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丹青
旅行是一個大概念,對于我這樣常年在外的人來說,旅行就具有了兩層意義。一層是我自身的行走和旅居鄰邦的狀態,另一層則是一起上路旅行的伙伴兒。至今為止,我最愉快的旅行都是與旅行伙伴兒一起完成的,有了伙伴兒就有了故事,有了故事就有了愉快!
這些年,作家莫言是我旅行時的最大伙伴兒,前后數次我們一起出游日本,無論是冬天零下14℃的北海道,還是人頭攢動的東京,以及盛夏炎熱的京都古城,有了他就像有了一部小說一樣,十分魔幻、十分真實。
去年春天,莫言尋訪了川端康成的故居,地點是大阪府。當時,我從神戶開車到國際關西空港接他。莫言一見到我就說:“在飛機上沒有話說,憋壞了。”然后他先笑起來,馬上問:“你說當年的川端康成是不是也這樣,到哪兒都有犯憋的毛病,話不多吧?”
顯然,作家莫言的赴日尋訪從他一下飛機就開始啟動了,不同于一般游客,他始終是一半兒文學一半兒現實的感覺。早在14年前,我們一起尋訪過川端小說《伊豆的舞女》的所在地,住在川端當年寫這部小說的旅館里。旅館是一座木制的小樓,樓上人一走路,恨不得全樓都跟著“咯吱咯吱”地作響,有時分不清是樓外的風聲,還是樓內的腳步聲。第二天清晨,莫言醒來,他問我的第一句話居然是:“你說我睡著了嗎?”
人是否睡著,除了他本人以外,別人能有誰知道呢?或許他仍然沉睡于小說當中。
川端康成是日本文學史上的頂峰人物,中國作家當中除了莫言受川端小說的啟發以外,余華也說川端小說幾乎就是他的老師。作家之間的溝通很多都是來自現場的,即便是一個生者尋訪一個死者,這一溝通的模式也不會發生改變。
川端自幼失去父母,寄養在祖父家,從小郁郁寡歡,十分孤僻,跟外界也很少聯系,而他這段辛酸的童年是在大阪度過的。關于這段經歷的記載,目前有他寫的《我的故鄉》和《十六歲》,還有一次應林語堂的邀請在臺灣做過的講演說得都很清楚,這大概是上世紀60年代的事情。
我跟莫言一行尋訪到川端故居是在一天的下午,晴天、無風。出來迎接我們的是川端家一位遠房的侄女,滿頭白發,腰彎彎的,說起話來卻蠻有力氣。她手里拿了一根拐杖,帶著我們往很遠的地方眺望,她告訴我們川端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越過一道圍墻往遠處眺望的,他不喜歡看近處的東西,寧愿一個人什么也不做,站在原地一個勁兒地往外看,一直把眼睛看得直勾勾為止。
我記得川端在他的一篇雜文里講過這段經歷,當時的情景大致如下:祖父的家破產了,相對富裕的生活一下子都被毀掉了,一直為他家做保姆的女人也不得不離開了,但是,有—天,當他覺得心里凄涼,突然發現當保姆的那個女人站在墻外跟他打招呼,而且還送給他吃的,從那以后,川端喜歡往遠處眺望,也許是為了等待某種溫暖的到來。
事情就是這么平鋪直敘,聽起來沒有更多的曲折,不過,當中國的一位作家悄然走入了川端的經歷的時候,其中的溝通也就開始生成了。莫言說:“了解一位作家最先應該了解他的經歷。”這句話顯然道出了我們這次旅行的緣由,莫言一邊聽川端老侄女熱心的解釋,一邊向川端康成文學紀念館的館長提出了不少問題。至于這些問題是關于什么的,我沒能記住,一路上,莫言問我:“你說,當年跟川端一起玩兒的小朋友現在都去哪兒了呢?”
看來,莫言不太相信川端小時候非常孤僻的說法,至少他覺得他應該有伙計兒,哪怕不多,那他也應該有!
從川端故居出來的時候,老侄女拿出了川端生前的手稿給我們看,其中有一封川端寫給讀者的信,字跡清麗,似乎有一股強烈的友情非要傳達出來不可的樣子。我仔細地看著這封信,想起剛才莫言詢問川端小伙伴兒的事情,忽然覺得,與其說川端孤僻,還不如說他恰恰是最容易被友情感動的人。
作家莫言,一個生者,從中國而來。川端康成,一個吸了煤氣而自殺身亡的日本作家。當這兩個人處于某一個時間段,一方從另一方的經歷當中有所察覺的時候,文學的溝通也就完成了。更何況,這樣的溝通是在莫言跟我在旅行當中實現的,對我而言,走向內心的旅行最愉快!
(摘自日本新華僑報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