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蔚紅

大年初六,收到老友L的賀歲電郵。L是我的高中同學,我倆讀的是外省重點,她理我文。高考成績不錯,就來了上海,大學不同。從本科讀到博士,都留校做了老師。
如今,參加工作近十年,我們的境遇也差不多:領著五六千的月薪,時不時給同事、學生鄙視鄙視,因為我們的職稱是——講師。
談起高校職業生涯,她寫道:申報不到基金,評職稱就處于劣勢;評不上職稱,就不能帶研究生;沒研究生幫著做實驗,就發不了文章;發不了文章,就沒有基礎申報基金。
于是,年輕的講師就在這樣的循環中,逐漸變成了中年講師和老年的高年資講師(俗稱“萬年僵尸”)。不論你課上得如何,領導都不關心。評不上職稱,就沒有資歷,到處人微言輕。
我本科讀完,出于對專業的熱愛,接著讀碩士,構思論文期間出去求職,發現這專業很冷門,幾乎沒有像樣的單位肯收簡歷,只好硬著頭皮讀博士。畢業時,系里正好有一個留校名額。于是緊張準備,參加競爭上崗的教學“比武”,得了第一,和另三位應聘者一起留校了。對,我沒寫錯,一個名額,四人留校。
上崗前集體培訓,做學生工作出身的人事處長訓孫子般地指示:“教課無所謂,能應付過去就行。你們要寫論文,拿項目,最終評上職稱,這才是正業,才能讓你們過上舒坦日子。”
處長一語點醒夢中人:難怪以前給我上課的老師就沒幾個用心的,講臺上東拉西扯,批十幾頁的作業一勾了事,原來大學的職場是這么混的呀!沒多久,這位處長被全校通報貪污,免職。他后來躲去某系教書了。他,也是教授。
我們單位滿負荷工作量是一周六節課,領導說你年輕啊,多上點吧,十四節。有同事生病,我去頂;有同事出國,我去頂;有同事做科研,我去頂。
等到三年后第一次評職稱,我腸子都悔青了:那些課時少、隨便應付的,都忙出論文、項目來了;我呢,啥都沒有。
要說這評職稱,真是系里的年度大戲。評委就是那十多位教授,各打各的算盤。
前年,候選人H沖擊評選會場,指著座中大罵:“你們收了我那么多錢,還不投我的票,太不講信用了吧!我要去最高人民法院告你們!”頓時,好幾位教授低下了頭。據說H按“國內慣例”,在每位教授信箱里塞了五千塊現金,有兩位開箱即退還。
候選人N則在介紹成果時,哭昏過去,倒在講臺上。原因是,按硬指標,他肯定評不上副教授,但今年一過,他就沒指望了:非博導,年滿六十必須退休。他教了一輩子書,我也上過他的課。
去年更好玩,候選人F放出大話,副高非她莫屬,因為她老公有“路子”。她評上,我們系老師拿基金會方便很多。
受惠于師生關系的,也不是沒有。我的師姐Q,博士一畢業就評上了副高,在我系歷史上空前絕后。導師近年幾乎每篇論文都署她為第一作者。然后對Q,我就不能再稱“師姐”了,而要改口叫“師母”。她帶著六歲的兒子,住進我導師家,成了他的第四任夫人。
這十年,我評了四次,之后的六年連名都懶得報。因為評選條件頻繁變化,越變越玄,一開始是看論文,我勉強也夠,就是沒著作。等考慮出版博士論文,領導突然宣布,出版博士論文太容易,不再視為著作。而其他有博士學位的同事早都靠此評了副高,我木訥,沒趕上末班車。
這幾年,又說有著作也不行,還得有國家、教育部的項目才夠格,美其名曰“代表作”。要求越來越嚴,可好多教授無非是評得早,哪有什么論文、項目,連國際通行的學術寫作規范都不懂,現在輪到他們操此生殺大權,倒是威風好大,煞氣凜然。
我回家靜坐,前思后想,深感年光有限,自己是因為愛讀書,才吃這行飯。但評職稱這種游戲實在玩不起,索性退出競爭,把機會留給那些塞得起五千塊的兄弟姐妹吧。
如今,為了應對經濟上的生存壓力,我只有多接點校外的活兒。好在上海機會多,肯努力總有錢賺,回老家買房能付首期了,還可用上專業知識,不會像有的專家、博導,理論“研究過深”,應用技能全無。
教完課,我也不用操心拉幫結派、拜碼頭、立山頭、打壓這個、捧紅那個的學術政治。愛看啥書看啥書,假期花自己的辛苦錢旅游,而不是用“科研考察經費”,心里也安生。
我常跟老同學L感嘆:大學里,熱鬧是他們的,我們毋忘初心,守得住也對得起這一寸天良便好。
在大學讀書加工作,我已經待了二十幾年,至今不明白評職稱究竟為了什么。似乎人人心思都在評職稱上,而不是怎樣教好書。這樣辦大學,真的對得起“教書育人”這四個字嗎?
【原載2014年2月8日《上海觀察·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