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
總有些事不愿去回首,就如歲月深處不可碰觸的疼痛,偶一想及,便會被如水的愧悔湮沒。
那時正是無知少年,卻沒能把青春用在學習上,逃課成了常事,校外的游戲廳是駐足之地,或者在臺球室里瀟灑地將黑八逼入絕境。我就這樣放棄了學習,老師也這樣放棄了我,不知是自由還是失去,輕松中又帶著些許沉重。
班上有一個學習很好的男生,住校,在這所重點高中里,他幾乎是最努力的學生。老師常夸獎他,說他心思專注,什么事都不能影響他的學習。我和他還算熟悉,也常說些話。我們兩個都是老師時常提起的人,不過卻是兩個極端。
有那么一天便突發奇想,想帶這個叫林超然的男生出去見見世面。這個農村孩子,幾乎沒有走出過校門,對外面的一切應該是陌生而好奇的吧!他竟欣然同意,于是我帶他在街上轉了一會兒,便進了游戲廳,他在一旁看著我玩兒,卻是絲毫沒有興趣。等到我們進了臺球室,他的眼睛才亮了起來,很認真地看我們揮桿擊球。
于是心里有了險惡的念頭,這樣的好學生,真的什么也影響不到他學習嗎?當我把球桿遞給林超然,讓他試試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去。只是這小子的表現很是讓人吃驚,手穩,眼準,力道也恰到好處,哪像初次打球?看來他頭腦的確挺聰明,那一天我們玩兒了很久。離開的時候,他似乎仍有些意猶未盡。
就這樣,我們常去打臺球,當然是在放學以后。有時心里會偷笑,誰說林超然只知道學習了?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月,林超然的球技突飛猛進,雖然還比不上我,卻也相差不遠。可就在這個時候,他卻提出以后不再去玩兒了,會影響學習的,玩了這些天已經足夠了。而且他還勸我也別去玩兒,好好學習考上大學才是正事。可見他還沒失去理智,我卻心生一計,對他說:“要我不玩,要我好好學習也可以,除非你能完勝我,咱們打上一天,你每一局都要贏我才行!”
林超然沉思了好一會兒,答應了。我的球技雖然不是很高,可是畢竟也玩兒了好幾年,還是說得過去的。而且我提出的條件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我自認為在縣城里還沒有一個高手可以一天不讓我贏一局。其實我這樣說,只是想讓林超然繼續玩兒下去。
接下來的半個多月,林超然沒有踏出校門一步,埋頭苦學未講的課本,顯然是為了以后練球贏得時間。半個月后,他開始自己去臺球室,我曾偷偷地去看過他,他正和不同的人打球,苦練球技。兩個月后的一天,他找我,比賽。那一天,除了中午吃了口飯外,我們一直在打球,讓我震驚的是,到夜里臺球室關門時,我也沒能贏他一局。
男人說話就要算數。我終于又回到了課堂之上,拿起了久違的書本,這個過程的艱難可想而知,而林超然不怕麻煩地給我補課,就這樣漸漸趕了上來。林超然雖不再涉足臺球室,但他的球技早已是名聲大震,在他練球的那兩個月里,曾擊敗過縣里的幾個高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臺球界已經很有名氣了。有時真羨慕他,簡直就是一個天才。
有那么一段日子,林超然放學后便不知去向,而我那段時間由于對學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便也沒怎么留意他。其實我學習趕上來之后,和他便很少了來往,畢竟各自都要去努力。
那個晚自習,林超然不在,近日來他總是如此,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可我對他有信心,這人的毅力不是一般的堅強,沒什么能影響到他的學習。可是快下自習的時候,老師匆匆進來,說林超然出事了!
在醫院里,林超然正人事不省,聽醫生說,他的腿永遠地殘了。那些天里,他家中發生了一些變故,使得原本就很貧困的境況更是雪上加霜。臺球室中常有用球賭錢的,林超然當然知道,可沒想到他竟也會投身其中。他球技高,贏了不少錢,給母親看病,給父親買種子,給自己買資料。可是那天卻遇見了幾個小混混,他贏了他們,卻在出門后遭到了毒打。
林超然永遠地告別了校園,也告別了他的大學夢,告別了那些璀璨的前程。他離開的時候,我竟沒敢去送,那個上午,我躲在一個無人的角落,痛哭失聲。
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在縣城里閑逛,忽然就看見了林超然,雖然隔了那么多的歲月,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正坐在一個門市房里,面對著一臺電腦,神情專注而認真,在他旁邊,立著一副拐杖。他開了一個電腦工作室,編程,打印,維修,那時電腦剛剛出現在這個小小的縣城,他卻已經很精通了,生意也很紅火。
那個下午,面對林超然,我依然愧疚萬分,說:“對不起,要不是我,你今天……”這個道歉遲到了太久,他卻微笑著打斷我的話:“我今天很好啊,再說那事和你沒關系,那時我家里出了事,我不去賭臺球也會退學的。看到你能上大學,我真的很高興呢!”
我的淚水再次涌出,匆匆與他擁抱了一下,便飛奔出去,只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是的,如果沒有林超然,我的今天難以想象,可是如果沒有我,林超然的今天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許多年以后,故土遙遠,千里之外,一任風塵將所有的過往覆蓋,卻常常涌起莫名的傷感。那個人那些事真的不堪回首,在回眸之間,淚水便會洇濕那些日子,讓我的青春泥濘不堪。可是,把我從泥濘的青春中帶出的那個人,那一段少不更事的時光,卻真的成了生命中永遠的疼痛。(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