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舒
星期三晚自習后的那個無星的夜晚,我發燒了,體溫計上的水銀柱顯示39.5度。住宿生的身體健康是由班主任負責一部分的,所以在班主執意要帶我去醫院的時候,我與他發生了爭執。我討厭醫院,消毒水的氣味讓我感到惡心,那是種能讓胃液在胃里不斷翻滾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我跟班主說我只要吃藥就好,睡一覺就沒事兒了。但他沒有依我,大人總喜歡小題大做,我都跟他說了我的身體恢復能力挺好的,這你是知道的,可他就是不聽。最后他搬出了我爸媽來壓我,終于把我送進了醫院。沒錯,是終于!我與班主爭執了足足一個多鐘頭,我想說他要是早給我藥估計我現在燒都退了。這期間我臉上偶爾出現暴怒后的委屈,說話中氣十足,雙腳因不爽而在他面前不停踱步,除了臉上因高燒而泛著不正常的紅暈讓我看起來像喝醉酒似的,一切都是正常人的模樣。這場爭執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我會失敗,很多事情一開始就知道結局,就比如你剛來到我身邊時就注定有一天你會離開,去我到不了的遠方。
從左腳踏進醫院大門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忍不住發起抖來。或許是因為醫院的冷氣開得太足了吧。我不想告訴你,其實是我的心在恐懼,一股來自陰暗角落的壓迫感逼得我整個身體都忍不住顫抖起來。你知道我恐懼的原因嗎?醫院里每天都在上演著生死離別的戲碼,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這戲里的主角會變成你,從未想過。我想起你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毫無生氣的模樣,想起你皎好的容顏被猶如死神鐮刀的白布蓋上,想起你的最后一絲呼吸在醫院冰冷的空氣里凍結。我討厭想起這一切,可我一踏入這冰冷之地,關于你的畫面就一幀一幀地往腦海里插,那些畫面似一片片鋒利的玻璃,一下下地在我心口上劃著,直至鮮血淋漓。
護士給我驗血時一扎針我的眼淚就嘩嘩地落了下來,班主在旁邊看得呆若木雞。他明顯是被我的反應嚇到了,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會因一支針畏懼成如此狼狽的模樣。其實并不是這樣的,以前的我不怕打針,但好像從你走后,我一看到拿針的醫生,全身的感官都會變得敏感起來,我能感受到你打針時的痛苦,如此清晰,以至于我的眼淚像開了閘的水龍頭,嘩啦啦流個不停。
從來沒有打過點滴的我在這次發燒中好像一次性把那些年我沒打過的點滴都補足了。半夜的時候我睡覺不老實不小心壓到扎著針的手,腫了一個大包,護士只好拔掉換另一只手重扎。你曾笑過我睡覺總是不安分,“都多大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你說這話的時候無奈地聳聳肩嘆了一口氣,眼里卻溢滿笑意,“還好你遇見了我這個大好人,在家你媽幫你,在學校還有我半夜起來給你蓋被子。”可現在你不在了,沒有人幫我蓋被子的日子里,我習慣了著涼。沒有人待我像你那么好了,最好的你已經不在了。
你知道嗎?為了釋懷你已逝去的事實,我花了好長好長時間,長到日和月的模樣在我腦中模糊,長到我開始習慣一個人生活,長得我開始懷疑你只是一個夢。
你喜歡吃紅豆沙,我喜歡吃綠豆沙。你喜歡吟誦杜甫的“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只。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說完會瞥我一眼說,綠豆一點兒詩意都沒有。然后在我的怒視下揚揚得意地舔著紅豆雪糕。你鄙視我每天都戴不同款式的蝴蝶結,卻會在看到好看樣式的蝴蝶結時幫我買回來。你說蝴蝶結什么的最矯情了,都老大不小的人了還戴那玩意兒……你還想繼續批評蝴蝶結的種種不好時我會朝你大吼一句:“花一樣的年紀啊!啊!啊!”你就比我大三個月,卻喜歡倚老賣老,你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卻給了我這世上最美好的友誼。
我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剛好去醫院拿東西,你是不是自始至終都要瞞著我你的病情?如果我沒有剛好看到在醫院照顧你的你爸媽,沒有向他們打招呼,我是不是連你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了?
你可真是個自私的家伙啊!你明明知道你的病情有多嚴重,卻一次次地對我說只是普通的小感冒。遲鈍如我,怎么會沒注意到你每次對我笑完后臉上露出的疲倦?單純如我,竟會對你每次借口拒絕逛街的理由深信不疑!你可真是個聰明的壞蛋,對我的想法了如指掌的聰明的壞蛋。你知道我要是知道你的病情的話會難過,傷心。可你這么善良得連螞蟻都不忍心踩死的好女孩兒老天怎么就對你這么不公平!
打完點滴回到學校已經六點多鐘,頭頂上的天空是清晨那種特有的鴉青色,空氣微涼而清爽。
阿涵,你不必擔心我。我會去結交新的朋友,也會學會睡覺時老實點兒不讓自己著涼,我會收起我們的合照,收起我們的回憶,盡量不再想你。我不再吃綠豆冰了,我怕又會突然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