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安好

念安

又是一個哭得撕心裂肺醒過來的夢，夢里爺爺依舊穿著那件破舊的白襯衣，我想叫他，卻張不開嘴，直到他不回頭地大步走開了，我拼命追趕，卻始終趕不上他的步伐，那道白色的身影漸漸模糊了雙眼。

去年的暑假，比現在還熱的八月，記得那個早上，被一陣劇烈的搖晃晃醒，睜開眼是爸爸著急的臉龐，他說，快，你爺爺……說了一半的話語沉默在空氣中。我知道，每個人終究都是要離開的。

躺在床上的爺爺眼睛下陷得恐怖，蠟黃的皮膚緊貼著每一塊骨頭，他的嘴巴微張，像是有著無盡的牽掛想要訴說卻只能拼盡全力化為生命中最后幾縷有限的空氣，直到后來空氣只進不出，連一聲哽咽也沒有，就這樣安靜地離開。

窗外的陽光不懂得難過，或許灑遍世界的它早已習慣了所有的生死離別，照舊熱辣狠毒地炙烤著所有生物，院子里原本被我誤以為是新品種百合的朱頂紅不再鮮艷，爺爺已經兩星期沒有照料它們了，重重垂下了干枯的花朵，像一個沉默的哀悼者。

文革十年，是中國的一場災難性的浩劫。一天清晨爺爺出門，回來后便是傷痕累累。奶奶說，當初全身是血的爺爺是爬回家的，身上無數道明顯的傷痕，鮮血不停地流著，染紅了一條回家的路。從此，爺爺成為了俗稱的“精神病患者”，不同的是，爺爺是個十分安靜的精神病患者。

爺爺總是安安靜靜地蜷縮在沙發上，靜靜地細數著空氣中的塵埃，靜靜地想念著往事，盡管他從來不向任何一個人傾訴，但我知道他的眉間一定藏著動人的往事。每次只有我的到來才能使他興奮，我乖巧地叫一聲爺爺好，他便興奮地搬出一堆吃的，甚至有已經變質的食物，通通堆在了我面前。這時，奶奶又會開始罵他，爺爺則改變一如既往的安靜，并不是與奶奶吵架，而是不停地叫我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剛開始我總是很想笑，對這種行為十分反感。后來在奶奶的控訴下我才知道，原來爺爺基本上每天只吃一頓飯，其它剩下的食物都會與奶奶斗智斗勇藏在不同的地方，為了招待下一次到來的我。

他能給我的是那樣的卑微，卻是他的全部。

記得我六歲那年吧，一次借口去看望爺爺奶奶，其實是去找朋友玩耍，朋友都回家了才順便進去待了一會。當夕陽吞吐著天邊火紅的晚霞時我起身要回家（當時我比較獨立，且距離大概只有一站，所以都是自己來回）。爺爺執意要送我，當時年齡尚幼并不太懂爺爺的情況，且爺爺對我和藹可親，便答應了。我跟著爺爺七繞八拐，并不知道那是哪里，盡管我知道平時回家的路，卻還是一路跟在后面，記得那里還有許多看起來很久沒有修剪的草木，忽然，不知從哪里沖出來四五條兇狠的大狗，把我和爺爺團團圍住，用前腿扒拉著我們的褲腳，我嚇得沒了言語，也沒有哭泣，只是不住地喊著爺爺。當時爺爺手里提著奶奶送我的零食，他用那一袋子的零食擋在我的左側，自己一直護在我的右側，一點點慌亂的跡象也沒有，從容緩慢地走開。后來發生的事情已經遺失在記憶的長河中，只記得當時我毫發無損地回到了家。

當時年紀小并不覺幸運，現在想起發現這算是一向倒霉的我生活中的一個奇跡。

爺爺愛他所有的子孫，盡管他的愛不同于常人。幾年前爸爸出差學習，那段時間好幾次都看到爺爺在我家門口久久徘徊，有一次他問，你爸呢？我說，出差了。他若有所思地說，遠嗎？我說，很遠。幾天后，奶奶急沖沖地跑來說爺爺失蹤了，她說找遍了附近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找到。所有人都急得團團轉，很難想象一個有精神疾病的人失蹤了是怎樣的狀況……姑姑動用了所有的關系，大概一星期才傳來消息，爺爺已經走出了我們所在的區，沒有吃的，沒地方睡覺，我不知道一個老人是怎樣一步一步蹣跚地走過，或許，這些對于他坎坷的人生來說不過是水滴與海洋的對比。又或許，這些對于他來說都比不過念子心切。爺爺，只是想去看望出差在外的兒子。

從此爺爺就像是一座永遠不會倒下的大山屹立在我心中，我一直認為他會一直在，熬過所有的心酸。

去年的夏天，爺爺已經不能走路了，也不能進食了，靠點滴和各種藥物維持早已千瘡百孔的生命，不過他還是喜歡躺在沙發上，喜歡靜靜地想心事。奶奶說爺爺近幾年每到盛夏就這樣，到天氣轉涼就會恢復，這段時間總會有許多親朋好友來探視，一切和往常一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始終沒有想到爺爺會這樣猝不及防地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抽離。爺爺離世前幾天，許多看望他的人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爺爺忽然指著我對著爸爸說，不要欺負她啊。所有人都笑了，聚在一起就這個話題繼續冗長的討論，只有我在一旁差點濕了眼眶。是的，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家庭有缺陷，有著一個不負責任且暴躁的父親，吝嗇每一句對我的關心，甚至在我食物中毒時都懶得帶我上醫院，任我吐得一地膽汁，嘴唇發紫。可是沒有一個人會站出來說話，他們只會在背地里討論所有的家長里短。我好像開始理解了媽媽那句，其實你爺爺的心啊跟明鏡似的，什么都明白。

盡管他的力量如此的微不足道，可依舊在最后時刻給予我最真誠的保護，或許那時的他，已經明白了自己已經走在末路的盡頭了。

爺爺的一生變成了客廳里的黑白照，一生所有的故事和他一樣安靜地揮發在四季里，隨著院里的朱頂紅而枯萎。照片上依舊和藹的笑容暖到我的心間，給我注入源源不斷的力量讓我有勇氣繼續走下去，好像他依舊安靜地蜷縮在沙發上未曾遠離。

爺爺啊，你終于可以對你所有的心酸一笑而過，天堂路不會再有災難，那里一定是一片的鳥語花香。

爺爺啊，你聽得到孫女深切的思念嗎？我想你了，我還是你始終放不下的牽掛嗎？

爺爺啊，我愿你一切安好，許你來世靜好。

To：我在寫這篇文時，真的好像爺爺還在靜靜地擺弄著院里的朱頂紅，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每一片葉子。寫到結尾時劇烈的想念又一次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