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首

何大草

大慈寺

還記得那年的大慈寺，秋天

黃葛樹枝椏低垂，垂上茶桌

茶桌，一張張

從大雄寶殿擺到了藏經樓

葉子金黃

宛如和尚的袈裟

和尚尚未歸來，那一年

我們在寺院中喝茶

喝白酒，吃肝腰合炒，啃鹵鵝翅，嚼豆腐干

身如一張軟弓

放在椅子上

懶得說話

說也聽不見

幾百張嘴在擺閑條

幾百雙手在搓麻將

鳥籠里的黃鸝在瞌睡

風那么溫和

寫三吏三別的杜甫回了成都

也會趁陽光打一個長長的盹吧

挖耳屎的男人踱過來

鑷子閃亮，一張一合

敲出叮叮的金屬音

他說讓我看看你的耳朵嘛

無人睬他

他說還可以看看你的手相呢

無人睬他

我們在看一個女人的背影，專注

就像急診大夫

看危險的病人

長發，軟腰肢

牛仔褲裹緊翹翹的屁股

一雙紅拖鞋，左邊扭、右邊扭

瓜子殼隨口飛出來

落在我對面

詩人的茶碗里

詩人說，一個騷貨

作家笑瞇瞇，只怕騷得還不夠

女作家撇了撇嘴巴

我說好一個美人兒啊

且等她轉過身子來

……

她終于轉了過來

時間的臉

你還能不能看？

這是一張冬天的黃葉

這是十八年前的故事了

靜居寺

這是成都清晨的7點

公交大巴343

從紅砂村到晉吉北路

穿過淺山

我搭車去華西醫院

父親的病床前

靜居寺，一個途中小站

靜居寺，在瓦礫下沉睡多年

山門、大雄寶殿、藏經樓，沉睡了，還有

和尚也遠游不知去向

床前芒鞋，門后禪杖

青草花開

鴿子繞著樓群飛

街燈還沒有熄滅

乘客臉上還有殘留的夢

半分鐘停頓，無人

試圖聽到靜居寺的鐘聲

司機一踩油門

輪子又跑在了途中

站牌留下來招手，孤零零

迎接下一班客車

站牌下，兩個光頭漢子策杖疾行

那是趕往批發市場的挑夫

望江樓

望江樓是一座送行的樓

解纜揮槳，抱拳揖別

望江樓從不是一座重逢的樓

后會有期，你要信

信則不靈

就如同不要信浪子回頭

浪花之子，咋可能回頭？

只有兩個是例外

一個在我的小說中

一個在薛濤的夢里

小說，還沒有動筆

夢，已做過了多回

元稹在她的繡枕上丟下

一句話，我還會回來的

就像所有的浪、浪子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錦江，成都的一道小傷口

薛濤懶起畫蛾眉

她躺著也看見，江帆點點

這會兒看見，過盡千帆

我看見了她，從一碗熱騰騰的

茉莉花茶的碗底

她漾出來，顯影

像一張鄰家婆婆的老照片

照片，裝在9×13的柏木相框內

掛在飯廳通往廚房的拐角處

母親去央婆婆撈一碟洗澡泡菜

總恭維，嬸啊，你年輕好漂亮

婆婆羞澀一笑，俯身擦碗，擦碟

擦灶臺，擦爐盤，擦抽油煙機

好像昨天才嫁過來的小新娘

彎曲的脊柱，一張拉滿五十年的弓

灶臺的窗口，望得見

望江樓上的琉璃瓦

樓頂，是一顆金閃閃的圓木球

孤零零，站在一片竹林中

我坐在竹林中喝茶，露天茶園

茶客如云，麻將如雨

聽不見江風、江流

錦江，不過是成都一道小小的傷口

我構思了元稹的歸來，在三月

與薛濤之夢相向而相反

夢里的他閑逸、騎驢、春衫薄

小說中歸來的

只是他一首閑逸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