》中譯本首發式,他告訴中國讀者,希望死后在墓碑刻上如下文字:“這里安睡著一個憤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