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捷生
畢竟還在月子里,母親也有走不動的時候,就抱著我騎在小騾馬上走。父親看見了,從母親手里接過襁褓。父親那匹馬高大、健壯,背脊寬闊,跑起來像一片飛翔的陸地。
此后幾天,父親每天都帶著我在原野上狂奔。他勒緊腰間的皮帶、拉開領口,把我小心翼翼地放進他寬大的衣兜里,如同一只大袋鼠裝一只小袋鼠。偎依著他那溫暖的胸膛,我一聲不吭,仿佛回到了母親的肚子里,仿佛那一路上嘀嗒嘀嗒的馬蹄聲,仍是母親的心跳。
沒幾天,發生那個流傳甚廣的趣聞:他把我弄丟了。
那是過貴州的一個山埡口,前后突然出現了敵人。父親意識到有落入包圍的危險,打馬狂奔,迅速調動被擠壓在山埡里的部隊搶占兩邊的山岡。但他想不到,就在這時,我就像個飛起來的包裹,從他的懷里被顛了出來,重重地落進路邊的草叢里。接下來殺聲四起,紅軍從山埡口奪路而行,沒有人想到會從軍團總指揮的懷里掉出一個孩子來。
部隊突圍后,山埡復歸沉寂,山風像水那樣徐徐漫過來。
我想我以后的反應,純粹是條件反射,當那串熟悉的馬蹄聲消失之后,摔暈在草叢里的我慢慢醒過來,感到周圍冷冰冰的,死一般寂靜,便不由自主地哭起來。
落在大部隊后面的幾個傷病員接著走進了山埡,并且機警而又奇怪地聽到了我的哭聲。他們循聲找到那片草叢,看見我臉色青紫地躺在那兒,嘴角在一陣陣抽搐,四肢已經沒有蹬踏和抓撓的力氣了。傷病員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們都傷著、病著,連自己都沒有力氣趕上大部隊,怎么有能力管一個氣息奄奄的孩子?“看啊,嬰兒裹著紅軍的衣服!”突然有人驚呼起來。
這個發現讓眾人大吃一驚。幾乎在同時,傷病員們全都打消了放棄我的念頭,開始考慮如何把我帶走,如何幫我找到自己的爸爸、媽媽。因為他們想,用紅軍衣服裹著的孩子,一定是紅軍的后代;如果任憑我躺在草叢里,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餓死或凍死。而紅軍的后代,紅軍不管誰管呢?
傷病員們走路本來就慢,再抱上我這個嬰兒,要頻頻換手,就走得更慢了。他們用了一個多小時,才翻過崎嶇的山埡口。
太陽偏西了,幾個人坐在一塊巖石上休息,從大部隊過去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待大家看清馬上的人影,立刻都彈了起來。
山埡口遭遇戰后,父親帶領部隊一口氣奔襲了幾十里。喘口氣的時候,他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掏口袋里的煙斗,就像觸電一般,這時他猝然發現身上少了什么。是的,他的懷里空了,他心愛的女兒不見了!一聲“糟糕”還未出口,汗珠已滾滾流淌。當即他煙不抽、腳不歇,帶上兩個警衛員,快馬加鞭,十萬火急地返回來尋找。
傷病員們列隊向軍團總指揮行軍禮,父親心里一驚,下意識勒住了韁繩:“你們看見了我的孩子嗎?”
傷病員們一愣,把剛撿到的襁褓茫然舉起來:“總指揮,是這個孩子嗎?”“是她!是她!”父親從馬上滾下來,如同搶奪一般把襁褓摟進懷里。掀開一看,我哼哼唧唧的,餓得把手指吮得吱吱有聲。
父親的眼睛紅了,兩滴渾濁的淚水奪眶而出。
(摘自《父親的雪山母親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