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
【清】高鼎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一百年前,天上只有兩位乘客:鳥和風箏。”
那個下午,當那只軟翅“大沙燕”搖頭擺尾,只剩蝌蚪一點時,我對太太說。
恰巧,有一架飛機掠過。
一個傲慢的現(xiàn)代入侵者。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放風箏,激動得脖子疼。
當紙片兒騰空而起,你會渾身一顫,“呼”的一下,整個心思和腳跟被舉了上去……飛啊飛啊飛,你成了風的乘客,腋下只有天,眼里只剩云……你脫胎換骨了,精神如煙、心生羽毛,你不再是深刻的人,你失重了、你變輕了,體內的淤物通了,塊壘和板結碎了……
別了,渾渾噩噩。別了,塵世煩憂。
我頭回牽一只會飛的家伙,它那么興奮、有勁,讓我手都酸了。
風和我據(jù)理力爭。線彎彎的,成了弧,像水中的釣線。天空突然鉆出許多的手,搶這只漂亮的沙燕,猶如拔河比賽……顯然,它不再中立,它背叛我了,它在沖著風喊“加油”。除了那條明白無誤的線,它幾乎要與我無關了。
它的立場讓我驚喜。
第一次把思緒送出這么高、這么遠,我將地上的事忘了個干凈,連自個兒都忽略不計了。那風箏,仿佛心里裁下的一角。
什么叫遠走高飛,騰云駕霧?什么叫心馳神往,目眩意迷?
快快放風箏去吧。
其實是風箏放你。
春天來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風箏,是春的伴娘,是春的丫鬟,也是春的間諜,是她泄露了情報。
在老北京,凡扳著手指數(shù)日子、喜歡引頸仰天者,一定是風箏客。他們不肯錯過一寸早春,一定要到半路上去等、去迎,然后大聲宣布第一個遇見了春天。否則,他們便不原諒自個兒。
我在什剎海邊、玉淵潭湖堤、故宮護城河畔,見過很多精神矍鑠的老人,提馬扎、攜干糧、戴墨鏡,從早到晚神游于天際。
望風、聽風、嗅風、捕風、乘風、追風。一輩子愛風,勝過老婆孩子。
他們紅光滿面、氣定神閑,一看即活得飄飄裊裊之人?!傍S者長壽”,這話沒錯。
每次途經(jīng),我都羨慕一陣,搭乘一會兒老人的快樂。
我會想起“莫負春光”一詞。
不知為何,我一直沒想過要放風箏。
直到某天,猛然意識到自己臨近不惑(這個被我掉以輕心的殘酷事實),竟還沒牽過一樣兒會飛的東西,竟還沒親手拉扯過春風,就像暗戀一個女孩子,竟還沒牽過她的手……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個不及格的春天愛好者,我既沒出門去迎、去半路上等她,也沒準備任何私人儀式和禮物。
愛一個人,卻沒行動表示,這不是人生舞弊嗎?這不是浪費韶華、侮辱青春嗎?這不是辜負女孩子的美麗嗎?
我的首只風箏是在玉淵潭買的,那種最傻瓜的塑料布大三角。
我懷疑不是我在放飛,是它自個兒主動飄起來的,仿佛提前裝好了程序。當發(fā)現(xiàn)風箏古稱“紙鳶”,我更無法忍受了,想起塑料這種有毒化學物,即覺得對不住藍天。還有,那大三角算怎么回事?。亢翢o“鳶”之美,簡直是污辱翅膀,欺騙風的感情……于是,我為自己選了北京最傳統(tǒng)的大沙燕。
軟翅、紙扎,大沙燕是最像“鳶”的風箏。
那個春天,我共犧牲了三只風箏。
一只是拔河比賽我故意輸了,我把它送給了風。
一只是風向突變,不幸墜地,香消玉殞。我悲憤地想起孔尚任的那首詩:“結伴兒童褲褶紅,手提線索罵天公。人人夸你春來早,欠我風箏五丈風?!焙煤⒆?,罵得好,該罵。
一只是飛到附近的村子,掛在樹頂。我只好將線剪斷,幾秒工夫,“呼”的一下,風就把它接走了,不知藏到何處去了。
春天來了,你一定要跑去打招呼,你一定要放風箏。
不,你一定要讓風箏放你,把你放得優(yōu)哉游哉,從城市的罩子里逃出去,看一看蔚藍,追一追神仙,呼吸一下晴空與遼闊,住一住云上的日子……
然后,年年如是。
去半路上娶春天。
直到你飛完人生。
結語·時代的輸氧者
王開嶺被稱為“中國青年思想家三架馬車”之一。他是個用心靈說話的人。他恢復文學的“業(yè)余”和表達的本能,跳出“專業(yè)”游戲的纏繞和常規(guī)命題的窠臼,不張望,不糾纏,不入圈,不聯(lián)盟,他獨立得干干凈凈,徹底地“業(yè)余”,把寫作當作愛好和消遣,把思想視為正常的呼吸。他用這種方法使自己獲得一種“文學局外人”的清醒和從容——事實上這樣反而離真正的文學精神更近,離文壇生活更遠。把自己送回去——回到一個人正常的生活位置,把文學送回去——回到文學最早出發(fā)的地方。他說文學不是生活的中央、而只是你頭頂上的一顆星……他說一個人要努力還原真實,還原自我和世界的真實,要做一個精神正常和精神明亮的人,而不要追求非常態(tài)、非本能的唯美與深刻……他還說,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也別把文學和思想太當回事。王開嶺說:“我永遠不會把文學當成職業(yè)來做,好東西你一定要把它留給業(yè)余,就像愛情是業(yè)余時間里的事,老婆孩子也是業(yè)余時間里的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