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裝結婚，相愛到不愛為止

蘇狗狗

【無政府主義和女權恐怖分子】

前幾天小路回家說：“我們去買個戒指吧。”

我問為什么。

原來他的老板告訴他：“反正你也結婚了，把婚戒戴著，別讓客戶以為我們公司讓單身主義的小憤青負責案子。”

是的，我們沒有婚戒，因為我們沒有結婚。

愛他就要幫助他，因為小路在一個如此世俗、保守主義、以貌取人的行業里工作，我們就要表現出和那些人一樣的世俗、保守主義。

于是我們去買了兩個環，回家一起戴上，兩個貓看著。

我無法忍受婚禮，小路無法忍受注冊登記。我們都無法忍受許諾一生一世。相濡以沫？把你的吐沫咽下去吧，我還是渴死算了。

我不是女權主義者，也許算女權恐怖分子吧。實際上被恐怖分子影響到的人很少，但是他們能造成社會很大的恐慌。因為信仰一種宗教的人，往往不容忍另一種宗教的存在。只要反婚姻主義者活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婚姻主義者就要消滅他們。

我們現在，算是潛伏了吧。

而小路是無政府主義者。無政府主義和女權恐怖分子本來就是一家。

于是，我們在隨時打算分手的情況下，一起住了7年。整整7年的時候，我們都戴上了婚戒。

【不花他們的錢，就可以不聽他們的話】

初次見面，是我大三時正當二房東，小路來租房子。他長發、一臉胡子，穿洗掉了圖案的T恤、牛仔褲，背一個破書包。當時我跟女友這么形容他：“一個長得像馬克思的哲學系小左。”

雖然他偶爾買花偷偷擺在我的房間，但是那張臉實在讓人沒情緒。

夏天到了，小路熱得不行，把留了大半年的胡子刮掉。那下面竟隱藏了一個清秀的小瘦臉，震驚了我。

這就是一見鐘情吧，世界很大，兩個人卻像在獨木橋上相逢，不可避免、沒有選擇。不過那時候，我們都沒想到會走到這么肥皂劇的地步，我們只是一起養了兩只貓。

然后我們協商了一個開放的戀愛關系。開放的意思是，只要不騙別人，只要別人接受，盡管自由地愛別人吧。

小路大學讀哲學和人文學雙學歷，我讀傳媒和心理學雙學歷。畢業后，他讀哲學碩士，我讀行為分析碩士，同時當自由撰稿人。

我們租了臟亂差的市中心公寓19層，樓下街角有個酒吧，也許這個地方收入實在太低了，酒吧不收入場費，光靠賣酒賺錢。

畢業第一年，我們非常窮。交了房租費、交通費、手機費、上網費，一星期的預算只有50加元。

我可以跟爸媽要錢，但是不好意思說。23歲到25歲是父母逼婚壓力最大的時候，我覺得不花他們的錢，就可以不聽他們的話。

一年里我們打過各種稀奇古怪的工，我去溫室給花摘過頂芽，20個人一天8小時把各種盆栽最上面的芽掐掉。小路晚上去超市上班，工作是把東西放到貨架上。他一邊工作一邊學德語，不跟其他人插科打諢，結果被工頭大漢欺負。

最好賺錢的是一次輪班12小時的塑料廠工作，給宜家供貨塑料盒。雖然一次站12小時（中間休息3次，每次15分鐘），但是一天下來拿的錢比較多。

因為沒錢娛樂，我們就去免費的酒吧蹭歌聽。太常去了，樂隊還請我們喝過酒。

第二年，小路發了論文，多拿了兩萬元錢獎學金。我們拿去報答酒吧和樂隊，很快就花光了。有一天，我看小路的臉很漂亮，突然想要個小小路。他嚇了一跳。

“我還沒有懷，你害怕什么啊？”

“生孩子很可怕的，責任很大，很——大——萬一他變成壞人怎么辦？萬一……萬一……”

“怕什么，又不是你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因為我們沒結婚，我的孩子當然是我的孩子。你可以付贍養費，你同時享有探視權。但是孩子是我的孩子。

【右翼的生活狀態原來是這樣的】

那以后不久，小路決定不繼續讀博士了。他想找個正經的工作。于是去考了個律師助理的執照。

決定找工作以后，小路考慮過各種他喜歡的職業。最先是圖書館管理員，然后他又想當高中老師，但條件都不合適。最后只有護士和律師還算前景光明，他只好去學法律。

無論你對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有多少批評，有一天，總有一些東西會激發你的物欲。比如，你想讓你的小孩和別人一樣，可以出去旅游；比如，有一小塊地，種一些菜；再比如，不是復合板的家具。

最終我們都找到了工作，都要穿正裝。

各種門面的東西都要裝點上，車、表、皮帶。小路問前輩，為什么要戴手表，不是都有手機嗎？前輩說，你覺得西裝的哪一部分有實際意義，那也不能穿著泳褲去見客戶啊。于是還是買了手表。

在工作中，我們遇到和以前不一樣的人。他們穿皮草、整容、喝瓶裝水。女人要么談論孩子和老公，要么談論剛買的東西。男人則愛談論車、表、體育，以及有錢的父親、叔叔或岳父。

我奇怪的是，那么多學歷頗高的女人從心里維護那個于任何人都無益的傳統社會制度。

小路奇怪的是，那么多學歷頗高的男人，談論的東西和商場夜班卸車的大漢一模一樣。

右翼的生活狀態原來是這樣的。

租住地距離工作的地方很遠，我們不得不買了兩輛車。一個人開著一輛車上班，以亙古未有的速率消耗地球資源，污染公共環境。多么自私、無恥、狂妄，我以前這樣想。可是，坐公交車要6點起床，開車可以7點半起床。而且，冬天好冷啊。

我們一起在雪里走了5年，然后買了第一輛車，很快買了第二輛。

我們變了。

【每一次拉手都有決絕的歷史感】

父母不再催我結婚了。我想，只要子女堅定地貫徹一個價值觀，父母最后還是會支持。

而我們還是沒有要小孩，還是覺得應該再存錢。

像所有的同事一樣，我們在郊外中產階級聚集的地方買了房子。當然父母贊助了。

我們兩個人的父母，大概是像看猴子一樣看我們。因為我們兩家都沒出過文藝青年，他們就想看看我們最后會怎么樣。現在這個樣子，不知道他們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他們以行動支持了我們。

之前錢存了好幾年，不想安定、不想成家、不想成為一個小康之家溫柔賢惠的媽媽和一個朝九晚五忠實可靠的爸爸。

以前，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漂泊，乘桴于海，浪跡天涯；小路最大的夢想是住在圖書館旁邊一個小小的公寓里，寫一些不出名的文章，批判海德格爾不出名的演講錄。

然而最后，我們的工作已經確定不會變了，最后一個房東又很差勁兒，加上會有親戚的小孩來附近讀書……就干脆買了房子，大家都有地方住了。

由于我們沒結婚，找了個律師做房產一人一半的公證。

看，我們還是隨時準備著分手。應該說，我每天都在想，也許明天回家小路就不在了。又或許明天我在路上看到一個帥哥，仿佛狹路相逢，不可避免地相愛——那我和小路的一切都變成了回憶。

因為這樣，每一次拉手都有決絕的歷史感。此時此刻，我還在愛你，你可千萬別走啊。

【發誓相愛到不愛為止】

現在，我們住在一個比較老的社區里，居民要么是退休老人，要么是新婚夫婦。這個社區最大的好處是后院比較大，250平方米。前一任屋主很小布爾喬維亞地把前后院都弄成草坪，我們要都給他鏟了。現在我們日常能做的正經事，也只有讀書種田而已。

搬進來不久，我們一起在后院掃落葉，旁邊一家的老太太過來搭話。她自稱是退休教師，小路就在自我介紹時隨口說，我們結婚兩年了。

從此這就是我們對外的口經。默默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同時盡量不打擾周圍的人。

為什么不結婚呢，因為婚姻終究是個剝削女人的制度，經濟上和文化上。

我養得起小孩，小孩是我的。就算有奇怪的東西混進去了，那還是我的。

可是一旦你說了一個謊，就要一輩子撒謊去圓它，為了把故事編圓滿，我們一起去買了戒指。

以后，我們可能繼續在一起，一起腐化或者一起瘋狂。也有可能馬上分開。

如果我們一直到老都沒有分開，我們的孩子會以為我們是一對沒經過反叛期、沒經過思考就走進中產階級俗套家庭劇的平庸夫妻吧。

那也沒辦法啊，如果平庸就是我們最自由的狀態，我們也只能繼續這樣下去。

就這樣買了兩個環，在廚房里戴上，兩只貓做見證人。

發誓相愛到不愛為止，相守到不想在一起為止。在那之前，無論富貴貧窮、快樂悲傷、健康疾病，都不影響對方，只是相愛。

于是我們宣布我們是夫妻。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