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一家親

祭歡

老媽在鏡前搔首弄姿，一會兒嘟嘟唇扮萌，一會兒又往臉上拍拍歐萊雅，然后目不斜視地問我：“新弄的發型好看嗎？”

我聲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繼續盯緊《熊出沒》。她不屑地哼了一聲，頗為得意地用一個粉嫩嫩的發夾將額前的劉海兒夾住，擺弄完她那高貴而不失奢華的發型后她又將自戀的目光投向鏡子中她脖子上金光閃閃的項鏈。

“好看嗎？”她關掉電視，笑嘻嘻地看向我。我故作驚艷地點點頭繼而羨慕嫉妒恨地看著她。

女人真是可怕的生物！

“你爸真小氣，贊助這條項鏈的錢才三分二，還得我再補上，要不你怎能看到如此珠光寶氣的我呢，哎呀呀呀……”

我強忍住“你夠了”這句包含我復雜情緒的三個字并用驚悚的目光瞥了她一眼，她還好意思說老爸，這都不知道是第幾次讓老爸贊助了。

不過，老爸掏錢時心中也是痛并快樂著的吧？我忍不住勾起一抹笑，老媽滿意幸福的表情像是我心里一團溫暖的氤氳，一點點地擴散直至四肢百骸。

一個月前，我還是單親孩子，還在為老媽能不能回家過春節而憂心忡忡。老媽對我說，她不喜歡回來是因為害怕面對周圍鄰居和三姑六婆狂轟濫炸無比強大可怕的八卦，而最重要的是父親冷漠的眼神和家里尷尬的氛圍。

按理說父母離婚這么多年，我和弟弟也早該決定判給誰了。奶奶爸爸媽媽都曾私底下問過我“你要跟誰”這個無比討厭的問題，難度系數媲美爸爸媽媽掉下河你先救誰……然而我只是一如既往笑而不語。奶奶說，你爸爸媽媽誰先找到另一半，孩子就給還沒找到另一半的那一方。

真是復雜而討厭的規定！

老媽離婚前夕還遠在外地，她打電話問我，如果我和你爸離婚你會傷心嗎？

我怎么能不傷心？！

但這句話我只是在心里無奈地對自己說，與此同時腦海里閃過無數畫面。

那時候爸爸狂愛賭博，將我們家里新買的大卡車都輸掉了。后來他徹夜不歸，第二天回來時人已經爛醉如泥，他不言不語，一個勁兒往樓上爬，我和媽媽嚇得趕緊拉住他，他一次次地甩開我們的手，終于他的力氣消失殆盡，軟軟地癱倒在媽媽懷里，像個小孩子一樣哭泣，斷斷續續地說：“我真沒用，養不活你們，我還是去跳樓……”

說著踉踉蹌蹌地繼續往樓上爬去，卻終于掛著淚痕睡了過去。

這段記憶怕是永生難忘了吧。我聽著電話里媽媽緊張的聲音問道：“媽，你還愛他嗎？”其實我早該知道，媽媽的性子是向往自由的，她喜歡城市快節奏的生活。畢竟她還十分年輕，生我時也不過20歲，那時候，可能也才30歲呢。

“不愛了吧？”電話那邊沉默了許久。

“那便離了吧?！蔽倚χf，“反正你們永遠都是我的爸爸媽媽，只不過分居而已。”其實我很感動于母親能夠來征詢我的意見，媽媽也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她深深地體會過那種孤獨無助的心情，只是婚姻的羈絆、躁動的內心以及任性不懂挽留的我，終于還是讓他們離了婚。

離婚以后，母親一年才回來幾次，父親也變得沉默寡言。曾經他就像是我的好兄弟，像孩子一樣陪我玩，從不打我罵我。就算我總是玩壞他的寶貝剃須刀，扯痛他的頭發，將他新買的毛衣燒出一個大窟窿，他也不生氣，只是瞪大眼睛嚇我，張開雙臂裝作要追我的樣子。他愛騎著他的破摩托載我去兜風，還給我唱不倫不類的改了歌詞的兒歌。我給他扎小辮子，坐在他的腿上蕩秋千……

奶奶問我，你知道你爸媽離婚了嗎？我說我知道。她問你怎么知道的？我說是我讓的，反正他們天天吵架，還不如離了呢。

我至今忘不了奶奶震驚失望的眼神，是我一手制造了她的孤獨，這個家死一般的冷漠寂靜，所以上天懲罰我，將我認為理所當然從不珍惜的極致父愛收了回去。

母親不在家的日子里，我除了讀書就是待在房間里，生怕一出去就會遇到可怕的八卦熟人。倒是父親，他重新愛上了音樂。當初他為了媽媽放棄了音樂，媽媽不喜歡音樂。

他除了工作終日在房間里嘶啞著嗓音唱悲傷的老歌，以至于我耳濡目染也愛上了老歌。不管是《夢醒時分》，《相見恨晚》，還是《藕斷絲連》，《最熟悉的陌生人》……都讓我瘋狂地著迷，總是唱著唱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我不僅繼承了父親得天獨厚的藝術細胞，還繼承了他的戀舊情結，沉湎過去。

母親一人孤單地在喧囂的城市奔波疲勞。我也曾去看望過她，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子，簡單而干凈，卻能在早晨時容納一屋陽光。晚上我們相擁而臥，說一宿的悄悄話，淚水伴著發絲覆蓋了枕頭，濕潤地貼著臉頰沉沉地睡去。

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問我：“你傷心嗎？你恨媽媽嗎？”

我想，再熱愛自由再強悍的人，心也總有累的時候吧。

整整幾年的時光，他們就算碰面也從未說過一句話。2014年，他們時隔多年的對話終于在他接她回家的路上誕生了。到家后話越來越多，這讓我暗暗欣喜。書上說，婚姻生活中，必須一方為狐貍，一方為豬，這樣雙方才不會累。當我講給老媽聽的時候，她很嘚瑟地捅了捅老爸的腦門說：“你是豬哦?！?/p>

豬永遠只能被狐貍欺負，但豬卻傻傻地樂在其中。

此時，老媽正在抱怨老爸的歌聲影響到她的睡眠，據我所知，這個時候已經十一點了。老媽一臉不爽地起床，我還在孜孜不倦地趕稿。老媽說，今天全家去燒烤happy吧？

我點點頭，老爸的魔音又傳了過來。老媽聽得五官都糾成了一團。真難聽，她嘟囔了一聲跑去擂老爸的門，聲可震天——

“你是瘋子嗎？一天到晚哦哦哦！”

“我是瘋子那你就是瘋婆子！”

我咯咯咯地肆意大笑。

“笑什么！你就是瘋孩兒！”老爸吼道。我抽了抽嘴角，心里卻暖如陽春。

老爸關掉電腦，對老媽嘿嘿傻笑，“不唱了，不唱了。”他說。

我孩子氣的爸爸回來了。這也得感謝老爸為老媽買的一堆金子成功地將“貪財”的老媽拴在了身邊。

我向窗外望去，陽光覆蓋了整片大地，真是一個適合爬山燒烤的好天氣。一場寒雨過后，陽春可是真正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