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不在腳下，在心里

原味覺醒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覺得我是被上帝遺棄的孩子。媽媽總是嫌棄我黑，夸著別人家的孩子，我的記憶里沒有過爺爺，和奶奶的關系也不親近。

媽媽是個勤勞的人，在爸爸出門打工被騙進傳銷窩點的日子里，是她一個人賣水果扛起了整個家。我的腦海里總有一抹剪影：一個長發及腰的女人，一桿秤，一堆口袋，一些應季水果。

媽媽是個話癆，生活艱苦依舊活得風風火火，她不大談論我爸爸，有時只是嘆一口氣，你爸爸太老實了，不好。

媽媽唯一一次離開我去重慶打工，是我上四五年級的時候。我記得那年她回家給我帶了好多巧克力，是那種只能在電視上看到的，我迫不及待地剝開糖衣。現在想來，那些巧克力多半是假的，摻了太多香精，但那時的香醇味道卻是永遠忘不掉的。

媽媽第一次對著我哭，是在一個午后，那時她剛從重慶回來，我端來小板凳和媽媽排排坐。媽媽叫我低頭，我乖乖地低頭，媽媽伸出手指不停地在我頭上戳來戳去，她好像有點興奮，“欸，逮到了。”我伸出手掌，“媽媽，給我，我要掐死它。”于是一個白色的、看不出生命體征的生物，隨著“噗”的一聲就此隕落了。那天我和媽媽殺生無數，甚至可以譜成一部命運交響曲，那是我頭上的頭虱倔強的怒號。

媽媽說，你怎么就成了這個鬼樣子。說完她就哭了。我有點手足無措，因為在我眼中，她可是威武的皇太后呀，我不過是在學校染了頭虱而已嘛。

媽媽再沒有出去過，我知道她是怨奶奶的，怪她沒有帶好我。爺爺是在我四歲的時候病逝的，他是有些封建思想的，比如：重男輕女。每次回老家上墳的時候，我的堂弟總會說，我記得爺爺總是牽著我到街上給我買個粑粑（南方面食），然后坐在樓梯口看我吃完。大人們夸他懂事，明明我比他大一歲，可是我的記憶里連一個寬大蒼老的手掌都沒有。

媽媽說我小時候沒人愿意帶，她一個人要忙著生意，于是狠狠心把我綁在藤椅上任我哭鬧，她說陪嫁的兩把藤椅就是被我弄壞的。媽媽頓了一下繼續說，你爺爺奶奶看我實在忙不過來，主動要求幫忙帶你，可是等我忙完去找你時，你一個人趴在菜市場的一節階梯上哼哼唧唧。你也是不爭氣，拉了肚子，可是他們就這樣把你扔那兒，我一想就生氣。

我傻笑著，不知道怎么表達情緒，我想，上帝一定是暫時忘記了我。

爸爸打工碰壁后，回家和媽媽一起做水果生意，生活依舊是清苦的，天不亮他們就得起床。偶爾鄰居老爺爺釣魚意外收獲了幾只螃蟹，會做酸菜螃蟹湯給我吃。他家有只兇惡的沙皮狗，在我被它嚇哭三次后，它失蹤了，為此我高興了老半天。后來才知道老爺爺是為了我才把它送走的，我有點愧疚，但是我嘗到了幸福的味道。

生活總是離奇的，比如：那天我家的餿水桶（盛霉變的飯菜）里死了七只耗子，爸爸嘟囔著不明所以，談著談著也就沒人在意了。人們通常把想不明白的事情歸于天地、神靈，現在想來，那可能是個征兆吧。

我還記得那個猩紅的夜晚，很美。我聽見爸爸叫我，快起，快跑。我睜開眼睛，天花板上的夾板層冒出濃烈的煙霧，爆裂的瓦片啪啪作響。我愣了一下，我記得昨晚老式吊扇的空殼里掉了一只壁虎，它轉著圈爬了好久，此時我抬頭看，依舊能看見它的輪廓，可是它一動不動。

爸爸抱著我沖出去，媽媽還在找存折，爸爸吼了一下，要什么錢，命重要！爸爸把我扔在不遠的青石板上，真疼。返身回去搶救東西，我聽見媽媽在叫老爺爺，那力道似乎把老爺爺家的門都要拍翻了。

媽媽沒有找到存折，她很傷心，又哭了。她把我裹在被單里，她說，你乖乖在這里等著，媽媽一會兒就來。

我把頭露出來，我看見竄到幾米高的火焰，星光、火苗、夜空、大地，每一個畫面都足夠驚艷。人們叫喊，消防車鳴笛，流浪狗狂吠，每一個頻率都能鉆到耳朵里。那時，我真的沒有悲傷，或許我還不太懂，我只是看著，那些被爬山虎眷戀的老房子，一點點釋放出最后的光。

有人拿出手電筒照我，那些明晃晃的光束透過夜的阻攔，撲到我臉上，我下意識地躲開了，心想，喂，我又不是動物園的猴子。

我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住在表哥家里。我沒什么感覺，只知道，房子被燒掉了。我隨媽媽去了老房子，高高的老房子真的垮了，泥漿、瓦片……廢墟，媽媽帶著我進去，我看見了我的床，雖然它面目全非，我的小書包靜靜地躺在一邊，有些臟，不過慶幸的是，它和我一樣逃過了一劫。

后來，人們說，那場火，整整燒了七戶人家。

生活總會有不如意，人的缺點總會被放大。我開始學會感恩，我不會覺得自己是被上帝遺忘的小孩，那些愛我的人已經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還能有什么不開心的呢。對于爺爺的做法，我無從考證，畢竟他離開我的光景實在太遠。長大了，很少回奶奶家，可是我每次去，總會看到一個胖胖的身體在門口張望，老人家總會讓我幫她數數皺紋。

爸爸依舊老實憨厚，我知道這樣的性格是賺不了大錢的，可就是因為有這樣的男人，才能在那個醬油和飯的年代供出了一個大學生——他的弟弟。每個平凡的人身后都有一段不平凡的往事，就原諒這個世界愛新鮮，把他們忘得太快吧。

人的生命就像一條路，有長有短，沒有人能一眼看到盡頭。

把彎路走直的人是聰明的，因為找到了捷徑；把直路走彎的人是豁達的，因為可以多看幾道風景。

路不在腳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