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在飛機上他聽到北京的地面溫度為零下十度。他的心里劃過一絲戰栗,他知道那意味著怎樣的一種冷。那就像是什么呢?毫不夸張地說,就像是當頭一棒的猛烈沖擊。多少年了,他在南方溽熱的天氣中淡忘了那種刺骨的痛楚。盡管南方的冬天并不好過,甚至比北方的城市更艱難,因為屋內沒有暖氣,他坐在那里,熱量一點點耗散掉,濕漉漉的冷氣緩緩滲進骨頭縫里,即使鉆進被窩兒里,也是四肢冰涼,止不住瑟瑟發抖。但這就像是溫水煮青蛙,他時常無法采取必要的應對措施,從外邊回到家里,似乎并不覺得冷,但坐了一會兒,忽然開始猛打噴嚏,這不僅僅是感到冷了,而是已經著涼了,典型的感冒前兆。這和北方完全不同,北方的冷在他看來,像是迎面襲來的強敵,他早早就做足了準備,然后短兵相接,那種冰冷像刀刃在臉上劃過,然后再刺進鼻腔,讓大腦在高度緊張中變得無比清醒。他不喜歡冷,但他喜歡那種清醒。
這時,他的耳朵感到了一陣抽緊的疼痛,他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了,飛機廣播里正在播報的那些通知,變成了“刺啦刺啦”的電流聲,在離他耳蝸很遠的地方浮動著。飛機在下降了,北京快到了。他閉著眼睛,吞咽著口水,耳朵深處的癥狀并無緩解。但詭異的是,他突然犯困了,腦袋里昏昏沉沉的,想要旅程繼續延續下去,可以舒舒服服打個盹兒。他已經煩躁不安地在座位上困了三個小時,可到了要解脫的時候,他的身體卻放棄了反抗,選擇了順從,這是多么可笑的事兒啊。他不免想到自己這些年在南方的生活不也是這樣的狀態嗎?南方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被盛夏統治著,他在大汗淋漓中度過每天的生活。炎熱讓他親近睡眠,甚至迷戀睡眠,每天不睡滿九個小時,他都覺得身體深處的困頓像滾燙的泉水涌起,讓他煩躁不安。那是一種類似漁網般籠罩起來的困頓感,時常會讓他恍惚,甚至眩暈。他不免一度懷疑自己的頸椎有問題。他去醫院拍片檢查,醫生只看了一眼片子,就對他露出了夸張的笑容,說:“小伙子,你這頸椎比我的都好!”這句話讓他樂了很久,因為他從來沒遇見過這么幽默的醫生,他以前在醫院里遇見的醫生幾乎都像泥菩薩一樣坐在那里,在病歷本上勾畫著一些外星人的符號,然后惜字如金,多一個字都不愿開口。醫生的幽默,對于他來說太特別了。當然,在飛機降落的此刻,他想起醫生的幽默,意味著更多的事物。那涉及這次旅行的全部秘密,正是這個秘密讓北京不再是大而無當的首都,而是出自記憶與心底的親昵召喚。
座椅突然開始劇烈震顫,壓迫著耳鼓的無形之手松開了。飛機已經落地了,但他覺得自己反而開始向上升起,像是水里的一個氣泡,一直向最高處升起,直到爆裂。
“北京,我來了。”他在心里默默呼喊了一聲。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有些矯情了,因為北京他已經來過很多次了,這個地方已經無法再給他更多的神秘和幻想。但是當他閉上雙眼,陸潔的那張笑臉終于浮現出來了,他一下子明白了那聲呼喊的真意。那張曾令他心碎的笑臉,在時間的灰塵掩蓋下,他總是回憶得不夠真切,可在這落地的瞬間,竟是那么完整真切地出現在了腦海里,幾乎與十年前目睹的一模一樣。
“陸潔。”
他輕輕叫出了那個人的名字,眼睛竟然濕潤了。他伸手抹淚,然后用余光四顧,暗暗慶幸周圍都是站起來忙亂拿行李的旅人,誰也不會多看他一眼的。
走出飛機艙門,不出意料,果然是那種迎面痛擊的寒冷,滿身的燥熱與困頓一掃而光。他使勁吸了幾口清冽的空氣。都說北京的空氣污染嚴重,可他卻覺得此刻如此清爽,整個肺部都被寒冷浸透了,久違的清醒感終于從頭腦的核心位置向全身彌漫開來。他不無遺憾地發現,自己只要極度清醒,就會變得傷感起來,不知道是天性如此,還是南方長時間的炎熱改造了他的性情。無論如何,寒冷帶來的清醒讓他有點兒不知所措。
他跟著人流走,出了候機樓,然后排隊等的士。在寒冷里站了十分鐘后,他感到自己的腳趾從麻木變得疼痛,他跺起了腳,銳痛變成了鈍痛。好在,終于輪到他了。他鉆進車里,一位花白頭發還戴著墨鏡的老司機問他去哪兒,他說出了那個名叫“和平里”的地方。多么好的名字,許多城市有和平大街,可只有北京才有和平里大街,是處在和平的里邊呀,該有多溫暖。
從車窗望出去,脫光了樹葉的白楊密密麻麻站在一起,像是一群瘦骨伶仃的逃荒者。時已黃昏,橘黃色的夕陽像潮水一般彌漫在白楊林的縫隙之中。這樣的風景讓他感到震撼,他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發在了微博上。關于文字說明,他只用了三個字:風景里。這是從“和平里”得到的啟發。在這片風景里究竟有什么打動人心的東西呢?他一時也想不清楚,只覺得疾馳在路上,那風景便深深印刻在了心底。
坐在他前方戴墨鏡的老司機,專心開車,一直無話,這讓他還有點兒不適應。以往每次來北京,只要坐上出租車,司機便會天南海北和他侃起來,他聽到了許多新鮮和刺激的小道兒消息,覺得平靜的水面之下原來有這么多的騷動。可這次,他卻碰見了一個沉默的北京司機,沉默,正如這窗外的風景,暗暗有了一種壓迫的力量。
快進城的時候,司機終于說話了:“這事兒太危險了。”他扭頭看到一輛轎車停在了路邊花壇的邊沿上,就在那飛馳而過的一瞬間,他看到那車的后座上坐著一男一女,他們居然還擁抱在一起。這一幕簡直是赤裸裸的暗示,讓他想到了自己和陸潔,仿佛擁抱的那對男女就是他和陸潔,而不是別人。怎么可能是別人呢?只有他和陸潔才需要那樣,在命運趕來之前緊緊廝守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手機響了,是陸潔打來的,他盯著手機屏幕,心跳開始加快。他按下接聽鍵,還沒說出個“喂”字,就聽到陸潔急切卻不乏溫柔的聲音:“你落地了吧?”
“我已經在出租車上,”他說,“快進城了。”
“啊?”陸潔愣了下,“你怎么不先和我說聲兒?”
“沒關系的,我想住下了再和你說。”
“那好吧,你住下后,先休息一下,然后就在酒店的三樓自己吃晚飯吧。吃好點,不用等我,我會晚點過來。”陸潔一口氣說完,然后笑了起來。
“我不餓,等你一起吃吧。”他脫口而出。
“嗨,別傻了,”陸潔笑了,像是曾經那般天真的笑聲,“我也想和你一起吃,但有個接待任務,走不開。”
“你們醫院不治病救人,搞這么多接待任務干什么?”他調侃道。
“沒辦法啊,陪好領導這不是為了救自己嘛。”陸潔的嘴巴伶俐極了。
電話掛斷了,他被一種奇妙的情緒籠罩著。他是如此思念這個人,可和這個人的通話自始至終,不得不壓抑著這種情感。多少年來,他都沒法兒突破這樣的障礙,以至于每每覺得剛才與他通話的根本不是陸潔,而是一位無關痛癢的朋友,真實的陸潔仿佛還在遙遠的某處,自己費盡心力也難以觸碰。
這讓他不免再次傷感起來。窗外的高樓逐漸密集起來,他陷入了凝視之中,那些建筑寬大的輪廓化作陰影一般覆蓋在他的情緒之上。帝都那種引而不發的巨大力量,讓他感到了壓迫,猶如他與陸潔之間的漫長交往所沉淀下來的重量。
和平里大街到了。他看到了藍色的路牌,看到了花壇里的積雪,看到了街邊頭戴瓜皮帽嘴里哈著白氣的搬運工,他來不及看清他們手中抬的是什么,但他能感受到那東西的冰涼與沉重。他感到內心的傷感被鍍上了一層明亮的色澤,這些平凡的街景顯得如此親切。他想,北方就應該是這樣的。北方,就是沉重的,像搬運工手中的重物。他抬眼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掏出了錢包,車已經緩緩停在了酒店門口。
賓館是陸潔訂好的,他直接入住。房間內的陳設沒什么意外,一張大床,一張沙發,一張弧形的玻璃寫字臺。他放下行李,這才覺出了困頓,索性仰面躺在床上。這時他才發現寫字臺靠墻的位置放著一個粉色的紙袋。這是上一位房客落下的東西嗎?肯定不是,房間早被打掃過了。那一定是陸潔事先放下的。會是什么呢?他心中掠過一陣陲動,迅速翻身而起,一把就將袋子抓在了手中。
里邊有一封信和一個包裝好的禮物盒。信封上寫著他的名字——家樺。那字跡讓他覺得陌生,他完全沒有了關于陸潔字跡的記憶,那就像是陸潔從未被他了解的另一面。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捏在手心里,然后坐在了桌邊的座椅上。他沒有急著拆開信,伸手把紙袋也拿了過來,取出包裝好的小禮物,輕輕放在面前,用手指撫摸著,仿佛那是一個有生命的小動物。外邊的走廊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緊張起來,會不會是陸潔來了?他像雕塑那樣望著門口,直到樓道重新沉寂下來。他深呼吸了一下,眼下這個引而不發的神秘時刻,他不希望任何的打擾,即便是陸潔本人也不行。
他打開了信,粉紅色的紙張上只有短短四行字,像是一首小詩:
思戀就像是指尖,
敏感至極,都不敢輕易觸碰。
我只能把它緊緊攥進手心里,
讓我遺忘,卻也讓我疼痛。
淚水滴在了紙上,他趕緊揚起腦袋,好像淚水是可以倒流回去的。他和陸潔有十年沒見了。十年,曾經讓青春的他覺得是不可跨越的距離,仿佛比死亡還要漫長。他和陸潔認識的時候,他還不到二十歲。對他來說,生命第一個十年的記憶如同空白,大多是父母替他記著;第二個十年的記憶,全是上課、放學、考試,單純得好像只有一天。因此,那時的他怎么能理解一個十年對于成年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呢?
這種意味已不是語言所能說清的。但是,十年時間依然無法消解那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情的慣性。
十四年前,他坐了二十九個小時的火車,從大西北到了廣東,進了南方大學,人生步入了一個新的環境。他以為自己的普通話很標準,沒想到南方的同學經常聽不懂他粗重的兒化音。為此,他感到迷茫和孤獨。而且禍不單行,在蒸籠樣的濕熱中,他習慣了干燥的鼻腔染上了炎癥,讓他的語音越發渾濁起來,一開口簡直像個俄羅斯來的留學生了。他幾乎隔三岔五去校醫那里開藥,不管是口服的還是噴劑的,他都像實驗用的小白鼠那樣無條件接受。校醫是一個裝腔作勢的中年女人,她看上去威嚴不可侵犯,但實際上她只聽患者的一面之詞,你說是什么病,她就按說明書開藥給你。他不止一次想,這樣的醫生也太好當了吧,放誰坐那兒都可以。不過,當他離開那里,就將她忘得一干二凈了。讓他一直留意和惦記的是那個拿藥的女孩兒,留著長長的披肩發,個子高挑兒,皮膚白皙,眼睛在微笑的時候向上彎起,宛如月牙兒。尤其是她的高鼻梁,讓她看上去不像是本地人。她每次只是把藥遞給他,一言不發,顯得非常矜持。
那天他從正午的溽熱走到醫療室的清涼中,發現裝腔作勢的女醫生不在,只有那個女孩兒坐在那兒看書,他居然莫名地緊張起來。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仿佛走錯了地方。好在那個女孩兒看到他時微微一笑,全然沒有了女醫生在場時的矜持,率先對他說:“你是來看鼻子的吧?”
他一下子放松了,不僅僅因為這樣的話暗示了她對他的關注,還有那樣的音調,是如此似曾相識。
“你也是西北人吧?”他問道。
“是的,”她笑著說,“我蘭州的,你呢?”
“我西安的。”
兩個人笑了起來,仿佛兩個間諜接上了暗號。接下來就容易多了,兩個人一下子就有了說不完的話,大多是關于抱怨南方天氣的,好像大西北是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似的。在這樣的欣喜中,他獲得了關于她的信息:她叫陸潔,是醫學院大一的學生。他們作為同屆的新生,再次惺惺相惜起來。不過,等到所有的抱怨情緒傾瀉一空,他們的談話出現了尷尬的停頓。這時他看到了她讀的那本書的名字,《霍亂時期的愛情》,便問她:“你喜歡看愛情小說?”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感慨道:“你們學醫的女孩子真好玩兒,就連愛情故事也喜歡看霍亂時期的。”她大笑了起來,笑完后告訴他,她是喜歡這個叫馬爾克斯的作家。
“馬爾克斯?”他愣了下,“就是寫《百年孤獨》的那位嗎?”
“是啊。”她點點頭。
這下輪到他驚異了,他這個中文系的學生都不知道馬爾克斯寫過這樣的一本愛情小說。他對她激增了許多敬意,又不知該如何表達,木訥地說了句:“慚愧,我還是中文系的……”
“你真幸福,”她開始迫切地表達起自己的夢想,“我特別想學中文,成為作家,可我的爸爸媽媽非要讓我學醫。”
“他們都是醫生嗎?”
“不是的,”她苦笑著說,“他們都是普通的職員,根據他們的人生經驗,他們認為學醫的永遠都能端著鐵飯碗。”
“鐵飯碗,會很重的。”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調侃道。
“重得要命,卻也能讓人徹底放松下來吧,對未來的擔心很折磨人的。”她忽然變得有些憂傷,低聲說,“思來想去,我還是從了他們,雖然心有不甘,但畢竟還是踏實了一些。說到底,我是個膽小鬼啊。”
他被感動了。原本的兩個陌生人,竟然在幾分鐘之內,就聊起了他們青春生命中最隱秘的憂愁,他有了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他不是一個善于交流的人,尤其面對這么一個漂亮開朗的女孩兒時,就顯得更為笨拙了。
更重要的是,唯一能夠支撐著他面對世界的,是他心底充滿了激情的夢想。他覺得大學讓他的未來有了無數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是一無所有的他引以為傲的東西,因為在無數的可能性里邊必然包含著成功。可他沒想到的是,這種可能性卻是眼前這個漂亮姑娘害怕的東西,是令她避之不及的東西。為此,他的驕傲感恍然間鼓脹了起來。
“我不知道以后我會做些什么,但我總想著做好一件事情。”當他發現她在很認真地聽他講話時,他有些羞怯地說,“當然,至于是什么事情,我還沒想好。”
他說完這句話,心里的驕傲感就完全泄氣了。他被一種不確定感給籠罩了。雖然“不確定”與“可能性”有著相近的意思,但是前者有著更多的迷茫,因而也就更加接近失敗。如果在人生的可能性里邊包含了失敗,那么這種可能性還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呢?他以往竟然會忘記思考問題的另一面,為此,他感到了惶恐,這一刻,他完全理解了女孩兒。
“你肯定會成為一個非常牛的醫生。”他接過她遞給他的藥,舉起來晃動著,仿佛這就是這句話的確鑿依據。
她看著他微笑了,仿佛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陸潔的電話又來了。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禮物盒,拿起手機。
“家樺,”她叫得很親切,“你吃飯了嗎?”他能聽到她周圍嘈雜的聲音,那就像是一片瘋狂的雜草,讓陸潔的聲音更像是一朵盛開的鮮花。
“還沒有呢。”他喘口氣。
“你不餓嗎?”
“我說了,我想等你。”
“你別等我了,我都吃過了。”
“那你陪我吃。”
她被他的情緒感染了,輕輕說:“傻瓜,你吃飽點,不然哪里有力氣。”
他沒想到她會這么直接地暗示他,他的身體幾乎立刻有了反應。
“你什么時候來?”他問,忽然想迫切地抱緊她。
“真快了,不過就算我現在立刻趕過去,也沒那么快,北京太大了!你先去吃飯吧。你吃完飯,我估計也到了。”
這次他順從了,并且是爽快地答應了。掛了電話,他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梳了梳頭,將自己從過去的記憶中解脫出來。他打開門,走了出去,迎面走來的服務員向他打了個招呼:“先生,晚上好!”他微微點頭,覺得此刻恍若隔世,仿佛他把記憶遺忘在房間里了。
他也不知道該吃什么,就來到了飯店三樓的餐廳,這里是一家粵菜館。這讓他稍稍有些沮喪,他千里迢迢來到北京卻還是擺脫不了南方的味道。但他不想走遠,也許陸潔很快就到了。他一個人坐在窗邊臨街的位置,看到外邊下雪了,是很小的雪,要不是樹枝上有了薄薄的白色,他都意識不到。
“先生,食點咩?”
他聽服務員夾雜著粵語,便問:“你是廣東人嗎?”
對方笑笑說:“是的。”
這讓他暗暗感嘆自己飛了幾千公里,又回到了原地。其實這樣也蠻好,不僅是主場的感覺能帶來自信,而且,更能調動起他和陸潔的共同記憶。那些青春的過去消散在南方溽熱的空氣中,和水分子結合成了恍惚的記憶。當它們觸碰到他的鼻黏膜時,他的鼻炎便不可遏止地爆發了。他打著噴嚏,一次又一次把過去推向遠處。
他點了一籠蝦餃、一碟干炒牛河,還有一小碗皮蛋瘦肉粥。等它們端上桌時,他才感到自己是如此饑餓。他一邊吃,一邊想著陸潔說的那句挑逗的話,食欲越發旺盛起來。
說起來,他和陸潔的真正結緣還是由吃飯締造的。
他們相識沒多久,兩個人就坐在一起吃飯了。不過,這次吃飯依然得益于偶然性,而并非事先計劃好的約定。他那天拿著藥離開校診所后,才突然想起忘了要陸潔的聯系方式,他苦笑了下,以為這次邂逅就這樣過去了,因為據陸潔說,下周她就不在那里實習了。其實,他心底也是沒有勇氣約會對方的吧,這樣一來心底的怯懦便也有了借口。沒想到的是,一個月后的一天中午,他在第一飯堂的面食專窗前排隊的時候,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陸潔!”他準確無誤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一回頭,看見是他,顯然有些吃驚,她像羚羊似的,一個箭步跳到他面前,叫了聲:“老鄉!”
他有點兒尷尬,問:“你也是忍不住來吃面的吧?”
她點頭,像是士兵找到組織一般,和他并排站在了一起。他感到受寵若驚:“就你一個人?”
“是的,他們都不喜歡吃面條。”她撇撇嘴。
他笑了,說:“不管他們,我們吃我們的。”
他搶著埋了單,然后他們一人端著一碗牛肉拉面,面對面坐了下來。他第一次這么近地看著她,這才真正看清楚了她。不僅是那兩道濃密的眉毛、紅軟的嘴唇,還有她五官的每一個細節,左顧右盼的每一個神情,都像繡花針一般繡在了他的心間。她是如此漂亮,讓他怦然心動。他心想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和她失去聯系了,他要緊緊追隨她,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或是,讓她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霍亂時期的愛情》我也看了。”他及時找到了話題。他一直無法忘懷那本書,他們相識的第二天,他就去圖書館借了那本書來看。閱讀那本書的感覺令他沉醉,不僅是書中那令人嘆為觀止的愛情故事,更重要的是,他覺得那本書讓他和陸潔在精神上聯系在了一起,他失去她的缺憾得以緩解。是的,他以為自己還沒得到她就永遠失去她了。
“好看嗎?”她吹著面條,太燙了。
“太好看了,一場愛情竟然貫穿了一個人的一生,無論他在這期間經歷了多少次感情,他還是沒能忘記她。”他老老實實回答,字斟句酌,像是在課堂回答老師的提問。
“我覺得這本小說最厲害的地方,就是寫出了各種各樣的愛情,”她笑著說,“我從來沒想過愛情會有這么多的可能性,我以前總覺得愛情就應該像是瓊瑤阿姨電視劇里邊那樣,愛得死去活來的。”
“我對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沒能為愛而死。”他想起書中的那句話說道,然后他們相視而笑。
很久以后,他才意識到他們的分歧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明顯,只是他當時沒有注意罷了。況且,這種差異反而一直吸引著他。
他雖然是男人,其實卻比她更加感性,喜歡根據自己的情緒去關注事物,而她總是理性的、全面的、現實的。也許是他們的性格使然,也許是與他們所學的專業有關。現在,他們都實現了自己的社會身份。陸潔在北京的一所醫學院讀完研究生后,去了一家民營醫院的行政部門,目前已經是辦公室主任了。這也是她合乎理性的選擇,她對醫學本身并沒有太大興趣,只是為了一個利益最大化的安穩位置。而他懵懵懂懂地走下來,卻神奇地實現了陸潔當年的夢想:他成了一名作家,在一所高校的中文系任教。他不敢再提她的文學夢,他每次出書都會默默地給她寄上一本,她除了手機短信里的一聲“謝謝”,再也沒有多余的話。她沒有對他的作品表示過任何意見,他也沒有問過。
十四年前,他們吃完牛肉面的時候,已經就愛情這個話題說了太多。他承認自己之前只談過—個女朋友,那是在高中繁重的課業里唯一的慰藉。可兩個人只是散散步,牽牽手,在高考前夕為了各自的前程就分手了。他鼓足勇氣,率先說出了自己的這個隱私,首先是為了能拉近他們的距離,其次是想拋磚引玉,知道對方的感情狀況。
“我還沒談過戀愛呢。”她羞澀地低下頭,好像做錯了事情。
“不會吧?”他按捺住欣喜,“你這么漂亮!”
“爸爸媽媽管得太嚴了,都不讓我和男孩子來往,普通朋友都不行!”她吐吐舌頭。
“所以你就喜歡看愛情小說?”他開了個玩笑。
“是啊,沒辦法,”她捂著嘴笑,“哪像你那么經驗豐富。”
“沒有,沒有。”他的臉紅了,好像小偷被人抓住了似的。
“你中午不休息的話,我們出去走走吧。”她提議道。從任何方面來看,沒有經驗的她反而顯得更有經驗,推動著事情的發展。
他們來到學校中央的大草坪邊上,慢慢走著,巨大的榕樹擋住了正午直射的陽光。周圍的人越來越少,只剩下自動噴水裝置傳來的咔咔聲音,以及空氣中彌漫著的濃重的青草氣息,那是一種說不清的腥味,初聞不適,聞久了卻會上癮。他在干旱的西北很少能聞見草的氣息,他以為草是沒有任何氣味的。他一邊嗅著青草的氣息,一邊和她分享著自己的感受,他覺出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她對他緩緩說著一個作家夢,如何寫出一首動人的詩,或是一本精彩的小說。他安靜地聽著。他當初選擇中文系,倒不是為了成為作家,而是為了自由。他覺得其他的學科都有太多的條條框框了,只有中文系最自由。文學是什么?就是生活本質的學問嘛。直到今天,他寫了好些小說了,還是這么想。
那時的他,雖然還沒有系統的文學觀念,但他的文學知識足以應付她的訴說,并且還能給她以啟發和鼓舞。她的情緒很好,一直和他向前走,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越來越理解她,她是孤獨的,她怎么能和那些學醫的同學聊文學呢?他們會怎么看待她?他們會覺得她是個叛徒,還是會覺得她像個小丑:這個從西北內陸來的穿衣服有些保守的女孩子,竟然還夢想著成為一個作家?——當別的女孩子都穿著超短裙和牛仔熱褲的時候,她穿的卻是一條黑色的過膝長裙,涼鞋里還穿著肉色的短絲襪。
但只有他知道,她是多么漂亮,他甚至害怕她的覺悟:她一旦打扮起來,比那些時髦的女同學漂亮得不會是一點點,而是一大截,一段發生質變的距離。那樣的她,一定會從地域文化的限制中破土而出,驚艷四方。那樣的她,還會選擇和自己走在正午的炎熱當中嗎?他根本無法確定。
“你想看看我寫的東西嗎?”她站在了林蔭路的盡頭,看著他。
“當然,這是我的榮幸。”他恨不得像電影里男主角那樣,優雅地拿起女主角的手,在柔嫩的手背上輕輕吻一下。
她渴望他理解她的精神世界,而他不限于此,他對她具象的那一面更感興趣,她的臉孔、她的聲音、她的身材、她的衣服、她的鞋,甚至她的書包。他覺得這些事物像路標一樣指引著他,讓他通往她的世界。他沒有意識到,她實際上一開始就將自己的世界雙手捧出:對她來說,她身上最為寶貴的部分就是與寫作有關的精神世界,那是她唯一自傲的東西。
“我會認真拜讀的。”他嚴肅地說。他將那個黑色的牛皮封面的筆記本緊緊拿在手里,興奮不已,以為獲得了一把打開她的鑰匙。
她緊張又羞怯,只說了句:“就你一個人看啊。”
“那當然!”他很高興自己獲得了這獨一無二的權利。
他吃不下去了,飯菜的分量并不多,但諸多的記憶又如那窗外的飛雪一般涌上心頭,讓他的食欲又變得萎靡不振了。他意識到,一個人在這樣的夜晚吃飯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尷尬的事情。他決定結束這種尷尬。他走出飯店,一時不想回房間,便隨著電梯來到了一樓。他走到旋轉門前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出去,沒穿大衣的身體立刻遭到了嚴寒的痛擊。夜晚的氣溫較之白天又下降了五六度,還有那冷風里夾雜的雪花刮到身上立馬就成了冰碴子。所有的行人都緊縮著腦袋,他卻覺得如此舒服,如果記憶能夠被嚴寒冰封,那該是一件多好的事情。既可以切斷與今天的聯系,又可以保持其完整性,甚至藝術性,那便是生命對自身的超越了吧。他大口地喘著氣,將白色的霧氣吹到無限的夜空中。雖然街上車來車往,顯示著帝都的繁忙,但冬夜的感覺依然是如此靜謐。
忽然,不遠處的超市里傳來一首熟悉的歌,他跟著旋律哼了起來:“one night in北京,我留下許多情,不管你愛與不愛,都是歷史的塵埃……”以前,他對這首歌的感覺并不好,覺得有種怪里怪氣的京劇味道,以及不知索解的陰沉鬼氣,但現在置身北京,他卻被這首歌擊中了。一個人,北京,夜晚,愛,歷史的塵埃,就是他此時此刻的處境。這是個曖昧的時刻,也是個引而不發的珍貴時刻。
不知道是身體的忍受到了極限,還是心理的情緒在瞬間跌落了,他全身瑟縮起來,趕緊跑回了酒店。暖氣擁抱了他,但他感到自己像是冰人一般,軀體的內部都冰涼得失去了知覺。他回到房間,沖了一杯熱茶,喝了一半,然后打開電視,斜躺在沙發上。這時,他的目光又落在那盒小禮物上。他遲遲沒有拆開那個小盒子,如果說之前還有些迷惑的話,那么現在,他覺得那個想法變得非常確定了,不可更改了——他不會拆開這個禮物盒了,永遠也不會了。他要讓它永遠保持在—個秘密里。多年前,他就被無限的可能性所吸引,不急于投入某一種肯定性當中,后來他干脆成了—個在文字中尋找可能性的人;如今,他的生活變得越來越狹窄,不拆開那個禮物,似乎就能為可能性留下一粒種子,那會生長成一株比禮物本身更加茂盛的大樹。他起身,將禮物盒放在手心里撫摩著,然后放進了行李箱。
那種撫摩的感覺令他想起曾經撫摩陸潔筆記本的感覺,都像是對生命的呵護。
他拿到陸潔筆記本之后,并沒有急著看。心中的情愫沉甸甸的,他不想輕易釋放出去。他等到室友們都睡了,才爬上自己的床位,擰開臺燈,慢慢讀了起來。少女的幽香從紙頁的深處飄了出來,他輕輕地將本子放在了臉上,任由自己被那種氣息籠罩。過了良久,他才認真讀起了她的文字。她寫的字工工整整,一絲不茍,小小的錯誤都被涂改液覆蓋了。他知道,自從她一開始寫這些文字,心間就有第三者的目光在審視著她。她寫,更多地是為了給別人看,而不是為了自己。她被想象中的讀者給束縛了,她沒想到,這些文字的讀者到頭來只有他一個人。他承認她的一些詩句和散文片段寫得精彩,但他已經隱隱作出了判斷:她的作家夢不會實現了,一個好的作家首先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傾訴欲,而不大會考慮讀者的,更何況是那些想象中并不存在的讀者呢?
但他永遠也不會告訴她這點。因為他已經戀上她了,他希望她有好的機遇,終有一天能夠超越這些束縛,實現自己的夢想。
他從筆記本中挑了幾首詩和一篇小文,拿給了老木。老木是中文系文學社的社長,主編著一份學生刊物,叫《房子》,在文學青年當中很有聲望。老木看了看詩,說:“湊合吧,留著。”他看到老木的樣子,就知道這家伙在應付。他只得嬉笑著說:“哥們兒,幫幫忙,我答應這女孩子了。”老木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小子,還學會泡妞了!”他搭著老木的肩膀,說:“放心,我請吃飯!”
運氣還不錯,正好趕在那期《房子》出刊之前,短短一周之后,陸潔的文章就發表出來了。盡管夾雜在數十個姓名中間,但他相信,她一定會非常高興的。他花了每月生活費的十分之一,在學校的西餐廳訂了個位子,約陸潔出來。
他心神不定地翻看著這本雜志,竟然被慢慢吸引了,許多外表平凡的同學,下筆卻如此華麗,讓人暗暗稱奇。當然,如果今天來看這本雜志,幼稚是難免的,封面全是西方大師的照片,多少也有點兒崇洋媚外,但那設計與文章還是體現了老木的先鋒意識。說個最簡單的,要是當年讓他當主編,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房子”可以作為一個刊物的名字。但他多么喜歡這個名字啊!五年后,當他的第一本小說出版的時候,雜志社需要一篇書評,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老木。老木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寫出了一篇漂亮的評論。再后來,就傳出了老木與陸潔的緋聞,他難以置信,直到老木打電話跟他解釋,說他們之間沒什么,還是因為他的關系才認識的云云。他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選擇了沉默。如今,老木已經遠走海外,在哈佛東亞系當訪問學者,他們的聯系基本上中斷了。如果老木和陸潔真的成了,那么他永遠也不會再見陸潔,也不會有這個在北京的夜晚。
陸潔穿著一襲白裙匆匆趕到了。僅僅一個星期沒見,他就覺得陸潔變得更加光彩照人了。陸潔看到桌面上的黑色筆記本,臉頰變得緋紅。“已經看完了?”她說著話坐下來,給人一種干練的感覺。他拿起雜志,故作神秘地微笑著遞給她:“看完了。你先看看這個。”陸潔有點疑惑地接過雜志,隨手翻閱了起來。當她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文章的時候,眼睛一亮,吃驚地望著他。他趕緊說:“對不起,我沒征得你的同意就去發表了,因為我覺得你寫得太好了!”陸潔重新低頭看看雜志,用柔和的語氣說:“真沒想到……謝謝。”她笑了一下,也許是那個笑容太燦爛了,她覺得不好意思,趕緊用手捂住嘴,顯得可愛極了。
與他預料中的差不多,她一點都沒有責怪他,反而高興極了。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件事對她的影響要遠遠超過自己的想象。大學畢業的時候,她喝醉了酒,才告訴他這些年她投了無數的稿,可一直是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從某種程度上,她很多時候被這件事徹底搞壞了心情。他被這個消息徹底震驚了,這才覺得自己對她的了解是多么膚淺。
這件事在一開始的時候迅速拉近了他們的關系。在西餐廳的浪漫氛圍中,他們很快脫離了這件事(但依然被這件事帶來的喜悅暗暗激勵著),講述起各自瑣碎的夢想,比如她說自己很想去大海里潛水,而他則說自己特別想去爬雪山。剛剛過去的中學生活,那些繁重的學業,無望的生活,他們似乎一點也不想再提起,唯有夢想,流淌著蜂蜜的甘甜,讓他們反復品嘗。
就是在眾目睽睽的桌面上,他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盡管她有熱情直率的那一面,但他畢竟是談過一次戀愛的人,多少還是能把握住戀愛的節奏,尤其對于戀人的肢體語言是格外敏感的。而陸潔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是如此靈活,伴隨著她清脆的嗓音,像一隊舞蹈演員那樣輕輕變幻著姿態,又似乎有一件神秘的樂器隱藏在她的面前,她的手指在暗自演奏。他既注視著陸潔的眼睛,從中窺見了狂喜的閃光,又時時被那手指所吸引,仿佛聽見了那雙手的無聲召喚。于是,在沒有任何預兆的一瞬間,他直視著她的眼眸,伸出了雙手,將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那種感覺,就像是逮住了一只頑皮的喜歡捉迷藏的小貓。他不敢太用力,又不敢不用力,生怕一松懈手心里就變成虛空了。
陸潔的手指縮成了一團,任由他握著。但她停止了訴說,低下了腦袋,臉蛋紅撲撲的。看到她這副表情,他確定了她說得沒錯,她在這方面毫無經驗,她是第一次面對這種突發的愛情狀況。這種想法,讓他突然間就有了無邊的勇氣。
“做我女朋友好嗎?”
他沒有肉麻的表白,而是說出了一句很直接的話。他感到自己的嗓音在顫抖,幾乎帶著哭腔了。他曾經的經驗現在已經變成了微不足道的東西,那中學時代的曖昧遠遠不能與這種情感的厚度相比。他感到自己來到了一片無所憑依的大陸,就像是南極。他陡然間變得惶恐不安了。
“別這樣。”她的手縮了回去,藏進了桌子下面。“公共場合,別這樣。”她補充道。
本就惶恐的他,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雙手尷尬地縮了回來,也藏在了桌子下面,好像要掩飾自己的犯罪證據。
這句直接的話再也沒有得到過任何答復,直到今天。
“我們出去走走吧。”陸潔說。和上次的提議一模一樣。
他們又一次走在了林蔭道上,但是雙手相觸的感覺如一雙無形的大手,緊緊捂著他們的胸口,讓他們無法再放開自己像上次散步那樣無所顧忌地聊天。在他們沉默的步伐里,他感到了不適,繼而這種不適變成了疼痛。他沒有料到自己竟然會有這樣劇烈的反應。也許是自己過多的想象將情感勢能積蓄得過高,也許是自己已經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她,無論如何,他感到自己將無法擺脫她了,他已經把主動權拱手放在了她的身上,而可怕的是,她卻一點兒都不知曉。同時,他的直覺讓他隱隱預感到,自己與她之間不會是一帆風順的,他將承受生命中那種未知、無形卻錐心的傷痛。說到底,這個女人還是一個謎。
“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要學解剖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來。”她走著走著突然用憂郁的嗓音對他說。
“你一定沒問題的,你看魯迅也是學過解剖的。”他安慰她,完全不確定這樣的安慰是否有效。
“魯迅的文字我是很喜歡的,一看他的文字就只能是醫生寫的,那么鋒利,就像是一把手術刀。”她思考著,仿佛從很遠的地方發現了什么,再召喚回到他們之間。她聊起了對魯迅的喜愛,擔憂的心情竟然一下子愉悅了起來。她是真正喜愛文學的人,令他感到自愧弗如。他也是第一次親耳聽女生說喜愛魯迅,那是一塊多么巨大而沉重的暗影啊。
不過他也覺出了她對自己的信賴。有一種類似春天的跡象在他們之間彌散開來。她扭過臉來,臉頰潮紅,簡直沉醉在自己訴說的情緒中了。她的眼神盯著他,他卻避開了。他無法心平氣和地與那樣清澈的目光對視。而那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眼前,仿佛一個頑皮的孩子在和他開著玩笑。
他的心間再次涌出一陣暖流,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這次,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短暫停留了十秒鐘,然后還是掙脫了。盡管不是特別用力,但還是掙脫了。他沒有使勁去挽留,短短的十秒鐘,他已經非常滿足。心臟跳得太厲害了,他怕自己像個快要溺斃的人那樣發出夸張的喘息聲。
時過境遷,他現在已經無法回憶起自己當初對陸潔是否有來自身體方面的強烈欲念。盡管他是那么在乎她外在的一切(她留給他的每一個視覺細節,他都試圖像照相機那般記錄下來),但他尚未把那些與自己的欲望連接起來。他的欲望一直保持著沉睡的狀態,仿佛陸潔有一種魔力,可以抑制住他那邪惡的方面。
那次的牽手,成為他關于陸潔的回憶中最溫暖的畫面。他覺得只要給他充分的時間,他一定能把陸潔追到手。“追”這個意識一旦形成,便遮蔽了他對她進一步探究的耐心,他變得和其他雄性動物一樣,失去理智,急躁了起來。他甚至都沒有去想一下追到以后的事情,真的是一次都沒想過。
接下來,他們幾乎每周都會見面,每周都會聊文學,他會在老木的推薦下,帶一些最新的雜志和書籍給她。她還是很高興,但沒那么高興了,他沒有發現她在文學方面的努力已經受挫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還是小看了她,他以為一本校刊就會滿足她的文學夢想,但其實這才是一個最低的起點,她需要更高級別的刊物來證明自己。她懼怕失敗,因此刻意隱瞞著他,假如她把自己的作品繼續拿給他看,讓他提提意見,也許一切會變得不同。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心靈會因此而走得更近。但他也明白,命運早都由他們的性格注定了。
她躲避著文學上的挫敗,開始和他談一些陌生的話題。比如經濟問題,廣州的物價是如何昂貴,遠遠超出她父母的支付能力,她想去做點兼職。他對此不能理解,因為他除了在飯堂吃飯以及必要的日用品,幾乎不花錢。他天生對金錢不敏感,父母也從不在他的面前談及金錢,一派信心十足卻又諱莫如深的樣子。因此他無法理解她的焦慮,以為她只是為了早日獨立而想勤工儉學吧。
“不急,等等吧,”他勸慰她,“我看很多師兄師姐都是大三大四的時候,才開始做兼職的。現在不如先學好專業課吧。”
他這番“政治正確”的話說服了她,但顯然沒有平復她的焦慮,她時不時還會聊起經濟的重要性,但他以為那已經變成了聊天的話題而已。他還會和她開玩笑,說等她當了醫生以后,就可以拿好多紅包了。
她笑著說:“胡說!討厭!”
他陪她笑完后,說:“認識學醫的朋友真好,以后就可以有私人的醫療顧問了。”
“唉,”她搖頭說,“也許我以后就棄醫從文了。”
“嗯,那你就做當代的魯迅吧,還是女魯迅。”他繼續和她開玩笑。
“我就是我,我是陸潔!”她的下巴微微翹起,像只驕傲的小鴨子。
她永遠是那么自信,他迷戀她的自信。他并不迷戀她所相信的事物,他只是迷戀她那自信的模樣和狀態。他覺得一個人活著就應該是那樣的,他自己做不到,但心向往之。為此,他有時不惜貶低自己,來使她開心。不過,即便他做到了這般地步,他們的關系依然停滯不前。因為他的得寸進尺,總會被她巧妙化解。就連牽手,也無法堅持一分鐘以上。她做得非常得體,比如抽出手來去喝水什么的,他滿腔的激情無法找到一個穩靠的支點。他一直在冥思苦想: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突破她的防線?當然,這種“突破”并非一種暴力的冒犯,而是一種合情合理的跨越。
一個月后,他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他們第一次單獨過夜了。
但必須要注意的是,此“過夜”非彼“過夜”,沒有特定的內涵,就是表面的意思:一起度過一個晚上。
遠離父母的看管,在大學自由自在的氛圍中,放肆地享受沒有拘束的夜晚,是許多年輕人夢寐以求的事。他們也不例外。他在晚自習后回宿舍的路上,常常會看見草坪深處躺在一起的情侶,他本能地會想起陸潔來。但他不知該如何向陸潔啟齒,直愣愣地說“我想和你一起躺在草坪上”會讓對方笑痛肚子的吧。
有一天上課的時候,他和老木坐在一起,發現老木的雙眼布滿血絲,疲倦不堪,他忍不住問:“老木,你失眠了嗎?”老木搖搖頭,嘆口氣說:“昨晚和—個姑娘聊了個通宵。”他聽后,立即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老木說:“你不信?真的,就坐在學校北門的石階上,聊了一晚上。”他驚異了:“這么夸張?都聊了什么啊?”老木撓撓頭發,說:“剛開始聊波德萊爾,后來……全忘了。”
不管老木說的是不是真的,至少給了他一種啟示。當一次聊天時,陸潔說她還沒有去網吧玩過,他便立刻允諾她,帶她通宵去上網,見識下另一番烏煙瘴氣的天地。他帶著玩笑的口氣,為自己留了后路。但沒想到的是,陸潔毫不猶豫地同意了,而且還顯得很興奮。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當渴望太快變成現實的時候,會陡然間增大內心的壓強,他幾乎手足無措了,除了傻傻地笑著,說不出其他話來。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通宵網吧,那絕對不是什么好去處,但在21世紀初的中國,電腦仍然稱得上是一種新生事物,他就在那樣的網吧里經歷了人生的各種啟蒙:思想的、情感的,以及性的。在這個國度里備受壓抑和羞于啟齒的那些事物,在那里都可以找到登堂入室的道路。他將親自把自己所愛的人送到那條道路上,那條隱秘、狂歡乃至邪惡的道路。因此,當他看到陸潔清純的眼神,他感到了輕微的戰栗。
第二天黃昏,他們一起在學校的食堂吃完晚飯,然后走出校門,坐了幾站公交車,來到市區郊外的一處城中村。這個地方是本地的同學告訴他的,他已經來玩過好幾次了,所以稱得上是駕輕就熟。陸潔像個害羞的中學生那樣躲在他的身后,無論他怎樣放慢腳步,都無法和她齊頭并進。網吧里依然人滿為患,烏煙瘴氣,各種奇裝異服的家伙坐在電腦前,頭戴耳機,嘴巴里念念有詞,有人還會突然犯病似的大喊大叫起來,簡直是一副地獄的場景。
他們在前臺做了簡單的登記后,走進里邊來來回回繞了好幾圈,都沒找到兩個相連的空位,只有兩臺背靠背的電腦暫時閑著。
“看來我們只能分開坐了,”他指著那個地方說,“別怕,其實我們面對面坐著更安全,我可以隨時看著你。”
陸潔吐吐舌頭,露出了羞澀的笑容,那是一副完全聽任他安排的表情。他們面對面坐下來,相視而笑,就低頭看電腦了。他抬眼偷偷望向對面,只能看見她那一小塊潔白的額頭了。那一小塊額頭前所未有地生動起來:他可以在那里看到電腦屏幕的色彩變化,從而覺得可以在那里猜測她的心情與想法。
“你有QQ和MSN嗎?”他抬高腦袋,看著她低垂的眼簾。
“聽說過,還沒有。”她的頭沒動,只是亮晶晶的眼睛向上看著他,使得她看上去非常嫵媚。
“我來幫你。”他說完,便起身,繞過整整一排電腦,來到她身邊,幫她申請了這兩樣改變生活的軟件。他操作電腦的時候,她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仿佛他是一位魔術大師,在為她舉辦一場專人表演。
她很快就學會了操作,在他的指導下,她加了他為QQ好友。他看著她的朋友列表中只有他一個,感到了說不出的欣慰。
他回到座位上,兩個人用QQ交流了起來。他們打字都好慢,好半天才等到對方的回復。她說下個學期自己一定要買臺電腦,練好打字。他覺得電腦太貴了,他說想上網了來網吧就好了。她批評他沒有遠見。“你等著,以后絕對是電腦的天下!!!”她一連打了三個感嘆號,他聽到了她的笑聲,一抬頭,看見她的頭頂在顫抖。他微笑著表示臣服,然后給她發了一些網址,有秘聞的,有好玩的,還有一些文學作品。過了一會兒,她發來幾行字:“太謝謝你了!很多詩人、作家以前只是聽說過,現在終于看到他們的作品了。”他給她發了一個笑臉。她回復道:“我要認真看會兒書了,等會兒聊。”
這一等,就是幾個小時。要在以往,他面對著海量信息的電腦,一定也會忘記時間的流逝,但是今天,陸潔就坐在他的面前。盡管他們之間隔著兩臺巨大的顯示器,但他覺得陸潔的氣息依然能夠穿越它們抵達他的面前。那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氣息?是一種怎么樣的神秘?他也說不上來,但他變得心神不寧,周圍的嘈雜更是令他心煩氣躁。后來,他找了一部周星馳的電影看了起來。電影中的夸張與搞怪終于讓他笑了起來。他逐漸被劇情吸引了。
看完電影,又看了會兒小說,他發現時間已經到了十一點半。他給陸潔發了個信息:“怎么樣?困了嗎?”她回復:“困倒是不困,就是好渴。”
“怪不得我們一直沒上廁所,”他調侃道,“那我去買飲料。”
“討厭!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不玩了?”
“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兒,害怕。”
“好的,那我們出去走走,等會兒再來吧。”
他抬頭,發現陸潔已經站起來了,正對著他笑。他貪婪地望著那張笑臉,好像相隔好久好久了,周圍也仿佛不再是網吧,而是一個久別重逢的站臺。他們來到街上,南方夜晚溫暖潮濕的空氣包圍了過來,他使勁吸著,仿佛一個剛上岸的潛水員。她看到他的樣子笑了起來,說:“你倒像個第一次去網吧的人。”他哈哈大笑:“出來才覺得里面悶死了!”
他們坐在一家小巷的冷飲店,盡情享受著這個美妙的夜晚。她推薦他吃芒果沙冰,那些如沙子一般細小的冰粒入口即化,伴隨著芒果的香味,緩緩滲入他的心脾,他的焦躁瞬間全沒了。他變得無欲無求。
他望著陸潔和周圍的一切,希望時間能凝固在這一刻。
他突然感到了干渴,仿佛身體內部正在被撒哈拉那樣廣大的沙漠所吞噬。他掙扎著從沙發上爬起來,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水是溫的,他卻希望現在喝下去的是一杯冰水,能夠像多年以前的沙冰那樣,浸潤他的心脾。可是,那一刻終究也過去了,而且還過去了這么多年。他來到窗前,打開窗簾,外邊不是街道,而是一個居民小區,一個鍋爐房冒著黑煙,也許自己此刻享受的溫暖就來自那煙囪下面的燃燒和熱量。這些黑煙,加上工廠和汽車的污染,造就了這座灰霾籠罩的城市。陸潔從南方明亮的陽光下遷徙過來,一待就是十年,她在遮蔽一切的灰霾中是否還記得那些出自南方的溫暖細節?她是否對曾經的歲月感到過無以復加的留戀,直至像他一樣在深夜痛哭失聲?
在流沙一般的歲月中,他對她的思念,更像是一種承諾,或是一種期許。此刻,他似乎置身在這種承諾和期許將要顯現的前一秒鐘。為此他覺得整個人陷入了一種無邊無際的虛妄狀態,仿佛自己被一把看不見的鑰匙給打開了,他變成了一扇門,過去與未來在這里匯聚成了一陣足以擾亂宇宙的風暴。
而讓他羞愧不堪的是,他那天夜晚的記憶總是繞不開陸潔穿著內褲的樣子。尤其在這樣感懷身世的時刻,腦海中涌現出這樣的畫面簡直讓他無所適從,自己對陸潔的那份經過歲月發酵的愛竟然面臨著變質的危險。當然,他早已不是小伙子,明白性和愛絕非截然對立的事物,在大部分時間它們水乳交融,難分彼此;但他在陸潔這里試圖保留的,是那種如同鉆石般凝聚起來的純粹感情。這已經快變成他的信仰了。在他最為孤獨的時刻,他總是用記憶的灰燼來溫暖自己。那些過去的細節由于記憶的反復擦拭,變得清晰而光滑。
他們喝完涼爽的沙冰之后,誰也不愿再回到那烏煙瘴氣的網吧里邊了。他甚至感到驚奇:自己原來怎么能在那里呼吸著污穢不堪的空氣待上整整一個晚上?難道是因為沒有見識過美好,反而能在地獄中自得其樂?他看了看表,已經快凌晨一點了,他們接下來應該怎么辦呢?他一點想法都沒有,只是覺得這夜晚越來越黑,像是一塊無法穿透的生鐵。他們會被這樣的生鐵給牢牢困住嗎?
“要不,我們去看看晚上的大海?”他靈光一閃,隨口說道。
“好啊,我也沒見過晚上的大海呢。”她立馬就答應了,沒有絲毫的猶豫。
青春就是這樣無所畏懼的,他們出了小巷,沿著街道一直往前走。他估摸著,走上半個小時應該就能看見大海了。就算用最慢的速度,一個小時肯定也到了。他覺得他們現在有大把的時間,堪比李嘉誠坐擁億萬資產。
路上除了疾馳而過的汽車,就只有凄清的街燈照出的他們的影子,陸潔主動握住了他的手。他知道她害怕了。他緊緊捏了捏她的手,為她鼓勁。他們的手終于能夠長時間地焊接在一起了。她逐漸放松了,一直和他聊著大海。他們談到大海,都顯得出奇興奮,因為他們在內陸的城鎮長大,對大海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想象,直到來這兒上學,才第一次見到了大海。他和她一樣,幾乎每周都要和同學們去海邊走走,盡管這兒的海是名副其實的“里海”,由三面陸地包圍著,但有一面是與無垠的大海接通的,那足以令他震撼。而現在,正是對夜晚大海的向往,讓他們,尤其是讓陸潔,克服了心中的恐懼,無所顧忌地走向那片將人類時時刻刻都導引向無限與永恒的液體。
迎面而來的風驟然間猛烈了起來,還夾雜著腥咸的氣味,他意識到大海就在前方。他放眼望去,卻是一片黑暗,連一星半點的漁火都沒找到。他看到了那條黃色的沙路,而沙路的盡頭也是一片黑暗,他感到了一絲驚恐,但從陸潔的手中獲得了一種無畏的力量。他拉著她,往小路上走了過去。當他們走進小路盡頭的黑暗之后,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原本堅硬一體的黑暗現在變成了深色的水墨,到處都是黑黢黢的影子。就在他們辨認這些影子到底是漁船還是礁石的時候,突然傳來了一陣瘋狂的狗吠。
“要不我們回去吧,太可怕了。”陸潔輕聲說。
假如陸潔使勁往回拉他,或者是松開了他們握在一起的手,他一定和她立即轉身往回走。但是,陸潔的手依然在他的手掌里,依然是那么綿軟溫和的狀態,這讓他覺得現在不能回去,他一定要兌現給她的承諾,讓她第一次見到夜晚的大海。
“沒事,不要怕,這是漁民養的狗,不咬人的。我們慢慢往前走。”
他的語氣溫和,和在冷飲店時沒有兩樣,這感染了陸潔,她沒有再說話,一副跟定他的樣子。他對自己滿意極了,心想就算被狗咬也值了。
他們繼續向前走去,好在,那條狗也沒有追過來。他們穿過幾間小房子和一艘小漁船,濃烈的魚腥味讓他們直捂鼻子。終于,大海到了。這里的海岸沒有柔軟的沙灘,只有巨大的礁石。他們找到一塊平坦的礁石,并排坐了下來。天空有云,遮住了月亮,只有一些微光滲透下來,使得大海只能以晃動不居的黑暗來展現自身的存在。
“這就是夜晚的大海,看見了吧?”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和我想象的太不一樣了。”她的聲音很小。
“你想象中是怎么樣的?”
“嗯,應該是很美的,讓人能想起詩歌的。比如‘江楓漁火對愁眠這樣的。我以為大海不就是一條更加寬大的江嘛,但現在我不敢這么想了,大海就是大海,比江河神秘太多了。”
“寫海的詩句也有很美的,”他隨機應變道,“比如‘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她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在這樣的夜晚顯得格外尖細,聽上去她仿佛很冷的樣子。
“難得你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想起這句詩,”她停頓了下說,“可我在這樣的環境下,心里充滿了不好的回憶。”
“隨便聊聊?”
“我的童年并不幸福,父親曾坐過牢,但他從不告訴我為什么。他只是讓我相信他是個好人,他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而是因為我無法理解的別的原因。我相信他,但這種相信改變不了什么。我從小沒有父愛,所以變得非常膽怯。我害怕很多事情,比你害怕的要多得多……”她突然停下來了,只有海濤聲在腳下回蕩。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憑直覺意識到她哭了。他抱住她,她沒有動,任由他抱著。他仿佛抱著一個冷冰冰的雕塑。他的熱情被封閉在身體的黑暗里,那些來自不可知遠方的海風令他感到恐懼。他仿佛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領略到這個世界的冷漠無情,同時,這種情緒又激增了他對陸潔的情感,他覺得她那不可索解的內心,正是通往一個真實世界的路徑。他撫摩著她的后背,對她說:“都會好起來的,都會過去的。”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說的不妥,仿佛陸潔的父親如今還在監獄里。
“我們回去吧,”陸潔沒有理會他的話,把頭輕輕頂在他的肩膀上說,“在這里,我越來越害怕了,沒想到夜晚的大海比墨汁還要黑,好像不給人一絲一毫的希望。”
“其實,你知道嗎?”他用鬢角摩擦著她的額頭,輕輕地說,“即便是白天的大海,也讓我感到害怕。”
“是嗎?為什么?”她抬頭望著他,眼神里充滿了驚異。
“因為在大西北,我看到的是廣闊無限的曠野、戈壁,那些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而大海,不僅無邊無際,而且變幻莫測,在它的深處是那種鐵一般的黑……最可怕的是,我會經常幻想自己沉入大海,然后被無所憑依的虛無包圍著,處在一種無休無止墜落的狀態里。”
“快別說了,我害怕極了!”她幾乎尖叫起來。
他并沒有故意嚇唬她,他說出的都是隱藏在他心底的秘密。因此,他不再言語,抓起她的手就往回走。返回的路更加可怕,因為已經沒有了來時的好奇,現在充斥心間的都是那謎一樣的大海的恐怖。他們越走越快,仿佛海濤聲在身后追趕著他們,要把他們抓回去,按進那沒有盡頭的虛空里邊。
“叮當——叮當——”
門鈴響了。他迅速坐直了身子,腦海中思緒一掃而光,房間里的事物突然間顯出了它們的體積、重量和位置,那些陌生的床和椅子讓他感到自己好像剛剛到達這個房間。待到門鈴又響了兩聲,他才向門邊走去,他猜到應該是她,但又無法確定,變得緊張兮兮的,問道:“誰啊?”沒等對方回答他就趴在貓眼上往外望,陸潔的那張臉就在他的面前,與他對視著。他的內心涌起了一陣波瀾,頭腦變得一片空白。
他拉開門,她幾乎是撲進來的,他像強壯的橄欖球運動員那樣,頂住了對方的巨大沖擊。他們抱在了一起,緊緊的,他幾乎都要窒息了。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一種淡淡的清香,卻在他的記憶中找不到對應的氣息。
他不曾想到的是,她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以為她早已練就了一身銅墻鐵壁,可以彬彬有禮地和他坐在茶幾前,一邊慢慢喝著茶,一邊緩緩聊起雙方的近況,直到最后,才將那個過去的共同空間打開來……但這種見面方式不正是他渴望卻不敢奢望的嗎?這種激烈的程度不正是符合十年這樣一個漫長的時間刻度嗎?
幾分鐘后,他們分開了一段距離,互相打量著彼此,都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你等久了吧?”她率先問道。
“不久,”他看了一眼剛才躺在上面的沙發,“我感到自己和你待在一起很久了。”
她迷惘地望著他,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她明白了,粲然一笑,款款說:“噢,那我也是。”
他們笑了起來,略顯尷尬的氣氛消散了。他覺得他們不是十年沒見面,而是僅僅十天。時間的深淵一下子被什么說不清的東西給填滿了。這種感覺真奇妙,讓他的傷感癥在一瞬間不治而愈。
“你都沒怎么變。”還是她先對他作出了評判。
“怎么沒變?你看這臉、這肚子,胖了好多。”他自嘲道。
“還好啦,我以為十年沒見你,會認不出你來,但現在把你放在王府井的人流里,我照樣一眼把你認出來。”她咯咯笑著說。
“哈,二十年不見的話,估計就認不出來了。”他一邊說,一邊放肆地盯著她。她穿著一件駝色的羊絨大衣,腳蹬一雙黑色的靴子,兩者之間是穿著黑色緊身保暖褲的修長的雙腿。她更加優雅和沉穩了,渾身都透露出成熟與自信的氣質。他就這么盯著她看了十秒鐘,說:“你倒是真的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么漂亮,不,更漂亮了,眼角連一絲皺紋都沒有。”
“你不要只看表象,”她很自然地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說,“你摸摸看,是不是沒以前有彈性了?這就是衰老的前兆啊。”
他的手撫摸著她的臉,像是撫摸著一件易碎的藝術品,輕微極了。他這才真正用記憶的目光去看她,十年前的她,現在的她,終究還是不同的。也許她仍然年輕,肉體的變化可以忽略,但這十年來的各種生活細節,內化進了她的一顰一笑,他能從她的臉上發現那些全新的氣息。他不懂那些氣息,可他依然為之著迷。他感到自己的手掌被她細膩的皮膚給融化了,他看到她的鼻翼微微嗡動著,他聽到了她的喘息聲。他伸出了另一只手,用雙手輕輕捧住了她的臉,她閉上了眼睛,都有些瑟瑟發抖了。
他不再遲疑,親吻了她。
他們第一次接吻,就是在那晚從海邊逃離之后。他們越走越快,后來干脆跑了起來。跟來的時候不同,回去的時候一切如死亡般寂靜,就連零星的狗吠聲都消失了。等他們跑到馬路邊上,路上竟然連一輛車都沒了,世界仿佛凝固起來了。他們驚魂未定地站在一盞路燈下,像是站在一小塊沒有觀眾的舞臺上,當他們確信周圍一切都安全的時候,彼此對視著,就像兩個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他們看著看著忽然就笑了起來,雖然說不清為什么,卻越笑越厲害,幾乎停不下來了。他相信如果有人看到那一幕,一定會覺得他們是瘋子。待到笑完,兩個人好像早有默契似的,摟抱在了一起,吻了起來。他第一次接吻,顯得異常笨拙,在嘴唇的碰撞中不得要領。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一上來就咬痛了他的嘴唇,疼痛和興奮幾乎讓他戰栗起來。
而此刻,他們的接吻渾然天成,他們的嘴唇既是在重溫,又是在探詢,探詢歲月變遷中那些難以言傳的滋味。這還是一個儀式,所有的絕望、憤恨、無奈、羞慚與欲望,得以被合法地隱匿起來,同時,又以奇妙的方式,深深地表達出來,直接訴諸對方的心靈。人的一生中少有這樣的時刻,因為這樣的時刻是處在時間與命運之外的。
“我快喘不過氣來了。”陸潔輕輕推開他,張大嘴巴吸了一口氣,難為情地笑了起來。
“我也是,我一看見你,就喘不過氣來了。”他也笑道。他現在可以看著她,直率地說出自己的感受了。
他摟著她的肩頭,并排坐在了床邊。他原本以為他們早都滾上床了,就像無數文藝片演的那樣,衣服被一路走一路脫,丟得到處都是。可是現在,那樣的場景在他的腦海中僅僅一閃而過,他都覺得可笑至極。有了時間的濃度,他與陸潔的感情早都發酵成了濃香卻又辛辣的酒。是的,他一直覺得感情最像酒,就是因為它們都以濃香為誘惑,而最迷人的地方卻是在那灼痛脾胃的辛辣上邊。
“這些年過得怎么樣?”陸潔趴在他的耳邊問道。
雖然他們十年沒見面,但這十年來他們一直保持著藕斷絲連的關系,尤其是生活中有什么變動的時候,都會給對方發個信息,交流幾句。故而他們對彼此的生活是談不上陌生的,知曉對方這一路走來的種種艱辛。譬如,這次他們能在北京相會,就緣于陸潔的一個短信:我離婚了。他無法忘記這個短信帶給他的那種生疼的沖擊力。他一直沒有結婚,甚至還沒有結婚的念頭,可她已經離婚了,這樣的沖擊甚至超過了他親耳聽到她說她結婚的消息。最難理喻的是在震驚消退之后,他的心底竟然有了再次追求她的念頭。這個念頭的產生是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一片迷茫的水汽重又凝結成了水珠,這讓他明白自己原來還愛著陸潔。這究竟是一種怎么樣的愛呢?他不知道,也無法去懂得。他只知道,當陸潔讓他來北京陪陪她的時候,他義無反顧地就來了。其實這個時候,他和一個中學女老師已經相處了半年多,那是個單純開朗、喜歡大笑的女人。因此,當他聽到她問“過得怎樣”這種外交式的辭令,不由笑了笑,淡淡說:
“還能怎么樣,你都知道的。”
“不,”陸潔望著他,用執拗的語氣說,“不,我不知道。”
他扭頭看著她,發現她的眼睛潮濕了,黑色的眼影已經洇開了,像是個不會化妝的女中學生。他感到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忽然就明白了陸潔的心意。是啊,過得怎么樣呢?外在的一切都是虛浮的光影罷了,只有內心的體驗才是生活的真正滋味。但是,這些復雜的況味該如何去說出呢?一句簡單的好與不好怎么能窮盡那樣的豐富?
“過得怎么樣,這是個問題。”他微微笑了笑,仿佛在回味自己這么多年來哈姆雷特式的生活,他說,“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好不好,經歷過那么多的挫折和快樂,但都過去了,現在坐在你身邊,覺得時間好像停止了,自己也平靜下來了。”他慢慢地訴說著,心里真的是一片寧靜,這種寧靜的感覺真的是久違了。
“但我不是,我一見到你,這么多年的種種滋味全都涌上心頭。”陸潔嘆了口氣說,“就好像你是一種化學觸媒,讓我心里一下子就發生了很大的化學反應。”
他笑了起來,把臉埋進她的頸窩里,使勁聞著她的氣息。她癢得咯咯直笑。他說:“你才讓我有化學反應呢。”他作為男人的本能開始逐漸升起,像是瞬間躥高的火苗。他開始脫她的衣服,她緊張了起來,身子一下子繃直了,像是調緊的琴弦。他記得他第一次這樣對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以至于他像做錯事一般顯得比她還要緊張。
那天晚上,他們在路燈下接吻,后來又散步往回走,終于走累了,倆人在路邊的花壇上并排坐下,休息著酸痛的雙腿。夜仿佛沒有盡頭,在那之前,他不曉得夜竟是如此漫長。他以為只要和心愛的人在一起,隨便聊聊一個晚上便能輕易打發過去,但現在他必須考慮休息的事宜了,也就是得找個住宿的地方。當他想起“開房”這樣的字眼時,心中充滿了一種羞恥感。但正是這樣的羞恥感驚醒了他的欲望,他被心底的一個聲音給控制了,那聲音教唆他非如此不可。他欲言又止,神色慌張,說話不由得磕磕巴巴起來。她很快就發覺了他的怪異,反復追問他怎么了,他支支吾吾,只得說是因為太困了。“太困了?”她關切地說,“那我們找個地方住下來好了。”他沒想到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是如此自然、如此恰切,讓人如沐春風。他除了點頭還能說些什么呢?最終,就連住宿的旅館都是她帶著他找到的。她的父母送她來上學時下榻的地方,現在成了引領他們穿越城市迷障的重要坐標。當睡眼惺忪的服務員看著他們的時候,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害怕服務員突然開始質問他們的關系。但她什么也沒有問,只是不耐煩地為他們辦了手續。他們來到三樓的小房間時,發現里邊只有一張床,他感到滿腔的血涌上了頭頂,張口結舌道:“今晚我睡地板上就行。”她走進去,坐在床上,什么話也沒說。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開房嗎?”她忽然問道。她的身體在他的進攻下,徹底赤裸了,在這樣的狀態中,她反而放松了下來,想起了他們共同的記憶。
“記得,怎么會不記得?”他不敢直視她的胴體,俯身將她抱住了,好像要掩蓋自己的罪行。
“那時的你,怎么會那么膽小啊。”說著,她在他懷里笑了起來。他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他當時怯生生地坐在她的身邊,都有些手足無措了。她讓他先睡,他不肯,只得那么坐著,簡直像個愣頭青了。后來,還是她起身了,去上了廁所,開始沖澡。他一個人坐在床上竟然感到了絕望,他難以突破自己的羞怯,又怕錯過了今晚而痛悔終生。他打定主意,等陸潔洗澡出來,他就上前抱住她。他一直做著這樣的心理準備,可是,等她出來的時候,他卻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
“是的,我也想不通當年的自己怎么那么膽小,像什么呢?也許像一只想偷吃燈油的小老鼠。”他的臉貼在她的胸前,像是一只小老鼠。
“不過,我也想不到會那么快就和你同居一室了。”陸潔把手伸進他的衣服里邊,撫摩著他的后背。
“當年的你怎么那么大膽啊?”他嬉笑著說,“你之前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是不是騙我的?”
“討厭!”她打了他一下,說,“你還好意思說,我都是被你騙了。”
他不覺得自己騙過她,他見她洗澡出來,沉吟了一下也說自己要洗澡。等他洗完澡出來的時候,他發現她已經躺在床上了,好像睡著了。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俯身看看她,她一動不動的,呼吸均勻。他的緊張感瞬間就消除了,好像終于解脫了。他關掉床頭燈,緩緩將自己的身體挪上了床,和她并排躺在了一起。昏黑中,她的氣息提醒著她的存在,那是一種巨大而虛無的存在,讓他還沒有碰觸她,就被她籠罩起來了。他伸出手來,一點點向她那存在的核心地帶探索過去,直至碰到了那堅實卻又無比柔軟的身體。他的心幾乎跳了出來。她就像是睡著了,沒有任何的動靜。他的膽子變大了,整個身體都貼在了她的身邊,他感到自己被徹底點燃了。
“也許,是你騙了我,我也騙了你,但我覺得,是我們都被騙了。”他趴在她耳邊,像說繞口令似的。
“那我們被誰騙了呢?”陸潔問。
“說不清楚,也許就是我們所經歷的一切吧。”
陸潔不再說話,開始吻他。這讓他從往昔纏繞的思緒中解脫了出來。他回吻她,然后脫掉了自己的衣服,像是重溫多年以前的一場夢境一般,他進入了她。
他和陸潔的第一夜,并不是他初嘗禁果的第一夜。當他緊緊抱住了她的身體之后,她終于有所反應了,她說了一句事后想起令人莞爾的話:“輕點,我快被你勒死了。”這句話讓他趕緊放松了胳膊,也讓他覺出了自己的粗魯。他面對這尊女神,深感羞愧與卑下,他幾乎懷著謙卑之心去吻她,只不過這次的位置是在脖頸上。這對他來說不是一次簡單的位置變化,而是一種質變。他直面她的靈魂的狀態結束了,他現在終于面對了她的身體。他一直壓抑著自己卻又渴望著的肉體。
他小心翼翼吻著那個神秘的身體,仿佛在進行一項朝覲的儀式。他想把束縛著她上身的玩意兒給摘掉,可他笨拙得要命,一直沒有找到解決的方法。她也沒有幫助他,她的幫助要等到下一次才會到來,這一次,她不得不龜縮在自己的矜持里。他無計可施,最后還是變得粗魯起來,他繞開了這道屏障,直接襲擊了目標。但是,對于另一道屏障就沒這么容易了。那是全部羞怯的隱秘之源,更加需要她的配合,他只能望而卻步。況且,他已經深感知足了,他所經歷的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不是嗎?他的預期只不過是和她坐在通宵網吧里,共度一夜罷了。
但他還是陷入了無法抑制的迷狂里邊,他第一次做出了比較出格的行為。他掀開了掩蓋著他們身體的被子,將他們徹底袒露在世界的空曠之中。她被嚇了一跳,她那靜默的狀態被打碎了,她幾乎帶著恐懼問他:“你,你想干什么?”他近乎冷靜地說:“我想看看你。”他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室內的微光,甚至可以看清對方臉上的表情了。她的身子沒有動,只是慢慢抬起雙手,捂住了臉。他在這一瞬間被她感動了,他以為她會掩蓋起她的隱私,但是她對他如此慷慨、如此體貼、如此理解,這個時刻最需要的就是讓靈魂之眼暫時閉上,而讓身體像聚光燈下的藝術品那樣凸顯出來。在往后的歲月中,他愛她如此長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這個微妙的時刻。他專注地欣賞著她的身體,直至身體的色情意味消失殆盡,剩下的卻不是肉體本身,而是生命的頌歌。他在那樣的恍惚中,仿佛聽見了一支靜靜的頌歌在心中緩緩升起。
那個漫長的夜晚終于過去了,過去了才顯得無比短暫。他們精力旺盛,睡眠也同樣旺盛。他不記得他們是怎么睡著的,只記得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五十分了,床頭柜上的電話一直發出刺耳的鈴聲。他接起電話,是服務員,問他們是續住還是退房,他有氣無力地說:“退房。”“那你們抓緊時間,十二點退房。”說完,對方就掛了電話。陸潔也醒來了,低頭羞澀地笑著,說:“那我們起來吧。”他像感到了未知的恐懼一般,忽然很想抱抱她。他向她伸出手,卻被她擋住了:“不要。你快穿衣服,羞死了!”她嬉笑中的拒絕是堅定的,他感覺到了。他只得穿起了衣服,她讓他背過身去,才穿上了衣服。他的心中滿是惆悵,他知道,最美好的一夜過去了,他們之間的命運也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說不清為什么,他對這種變化有著不祥的預感。
他們來到戶外,正午的陽光讓他們睜不開眼睛,與昨夜深不可測的濃黑恰成正比。不知道是昨夜像一場夢,還是此刻更像一場夢。他和她并排走在回學校的馬路上,路邊高樓的玻璃幕墻反射出的強烈光束,像盯著他們的一道道嚴厲的目光;裝滿水泥的貨車、擠滿人群的公共汽車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像是某種說不清的危機在附近反復轟鳴。他們之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等走進學校的時候,他想和她一起去飯堂吃飯,可她拒絕了。她說自己太累了,要回宿舍休息了。他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昨晚的一幕幕忽然又生動了起來,他的情緒忽然又高漲起來了,仿佛獲得了虛擬之物的獵手。他想:她能允許他如此靠近自己,那么他們的關系肯定是走在一條充滿希望的路途上。
接下來的幾天,他度日如年,與其說那個夜晚誘惑著他,不如說那個夜晚毒害著他。他感到了痛苦的壓迫。他迫切地需要重溫那個夜晚的一切,即使只有一半的濃度都好。但是,陸潔仿佛忘記了那個夜晚一般,再也沒有主動和他聯系。他打電話找她,她總說很忙,沒有時間。她的語氣還談不上冷淡,卻已經不再是熱情了。他預感的危險正在向現實轉變,他想努力推遲那一刻的到來。他從不去逼迫她,只是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段關系:打電話,問個好,聽聽她的聲音就心滿意足了。但是有一天,她主動打電話給他,找他出來聊聊。他的腦海出現了一片轟然倒塌的黑暗,因為那個時刻可不是他期待的美好夜晚,而是陽光毒辣的正午,所有的人都在房屋里避暑或午睡。在這樣的時刻聊天,一定是要談論一些殘酷的事情的。這個時刻的到來比他預計的要早很多,他以為他還有時間和機會。可現在,他幾乎亂了陣腳,就像還沒上戰場就被繳了械的士兵。
他們在約好的操場門口碰面,陸潔穿了一身酒紅色的連衣裙,讓她憑空多了幾分成熟,也讓他望而生畏。他們在空無一人的跑道上緩緩走著,遠處的跑道蒸騰在一片耀眼的白色當中。他和她打過招呼之后,還沒有說一句話,也不想首先破局。他在等待她的宣判。他們繞著跑道走了一圈,回到了原點,她用非常艱難的表情望著他,說:
“我有男朋友了。”
“有了?”他第一個反應是問,“什么時候?就在這幾天?”
“不是,是認識你的前一個禮拜。”
他不敢相信,結巴著說:“你是說,你一直背著男友和我交往?”
“也不能這么說吧。”
“那應該怎么說?”他站在原地不動了,像是一根扎進地面的釘子。
“我是說,我是在認識你一個禮拜前認識的他。那時我還沒和他在一起。”
“那你一直在我們當中比較和選擇?”
“你要這么認為我也沒辦法。”她低著頭,不看他。
“為什么不選我?”他怕自己會帶出哭腔來,便咬緊牙關,加重了語氣。這讓他顯得有些氣勢洶洶,盛氣凌人。
“我和他都是學校辯論隊的,前段時間我真的很忙,一直在忙著集中訓練,他和我接觸得更多了。”
“然后?”
“你和他不一樣。我總覺得你和我太相似了,我害怕自己愛上你。而他是個強勢的人,我抵擋不住他的進攻。”她驀然蹲了下來,搖搖腦袋,長發散開了,讓她看上去像是一株形狀奇特的植物。“唁,其實,我也不知道,說不清楚!也許我是想自己的生活有一個全新的開始。”那株植物悶聲悶氣地說。
他還有什么好說的呢?除了默認這命運突如其來的偷襲,便是像忍受這正午明晃晃的陽光一般,忍受著心中的刺痛。
剛剛開始就結束了,他怎么能甘心呢?那天中午過后,他的心底依然沒有對這段關系做一個了斷。記不清有多少次,他都想再次對陸潔表達出心中積壓的情感,即使不能感動她,至少要感動自己。但每一次,當他鼓起勇氣的時候,他都無法逾越那個夜晚帶來的高度。他懼怕弄巧成拙,讓那美好的記憶也變成廢墟。到后來,他只能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按照陸潔所強烈建議的,和她繼續做“朋友”。他對陸潔的選擇也多了一份理解:自從他們一開始交往,他就明白陸潔渴望的是確定性極強的事物,而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喜歡可能性,在他這個可能性的世界里,陸潔是抓不住一個牢靠的把手的。
但是,理性是如此無助,神秘、曖昧的情感世界一旦被打開,就永遠不可能再關上了。他為了忘掉這段關系帶來的疼痛、失望以及焦渴,開始了主動出擊的戀愛之旅。那個夜晚帶來的隱秘饋贈顯現在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氣質里。他在和女孩兒的交往方面變得成熟和老到,他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就連續交往了哲學系和歷史系的兩位女孩兒。當然,他并不是那種騙取女色的登徒子,只是把心中激發起來卻無處安放的情感波濤與她們做一個分享。沒錯,他并不和她們上床。那仿佛是和陸潔的那個夜晚所簽訂的一個無形的允諾,他無法背叛那個即使只有他一個人承認的允諾。
一個學期過去了。他的感情經歷變得越來越豐富,在女孩兒面前他越來越風度翩翩、妙語連珠,一度讓忌妒的男同學們封為“情圣”。在那段時間里,他覺得自己已經把陸潔給忘掉了,把那個夜晚給忘掉了。但有一天,他接到了陸潔的電話,他剛一接通,陸潔就哭了,她說自己失戀了,說那個男人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哭訴著,他感到自己心底的某處又開始變得柔軟起來,他安慰著她,意識到現在是一個絕佳的進攻機會。但出乎自己意料的是,他的心中還有一個強烈反抗的聲音。不是出于對她的報復,也不是出于對她的失望與不信任,而是出于對那個美好夜晚的絕望。他和她,在不長的時間里,都已經改變了。他們的青春像試紙一樣敏感,一點點變化都會顯示在他們的生命中。他不得不變得格外謹慎,沒有再說出一星半點的熱情字眼。
她約他出來見面,他同意了。
但他沒想到的是,他在面對陸潔的時候,就像是跳傘運動員墜地的那一刻,猛然間被一張巨大的傘布給遮蓋住了,身上被麻花樣的繩索緊緊纏繞,既無力反抗,又無法掙脫。他怕,他怕看到陸潔的眼神,可她的眼神還如曾經一般清澈,仿佛什么都不曾改變,仿佛她依然單純如初,仿佛時間倒流他們剛剛相識。
她穿著一身潔白的連衣裙,裙擺停留在圓乎乎的膝蓋上邊,恰到好處。他看到她腳上穿著一雙粉紅色的魚嘴高跟涼鞋,赤裸的腳指頭從鞋頭那里探出腦袋來,像是一窩可愛的動物幼崽。她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美,懂得更適當地去表達了。他不免有些心潮澎湃,但他已經懂得了克制,已經有足夠的耐心去體味在時間中發酵的青春。
他和她并排走著,去往學校對面的咖啡店。路過操場的時候,他扭頭看了看那人群涌動的跑道,心底依然感到了刺痛的滋味。而她,目不斜視地走著,滿懷心事,似乎曾經的那個殘酷瞬間與她無關。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對她有了一種無法遏制的憤怒,這憤怒當然與上次的拒絕有關,但又具備了更多抽象的性質,變成了一種綿密的恨意,這種恨意和他的愛一樣,無從解釋卻凌駕在了他的生活之上。他發現自己開始渴望一種確定的事物,比如真真切切地得到認可、成功乃至金錢。他把陸潔帶給他的痛苦歸結為一種可能性的失敗。他并非覺得陸潔就是對的,他只是覺得可能性的魅力是要建立在確定性的基礎之上的。他自以為找到了真理,勝券在握。
他們坐在咖啡館臨窗的位置上,他想起他們第一次在西餐廳吃飯的情景,他們交談著她的詩歌,氣氛熱烈而歡快。盡管他不知道她依然在堅持投稿,但他知道她仍然在寫詩,會把詩貼到她的QQ空間里。他每次看完之后,都會刪去自己的痕跡,首先的原因自然是他不想讓她發現他還那么密切地關注著她。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發現她的詩寫得越來越糟糕,原本通透的靈氣被繁復的修辭給遮蔽了。她還是那樣,寫作的時候忘記不了他人的目光。她的內心越是底氣不足,她越是去掩飾,這樣反而弄巧成拙了。他為她感到難過。
“你最近一直很忙嗎?都很少找我了。”她望著他,滿臉憂郁。
“是的,很忙。”他連一個微笑都不想給她。
“家樺,你討厭我了。”她忽然低頭說。
“沒有,怎么會這么說?”他的心立刻變軟了。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的。”她望向窗外。他看到她的眉毛精心修飾過了,有著流暢的邊緣。她的眼睛干凈明亮,像是一塵不染的水晶。
“陸潔,我有女朋友了。”他盯著她的眼睛,脫口而出。仇恨在閑談之際突然駕到,就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他高舉著那個美好夜晚的戰旗,像是獲得了一種可以向她宣戰的道德權利。
“是嗎?”她扭過臉來,正視著他,眼神里閃過一瞬巨大的慌張,隨即變成了疑惑,仿佛這是一件無法理解的事情。
“她是哲學系的,我們會經常聊聊海德格爾的哲學、荷爾德林的詩歌。她也寫詩,寫得蠻好的。”他描述著內心虛構出來的女孩兒,在這個過程中他感到了眩暈的快意。
“你能介紹我們認識一下嗎?”她佯裝著興奮起來,一掃剛才的憂郁,像是一名偵探找到了破案的線索。
“行啊,改天就給你介紹。”他笑了起來。
這次她沒有笑,而是把臉更久地朝向了窗外。他注意到她清澈的眼角涌起了一層迷蒙的霧氣,就像他們西部故鄉冬天的窗戶一樣。他曾在數不清的清晨,坐在教室的課桌上,凝視著那樣的霧氣,仿佛透過這層霧氣可以看清楚自己不確定的未來。現在,他透過那層霧氣望見的是自己在她心中的不確定的情感。一剎那間,他感到了一陣揪心的委屈,隨后,這種自我的委屈彌漫成了一種深刻的傷感。
他意識到,自己永遠失去陸潔了。
在高潮來臨的黑暗里,他感到自己所經歷的全部夜晚融為了一體,全部的夜晚都在這一刻來到了他的生命中,他的生命也被全部的夜晚一次次加固成型。他強烈地渴望永恒的存在。當他看到陸潔嬌媚的臉龐時,他覺得自己對她的愛情盡管夠不上不朽,但至少也是對永恒的一種假設,或者,是對永恒的一種發明。她曾用這種文學的方式告訴過他:她為了把他留在一種永恒里,所以總是選擇遠離他。而他不明白的是,他為了把她留在一種永恒里,卻要千方百計地接近她。同樣的目標,為何帶來的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方式?
他撫摸著她的身體,汗津津的皮膚,呼吸起伏的律動,仿佛里邊蘊藏著無限的能量。然后,他的手停留在她小腹的那道疤痕上。他對此并不陌生,那是她小時候闌尾炎手術后留下的遺跡。他在和她的第一夜里沒有注意到這道疤痕的存在,他是在大學畢業前與她共度的第二個夜晚里,才第一次發現了這道疤痕的存在。第二個夜晚,注定是一個更加徹底的夜晚,也是一個悲傷的夜晚。在第二個夜晚之前,他們各自的人生已經開始了。
他自然沒有把“女朋友”介紹給她認識,不過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怪異起來。他們見面的次數沒有減少,反而重新多了起來,快趕上剛相識那會兒了。不同的是,他們閉口不談感情,只談文學、生活以及令陸潔難以忍受的解剖學。就在這期間,他開始寫小說了,此中緣由一定和陸潔的影響有關。不過,這種影響可不是來自對文學的熱愛,而是來自她給他帶來的心靈上的創傷。他沒有選擇詩歌,而是選擇小說,因為在他的可能性的世界里,他需要不斷地去假設。而每一種假設,引發的都是一次虛構的旅程。好多次,他面對陸潔的時候,都想對她說:“我會一次又一次把你留在作品里。”
大學剩下的時間越過越快,以加速度的方式前進,很快他們就面臨畢業了,他決定去報社工作,而陸潔因為成績優異,被保送上了北京的一家醫學院,繼續攻讀研究生。在舉辦完畢業典禮的那天晚上,他們相約來到了第一次過夜的那家小賓館。在同一間房里,他們如同完成一個期待已久的儀式般的,交合在了一起。等到這個儀式完成后,他們忽然感到整個身心都輕松了起來。他望著她,她看著他,那些附著在羞怯之上的各種糾結仿佛已經煙消云散了。就在這個獲得了內心平靜的時刻,他撫摸到了她小腹上的一道疤痕,她用一種抒情的語調告訴他:“我童年時得過闌尾炎,痛得死去活來,因為沒有及時送到醫院,差點連小命都丟掉了。”他摸著這道疤痕,那略微凸起的質感令他不適,但隨著她的訴說,他覺得那道疤痕重要了起來,就像陸潔這個名字有個和它相對應的人一樣,這道疤痕也有個和它相對應的身體。這道疤痕就是這個身體的隱秘稱謂,一個逃離語言卻真實存在的名字。而他,是此時此刻將這個名字緊緊攥在手心里的人。
“你怎么老是喜歡撫摸我的傷疤呀?”陸潔說著,在他的肩膀上使勁咬了一口,痛得他齜牙咧嘴起來。
“你還真咬啊?”他表示抗議。
“當然,我也要給你留個傷疤,讓你不能忘了我。”陸潔裝出惡狠狠的樣子。
“你留給我的傷疤已經夠多的了。”他委屈道,將陸潔小腹的疤痕緊緊抓在了手心里,陸潔尖叫了起來。
如果說在遙遠的過去,這道疤痕的歷史,讓他再次確認了自己對她的愛,那么現在,他的感觸大為不同了。他想到了女人剖腹產后留下的疤痕,想到了陸潔的腹部也許曾孕育過小生命,想到了陸潔剛剛過去的那場支離破碎的婚姻,想到了自己長久以來虛空無助的生活,想到了撲面而來的看不透的關系網絡,想到了這十幾年來自己受到的挫折與傷害,想到了心底深處回蕩著的難以愈合的傷感……
這道疤痕,不再是這個身體的隱秘稱謂,而是生活再也不能復歸原樣的象征。他緩緩放松手掌,輕輕覆蓋住這道疤痕,不禁悲從中來。
“你有女朋友了吧?”陸潔出其不意地問道。
他的喉頭瞬間被一陣無限的荒涼給占據了,他幾乎無法思考。當然,這是個不需要思考的問題。過了良久,他才說:“是的,有了。”
“她是做什么的?”陸潔依然像往日那般好奇。
“中學老師,教語文的。”如果說他第一次向她描述那個虛構的女友時,心中滿是報復的快意,那么現在,他對現實的描述讓他的心中充滿了酸澀。
“你不會又在騙我吧?”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叫‘又騙啊?”他苦笑。
“難道你還不承認那個哲學系女友是你虛構出來的嗎?”
“我感謝那個哲學系女友。”
“感謝?”
“是的,感謝。”他舔舔嘴唇,賣賣關子,說,“她是我寫小說的師傅。”
“嗯,你繼續騙吧!”
“哈,我沒騙,是她教會了我如何虛構的。”
“討厭!”她笑,伸手便捏他的側腹,他痛得叫了起來。
“你說,我們一直在一起會怎么樣?”她問了一個他非常感興趣的話題。
“說真的,你讀過我的小說嗎?”他說,“在我的很多小說里,我一次次假設了這個問題。”
“你的小說可全是悲劇!”她像小女孩那樣驚呼著。不過,旋即,她的臉色凝重起來,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了。
“小說畢竟只是一種假設。”他趕緊安慰她,“我寫了那么多小說,其實理想的讀者只有你一個人,我希望你讀過之后,當著我的面否定我的假設。”他說完后緊張起來,意識到這一刻事關重大,今后假設的前提就要發生巨變了。
“我沒法否定你的假設。”她這么一說,他覺得自己的心涼下去了。“但是,我也沒辦法肯定你的假設,”她繼續說,“我需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才知道。”
他的心頭一熱,一個他小說中從來沒有過的假設出現了。他總是在假設愛還是不愛,卻沒有假設過兩人生活在一起的場景。也許在他看來,愛是生活的前提,這個前提都沒解決好怎么能奢談生活呢?當然,他不止一次反省自己,覺得自己是天真、幼稚與理想主義的,但他又覺得,如果失去了這些,未嘗不是失去了赤子之心。沒有了赤子之心還怎么寫作呢?他覺得那是羞恥的。現在,陸潔說和他生活在一起,這是一個多么誘人的念頭,又是一個多么無望的念頭啊!即使他動用寫作時全部的想象力都無法洞察這個命題。
“看看你,怕了吧?”陸潔笑了。
“倒不是怕,只是感到是一種奢望。”他說。
“得了吧,我可沒你想象中那么好。”她坐起身來,下巴放在膝蓋上,像是一只貓望著他。
“你知道的,我有多在乎你。”他說完才發現這是對陸潔說過的最動情的話了。在此之前,他只說過一句“做我女朋友好嗎?”這句話其實相當幼稚,不但談不上多少溫情,而且充滿了潛隱的命令口吻。
“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陸潔微笑了。
“我是真誠的。”他抱住她,和她靠在一起。
他再一次深深感到了自己的怯懦,他想到曾經就是因為自己的怯懦,陸潔選擇了另外一個野狗般善于糾纏的男人。他多么希望自己現在可以用無比肯定的語氣,描繪出兩個人未來的美好藍圖,然后給她有力的許諾,比如搬來北京和她住在一起,像照顧未來的女兒一般照顧她,和她結婚生子,共度一生。但他僅僅只是想到這些,就感到了虛弱和無力,他懼怕自己在這場關系中徹底淪落為一個病人,雖然沒有了傷感,卻也沒有了敏感。
“我們出去走走吧?”陸潔突然仰起頭說,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澤,“讓你體驗下北京冬天的寒冷。”
“你沒來的時候,我一個人在門口體驗了一會兒,”他說,“那真是久違的感覺,覺得自己徹底清醒了。”
“你應該和我一起體驗,你才會真正清醒起來!”她笑著說,“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這么晚了,還能去哪里?”
“地壇。”
“地壇?”他愣了一下,非常熟悉的名字,問道,“是史鐵生寫的《我與地壇》的那個地壇嗎?”
“是的,想不想去?”她已經開始穿衣服了。
“那當然!”他從床上跳了下來。
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是他和陸潔都非常喜歡的文章,他們在曾經熱聊文學的日子里,多次聊起過這篇文章。那時,他們對生命所知甚少,他們只是被“那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所感動,那些關于生命的追問對于他們更多的是一種修辭,他們還沒有把那種追問瞄準到自己的生命上面。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讀懂這篇文章,是在去年母親的葬禮之后。他記得那篇文章里也寫到了母親,他在那樣哀傷的時刻特別想重新讀一讀。他找來文章,慢慢讀。史鐵生寫母親來找他回家,他卻因為無法面對自己下肢的癱瘓,待在地壇的角落里故意不答應。寫他發表了小說,成了作家,母親卻過世了,無法為他感到驕傲,這讓他陷入了更大的痛苦。讀到這里,他已是淚流滿面了。他感到生命的幕布被一雙手給揭開了,而他看到的卻是一片黑暗,他以往所知的任何修辭在這里都失去了效用,他需要自己走進那片黑暗里獨自探索,直到找到自己可以信賴的事物。他發現,在黑暗中,只能靠信賴而活。沒有了信賴,處處都是絕境。但問題是,他究竟信賴什么呢?他能信賴陸潔嗎?他能對陸潔說出這些痛苦、疑慮和難以索解的絕望嗎?她能如愿撫慰他,并說出她自己的隱痛嗎?
他默默穿著衣服,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和陸潔穿戴整齊,出了門,來到街上。寒風凜冽,氣溫在逼近這個冬季的最低值。雖然他這次早有準備,穿上了最厚的大衣,但不到三十秒,他就感到臉頰和耳朵生疼了。他不得不搓熱雙手,然后捂著耳朵。
“冷吧?”陸潔笑著問他。
他咬咬牙說:“真爽!我們走快點?”
“好啊!”陸潔把大衣背后的帽子翻了上來,把腦袋嚴嚴實實地包住了,像是愛斯基摩人那樣。
“你太專業了!”他幾乎是羨慕了。
“那當然,我現在是地道的北方人啦!”陸潔說,“不像你,現在是怕冷的南方人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南方的溽熱和溫潤在腦海里一閃而過,那個南方的陸潔和這個北方的陸潔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路上行人稀少,但十字路口的小販依然在搭建著他們的帳篷,準備著熱騰騰的消夜。他不相信似的問她:“會有人來吃嗎?”
“當然啦,”她說,“而且有著超出你想象的熱鬧。”看他難以置信的樣子,她挽著他的胳膊說:“要不等會兒回來的時候,我們也坐下來吃點東西?”
“那太好了。”他覺得好像沒那么冷了。
他們走過一座金碧輝煌的酒店,他第一次發現在寒冷里,那些越是奢華的事物越是顯得寂寥。而那些細小的、樸實的事物,比如老胡同里一扇虛掩的門,或是一家小店打烊后剩下的昏黃燈光,更讓人感到溫暖和親切。他把這個感受和她說了,她沉默了一會兒,仿佛下定很大決心才對他說:“我讀過你這些年的全部作品,你是個很棒的作家。”
他的心臟被這句話遽然撞痛,原來這么多年來,她始終關心著他的作品。要心高氣傲的陸潔認可他是個好作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經常在寫作的時候,想起陸潔便會感到羞愧,仿佛自己篡奪了她的夢想,仿佛自己是在代替她而寫作。因此,他能理解她那沉默中醞釀的復雜況味。她十年之后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他的心鎖,也打開了過去那早已塵封的夢想居所。
“謝謝你,我有時想,我只是你的一個分身。”他笑著說,“一個寫小說的分身。”
“你別給我戴高帽子了,我現在有自知之明了。我當不了作家的,首先呢,我不敢暴露自己的內心,尤其是那些陰暗的、丑惡的方面,我好怕別人識穿自己。其次呢,我的語言才華很普通,沒你那么準確。”
他驚訝了:“你說得那么條理分明,想了很久吧?”
“沒多久,就七八年吧,”她大笑了,“想通了就結婚了,嫁給一個有錢人。”
她的直率感染了他,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右臂,在寒風中緊緊摟住她。
這時,他看見地壇公園的門了。這應該是個偏門,顯得很不起眼,走進里邊,稀疏的路燈讓一切都變成了黑黢黢的影子,看不真切,就像多年前的海邊之夜一樣。
“史鐵生一般坐哪兒?”他問。
“哈,這個我可不知道,應該哪里都待過的。看他的文章,幾十年來,他有時間都會來這里靜靜心。”
“那他的氣息現在籠罩著我們。”
“你別亂說,嚇人。”陸潔把手塞進了他的口袋,握緊了他的手。
他倒是真的不怕,想到史鐵生,他的心里感到的是親切。史鐵生想了那么多年的問題,他現在還接著想,還是一樣沒有答案。
“你說點別的吧,太安靜了。”陸潔說。
“你從那件事里走出來了嗎?”在這昏暗的地方,他才敢問這個。
“你知道我現在最喜歡做的事情是什么嗎?”她沒有正面回答他,反過來問他。
“不知道,快告訴我。”
“我現在只要一有時間,就去北大旁聽,聽各種各樣的課程。我發現自己最喜歡聽的課程是女性主義理論的。”
“不會吧?你變成一個女權主義者了嗎?”他笑了起來。
“我還達不到那樣的高度,我只是看清了自己的命運。”
“我覺得,現在女人對男人的要求很高,比如要有房有車什么的,女性的地位也不低啊。”他帶著調侃的語氣說。
“這才說明了女人沒有地位,她們對物質的要求,其實是權力閹割的結果,結果是女人將自身都當作了物質的一部分。女性的權利并不僅僅是男女平等那一套,而是要反抗所有合謀起來壓迫人的權力體系。”她的語氣變得激越起來。
他第一次聽陸潔談論起這么深刻的哲理,他感到既陌生,又震驚。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她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這些都是你聽課學到的?”他問。
“這些是我的生活告訴我的,我失敗的婚姻告訴我的,我坐過牢的父親告訴我的。”她說完,深深喘了口氣,像是把十年來的積怨都吐了出來。他在微弱的光線下,看到她呼出的白氣像煙霧般逐漸消散在黑夜里。他想起了那早已遙遠的海邊之夜,覺出了成熟的重量。這重量像子彈擊中了他,只一瞬間就讓他的內心滿溢了對她的傾慕之情。
“我記得詩人葉芝追了一輩子都沒追到的女人毛特崗,就是個革命家。”他情不自禁地說。
“少來,你的意思是你是葉芝?”她捏了一下他的手。
“哈哈!”他大笑。
他們順著紅色的宮墻,來到了一扇赭紅色的古老木門前。陸潔說:“這門后才是真正的地壇,叫方澤壇。晚上祭壇是不開放的,我們只能從門縫里往里看看。”他聽從陸潔的指示,透過門上的木柵欄往里邊望,只看到了三個昏黑凝重的牌坊,牌坊頂部的飛檐在黑暗中像是怪獸頭頂的巨大犄角。他感到了某種神秘的畏懼,趕緊把腦袋縮了回來。
就在他驚魂未定之際,陸潔突然想起了什么,問道:“對了,我送的禮物你看了嗎?”
“沒有。”
“還沒有?”她難以置信,“為什么?沒找到嗎?”
“找到了,”他老老實實地說,“但我沒敢打開。”
“膽小鬼!”她哭笑不得,說,“那你永遠都別打開了。”
“是的,我就是這么打算的,永遠也不拆開。”他說得很嚴肅,但他知道,陸潔會覺得他特別孩子氣。
果然,她笑了起來,說:“那好,這是你說的,我會記得的。”
他緩緩點頭,好像下定了決心,要把這個秘密保持在自己的生命里。陸潔剛想說點什么,但驀然問,不遠處的昏黑里有人吼起了京劇,還問或發出“哈哈哈”這種戲臺上的爽朗大笑。他們因為驚懼而面面相覷,在黑暗里像動物那樣緊緊依偎在一起。寒風變大了,加深著夜的黑暗。他感到自己和陸潔是如此孤獨,與周圍的環境變得涇渭分明起來。就在這一刻,他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站在地壇公園里,站在北京城中,站在中國的北方,站在北半球上,站在懸浮的地球表面,寒冷夜空上的那一輪明月離自己越來越近。
他恍然間覺得,自己和心愛的陸潔,是門后這座祭祀大地的方澤壇上,遺落下來的兩件祭品。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