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滴水開始破碎

藤藤

答應嫁給蘇浩明有三個原因：第一，我到了該嫁的年紀，單身的日子再過下去就顯得尷尬了。第二，蘇浩明各方面條件很不錯，且他細心，是個褲兜里會裝著紙巾的男人。第一次一起散步，他留意到我鞋面上的塵土，掏了紙巾示意我擦去。

那一刻忽然就覺得感動，30歲的男人，也已有了相當的身份，細節處，還能照顧得如此周全，笑起來也溫和，絲毫不張揚。這樣一個男人，想來是可以嫁了。彼此也都過了愛起來會轟轟烈烈的年紀，前輩說，婚姻，合適才是最好。

所以交往，緩緩地，循序漸進地。之后便是水到渠成。

選在春暖花開的日子成婚。一個形式也算豪華的過場，我再將簡單的行頭一輛車子拉到他的住處，兩個人就過成了一家。

蘇浩明的房子已買了5年，九十幾平方米。如今即使做了夫妻，我也自然不能要求他將房主換成我，能夠免費居住且在里面自由散漫，已經是福氣。他的細致也處處可見，從房子的裝修到飾品的選擇，都能看出主人的那份精心。我疑心衛生間的墻磚都是他親自選購，色彩才會搭配得那般和諧。蘇浩明說，皆是物美價廉，那時候，幾乎轉遍了所有的裝飾材料店，沒花什么冤枉錢。

我將此視為他的品質，婚前也接觸了些許男人，個個大手大腳沒有計劃性，倒是可以拿來愛，但真是不可以拿來當日子過的。前輩們的話算來都是經驗之中總結出的真理，婚姻先是過的日子，然后才是感情。

現在，日子有了，感情也慢慢有了。原本就有五分好感，到可登記時分，五分的好感便成了七分，再過了洞房夜，扎扎實實覺得這個男人是自家的了，不再是有無好感的問題，而是，自自然然就是愛了。

想必蘇浩明心里也存疑惑，已牢牢將我整個人抱在懷里了，目光還是游移的，試試探探地問，親愛的，你可愛我？

我不說話，手指一個個在他的背上跳舞，聽著他的呼吸有緊張的急促。偷著笑，整張面卻深深埋進他的懷里。這個男人，我都愿意將一生交付于他，怎會不愛呢？

這便是我嫁他的第三個原因，也是不可缺少的原因。只是不再是那么青澀和直截的年紀了，不肯再說出來，等著他去感受。

蘇浩明自然不笨，忽然醒悟過來，扯我的耳朵，說，你這個壞蛋。

兩人的嬉鬧帶來一室的暖煦，想好日子就是這樣開始的吧。

慢慢發現除了細心，蘇浩明還有著居家男人才有的品質，會做飯、會洗衣、會拖地板，弄得我這個扎扎實實想當家庭主婦的小女人很是尷尬。常常連廚房都沒有機會進。他還節儉，洗衣的水會留下用來拖地，洗菜的水會用來澆花，隨手關燈的習慣看了就知由來已久。

有時候，我常常會在被窩里偷著笑出聲，說，蘇浩明，原來你是至寶，如何被平白放過了那么多年讓我撿了便宜？

他一點不為自己惋惜的神情，倒是看似有幾分驕傲，說，因為我挑剔，因為在等你。

這話我愛聽，我是女人，也有女人的小虛榮。蘇浩明倒是很會說話。結婚幾個月了，我像尋寶的人一樣，在一點點發現他的可取之處，讓心里更加歡喜，讓婚姻更加牢固。

別人說，我看起來像個婚姻中的女人了，有了那種平淡的煙火氣息的幸福。

但幸福是需要珍惜的，縱然蘇浩明不要求我，我也開始主動熟悉各種家務。再到周五，早早地去市場買了菜，決定主動回家為蘇浩明做一頓可口飯菜。

廚房里干干凈凈，各種用具規劃整齊，只水池里卻放了一個很大的盆，要拎起來時，發現盆里已有大半盆干凈的水。有些疑惑，蘇浩明如何會無端留了一盆干凈的水？把要清洗的菜拿起來放入盆中時，有水滴自水龍頭下滴到我的手背上。卻不曉得為什么，那種淡淡的涼直直由手背朝著身體的某一處蔓延。一直蔓延到心臟，停頓下來。

心就是一涼。

蘇浩明不會是這樣的人，他如何會是這樣貪占免費的一滴水的男人？這樣的事情也聽說過，知道有一些居家男女，用滴水的方式來換取一些免費的水來使用，為的卻不是節省國家資源，而是幾分錢的水費。這個問題一直想不明白，再窮的人家，也不會窮到每天要節省下那點微薄的水費，但窮畢竟是值得同情的。蘇浩明如何會？我們倆每月的收入加起來雖然不過萬，但也夠舒適地、輕松地生活了。即使水價上漲到10塊錢一噸，也是用得起的。

或者，我想，不，一定是他忘記了，忘記了將這只盆子從水池中拿走，而水龍頭沒有關緊也是平常的事情。是我神經有些過敏了。

想了，心里平淡下來，動手洗菜做飯，一個小時后，蘇浩明開門回來時，四菜一湯已經上了飯桌。他覺得驚異，結婚以來，無一例外是他先回家。隨我去廚房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但他心里并未有任何不安，讓我更加確定剛才的多慮。

我當然不會問他，這樣揣測都覺得對他不起，若是問，未免有點傷人過甚了。

卻沒承想，同樣的時間回來做飯，那只盆還是在，和水龍頭下片刻滴下的那滴水。我心里越來越不舒服，我不愿承認蘇浩明如此，但，那種計算好了一般的水滴的速度，不會是無意的。

可還是沒有去確認，覺得那樣微小的事情，實在不足以道，而且，我問不出口。蘇浩明是我眼里的大男人，我自小就愛大男人，大男人可以細致、可以瑣碎、可以節儉，但不可以有這般小人才有的行徑。

沖動了好幾次，終究沒有問，每次看到蘇浩明，那種沖動就被生生殺滅在唇邊了。他待我這樣好，我們這樣好，我怎么拿這樣的話來問他，而且是質問。

我便忍著不問。可那一滴滴的水，卻開始總在眼前滴著，甚至睡著時，也似乎聽到水滴的聲音，砸得心一涼一涼的，那么不舒服。

忍是硬硬忍下了，由著自己不舒服，不至于為了這點事挑出婚姻的不和諧來，這是大道理，我懂。卻開始下意識地留意起蘇浩明更多的舉動來。因為留意，無端多出了一些慌亂，原來生活真是經不起抽絲剝繭樣琢磨的。不長的時間，我簡直要認識出另外一個蘇浩明來，從來沒在意，原來在超市買東西，每次他會多要一個兩個袋子，帶回家里裝垃圾。店員是不想給的，他卻不介意為了那個袋子多說許多的話。曾經也沒有留意，打他手機常常是不接聽，掛掉了拿公司的電話打回來。更沒有留意他在市場買菜時會為了一毛錢和商販爭執，最后還硬要多拿人家一棵蔥或者一棵香菜……

我沒有冤枉他，生活的細節里，他當真是這樣的。這樣一個男人，他是我的丈夫。

我越發不舒服，從感覺慢慢延伸到了感情。忽然有個晚上，蘇浩明再伸手抱我的時候，不知道怎么了，我就一把急急地將他推開了。那晚我們有應酬，回家時他偏是多要了出租車司機幾元的士票，似乎那點便宜若要不占，就會很不幸福一般。而現在，不幸福的人是我。

蘇浩明不解地看著我，怎么了寶貝？

他不解，是的他不解，他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他愛我，不花心，盡心地照顧著這個家。在我們共同的婚姻里，我不否認他付出的比我多。可是，我真的不能容忍，我不能容忍他有著這樣的生活習慣，那些微小的，不好好留意就不會發覺的習慣。不幸的是，它們被我發現了，如一個蛀蟲，一點點吞噬著我在婚姻里的幸福感。我希望自己容忍，覆蓋著內心的不安，敷衍著表面的完整，直到大廈將傾。猛然發覺我不能再繼續和他一起生活，我對他對這個婚姻的感覺，已經被徹底吞噬掉了。或者，換了另外一個女人不會留意婚姻里這樣渺小的漏洞，但是，我不行。我試過了容忍，沒有做到。也沒有試著去糾正，就這樣等著坍塌。如此說，我們，原來并不適合在一起。

他的手在半空尷尬地、空洞地停頓著，我看著他，用再也無法熱情的目光。

你到底怎么了？他說，眼神焦灼起來。

蘇浩明。我咽了一口唾液，不無艱難地說，我想，我們還是離婚吧。

他完全怔住，睜大了眼睛狠狠看著我，要看出我是在開一場玩笑，是在逗他，或者是說了夢話。

可是，我不是。我要迎著他這樣的目光，再說一遍，不管多么艱難。如何不艱難呢，這是我同床共枕了良多夜晚的男子，他這樣地愛過我，我這樣地愛過他。

可是，我是認真的。因為現在，我不能愛了。

蘇浩明終于發作，一把抓住我的身體搖晃起來，到底為什么？他說，你愛上了別的人。

我搖頭，轉眼間眼淚忽然落下。我要怎么對他說。這場婚姻，我曾認真閱讀、用心經營，可直到如今我才知道，一場婚姻沒有愛縱然不行，但有時候有了愛也不行，還要生活里那些瑣碎細節的磨合，如果不能相互完成最好的溝通，遲早也是破碎的結局。而婚姻的破碎，又哪里都會是因了你背叛我我背叛你這般不堪容忍的緣故呢？

有時候，一滴水的分歧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