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之角上的失樂園

龍婧

到吉布提的第一感覺就是熱。

吉布提是吉布提共和國的首都，溫度常年在40度左右，如果碰上夏天，50度也有可能。所以，這個90%的國土都是火山和沙漠的東非國家，在其民族語言阿法爾語中的意思就是“沸騰的蒸鍋”。

因為太熱，這里的人在中午12點至下午4點都在午休。那段時間，街上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在其他國家肆虐的瘧疾、黃熱病，在這里因為高溫和干旱而無法傳播。

我們住進了希爾頓酒店。在這個國家，外國人住酒店只允許有兩個選擇：希爾頓和凱賓斯基。不出賓館的話，你會覺得這里跟歐美沒什么區別。24小時充足的冷氣、穿比基尼的白種女人、做得很地道的法餐，還有無邊海水游泳池。

但你只要走出去，那就是另一個世界。

這座城市一年四季都酷熱而臟亂。作為曾經的法屬殖民地，法國人在吉布提留下了許多漂亮的歐式建筑，還修通了吉布提通往埃塞俄比亞的鐵路，修建了面向歐洲的機場。1977年，吉布提通過全民公投獨立，法國人撤離。如今，這些建筑上全是痰跡和污穢，街道上到處是各色垃圾，農業幾乎為零，90%的物品靠進口。

當有外國面孔出現時，總會有小孩朝你要錢。男人則更受歡迎——在酒吧里，妓女熟門熟路地跟你搭訕，皮條客總是湊上來問“小姐要嗎”。這讓我震驚得差點忘記，這里是以伊斯蘭教為國教的穆斯林國家。

嫖娼是個很昂貴的項目，50美金或者60美金一次，這主要是針對外國人的。吉布提是東非最重要的港口和中轉站，這個城市里總是出沒著各色外國人，自然為色情業帶來了機會。妓女大部分來自依然處于動蕩和戰亂中的也門。也門雖地處亞洲，但跟吉布提隔曼德海峽相望，很多也門人來這里避難。

很多中國公司也來到這里，從事航運或土建業等。遠離故土的人們，在異鄉的寂寞空虛可想而知，地下賭場也隨之產生。我曾陪著生意伙伴去看過一次熱鬧，只見整個賭場里都是中國人。那個夜晚，他輸掉了30多萬人民幣，但似乎所有人都臉色不變。“很多人回家后，告訴家人說這一年只攢下了5、6萬，其實是他們輸掉了。”一個土建公司的高層跟我描述了手下工人賭博的常態。

很多人覺得，吉布提在漸漸墮落，失去了以前法國時代的優雅。他們說，摧毀吉布提的，不僅是色情、賭博，還有興旺發達的偷渡業。

吉布提與索馬里、厄立特里亞和埃塞俄比亞，并稱為非洲之角。這是個很美好的名字，但實際上，這四個國家都長期處于貧困、饑餓和戰亂中。吉布提是聯合國認定的最不發達地區。索馬里至今炮火不斷。埃塞長期的饑荒導致嬰兒死亡率在全世界排名前五。厄立特里亞也不過剛從戰亂中走出。

因為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吉布提成了非洲之角的中轉站。

6萬年前，生活在非洲的人類祖先就是從吉布提穿越曼德海峽，踏上了亞洲大陸，開始了他們探索地球的旅程。如今，這里正在淪落為偷渡客的天堂。每年有超過10萬來自非洲貧困地區的人們，通過吉布提前往歐洲或者中東，尋找更好的生活。

在去年四月的滿月夜，美國國家地理雜志攝影師John Stanmeyer在吉布提海灘拍下了后來獲得第57屆荷賽年度圖片的《信號》。深藍的夜幕下，貧困的索馬里偷渡客聚集在吉布提海岸邊，舉起手機，搜索臨近的索馬里蘭的信號（索馬里蘭的話費在整個東非最便宜），好跟家鄉的親人通話。

圖片拍得太美了，以致會讓人忽略貧窮、偷渡這些關鍵詞。但不管怎么說，吉布提作為偷渡客天堂，第一次被呈現在世界的面前。

這些年歐洲和亞洲查出的非洲偷渡案件中，大部分人都來自于非洲之角，并且是在吉布提的紅海海港登上貨輪的。

如今，偷渡已經在吉布提形成了一個產業。如果你去過吉布提的中心廣場，你會被那里停滿的載運偷渡客的旅行客車震驚。外籍船只都被告誡不得運送偷渡客，但防不慎防，當地人會把偷渡客藏進集裝箱，以貨物名義運上客輪。

這些偷渡客都是克服了人們無法想象的困難才來到吉布提的。因為沒有護照和錢，他們必須翻越高山和荒漠，忍受酷熱，然后從無人看守的險要地方偷渡邊境。一些人還沒走到吉布提，就失去了生命。

兩度普利策新聞獎獲得者保羅·薩洛佩在博客中描寫了自己遇到的埃塞俄比亞偷渡者。為了去趕一場在沙特的招聘會，他們已經走了整整13天。這個招聘會給出的價格是200美金一個月，比他們在埃塞的收入整整高了一倍不止。這些人告訴保羅·薩洛佩，去年他們在也門務工時遇襲，一人被殺死，另一人因為害怕被警察抓到，在灌木從中不吃不喝躲了3天。

來到吉布提的人，需要找到蛇頭，交上高昂的費用。偷渡者往往需要變賣全部家產，才能湊夠支付給蛇頭的費用。交費后，他們就擠在狹小的窩棚里，等待著幸運之神的降臨。當地人指給我看那些破舊的窩棚。窩棚是用樹枝和塑料布搭起來的，五顏六色。我沒敢進去看，據說里面的空間剛剛夠人躺下。

偷渡往往是兩條路線。去歐洲的傳統路線是：吉布提-利比亞-意大利；去中東的路線則是：吉布提-也門-沙特。

兩條路線都需要跨越大海。尤其是那些去歐洲的人，必須在漆黑悶熱的艙底，呆上好幾個月。他們會先被送到突尼斯或利比亞，在那里被塞進破舊的船只，橫渡地中海，抵達意大利、西班牙南部的一些島嶼，如意大利的蘭佩杜薩島，或馬耳他島。

整個旅途中，危險無處不在。船只往往嚴重超載，缺乏食物和飲水，而且船的狀況很差，稍有不慎就可能因為火災或其他事故而葬身大海。

去年10月，載著250名非法移民的船只在馬耳他和西西里海域附近發生傾覆，數十人遇難，其中有十多名兒童。這些移民主要來自索馬里和厄立特里亞。而他們偷渡的起點，就是吉布提。

但死亡并沒有阻止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每一個在吉布提等待的偷渡客都堅信，他們能改變命運。

“我拿到了英國身份，現在全家都很好。”一位索馬里人告訴我。20年前索馬里內戰時，他帶著家人通過吉布提逃了出去。在偷渡途中，他失去了父親和一個女兒。如今，他的另一個女兒在英國上大學，母親回到索馬里第二大城市哈爾格薩，一口氣買了6套帶庭院的房子。

我去吉布提時，正好是冬天。那是偷渡的最好季節。地中海風平浪靜，海上航行相對安全，每天都有船只載著偷渡客到達意大利南部海岸。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旅程，超過50%的人會在路途中失去生命。”我的朋友說。但是，后來者依然毫不猶豫地踏著前人的尸骨從吉布提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