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人生怎能“互換”：富家“養主”催生少年投毒報復

花滿樓

留守少年的“冷”戰

1999年，王輝出生在河北省保定市的一個普通農家，父母都是當地普通農民，受當時打工大潮的影響，在王輝剛滿3歲的時候就雙雙去南方打工，把他扔給了年邁的爺爺奶奶撫養。

由于父母不在身邊，王輝從小就乖巧懂事，五六歲的年紀，就能幫爺爺奶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2012年，王輝以一個留守兒童的身份，升入了初中。在初中，他依舊保持著優異的成績。好成績自然給他帶來了很多榮譽，但王輝面對班里的同學，始終保持著一種拒絕融入的態度，連班主任都說這孩子有點“冷”。

但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王輝的“冷”來源于別的孩子炫耀父母給的親情時，心理產生的一種自然排斥。時間久了，他在班里不僅沒有一個朋友，就連上學放學，也是一個人走。

2013年，石家莊的一家教育機構，開展了一場“互換人生”的活動。活動的內容就是把兩個家境完全不同的孩子，用一個月的時間，讓他們交換生活方式，從而以不同的教育角度，來改善孩子在固定環境下產生的種種不良心態。

很幸運，王輝的學校，作為農村代表，被這家教育機構關注，更為幸運的是，王輝由于成績優秀，完全符合他們的條件，所以被選中。

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后，14歲的王輝第一時間把這個喜訊告訴了爺爺奶奶，爺爺奶奶也為他感到高興，但更興奮的還是他自己。從出生到現在，他只去過縣城幾次，關于省城，只在電視里看到過。那種高樓林立、車流不息的生活，對于14歲的鄉村少年來說，是一種新鮮的向往。

交換之前有一次培訓，培訓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讓這些孩子認識到自己將要去的環境和生活常識，更重要的一點，是交換雙方的首次見面。

2013年6月，王輝第一次見到了自己交換的對象郭樺，面對這個拿著手機和平板電腦，滿不在乎地聽著歌與自己握手的少年，王輝心里的自卑感再一次涌了上來。

其實，這種自卑，從他少年時就一直在他心里存在。由于父母不在身邊，遭到同村孩子們的欺負，王輝從來都是忍讓，總覺得自己不如別人，唯有發奮學習，才能在優秀的成績上找回一點兒自信，但王輝沒有想到，自己努力多年建立起來的這種自信，在僅僅與郭樺握手的瞬間就土崩瓦解。

雖然有點兒不快，但是想到即將到來的新生活，王輝還是多少有點兒興奮。

郭媽媽的熱情原因

2013年7月，王輝來到了郭樺的家里，而郭樺也收拾行李，去了王輝所在的農村。去郭家的那天清晨，王輝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那是父母在南方打工時給他買的，并且，在得知郭樺并不是團員之后，細心的王輝還在胸前別上了自己的團徽。

雖然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在踏入郭家別墅大門的那一瞬間，王輝還是覺得自己被眼前的金碧輝煌壓得喘不過氣來。三層的獨幢別墅，花園，寬大的皮質沙發和巨大的電視，還有房間里許多不認識的家具家電，讓這個14歲的少年感覺到了一種莫大的壓力和刺激。

對于王輝的到來，郭家表現出了歡迎的姿態。郭樺的母親馬玲拉著王輝的手，帶著他轉遍了所有房間，給他介紹餐廳、臥室、書房、活動室、衛生間等。面對馬玲的介紹，王輝無法抑制住自己的興奮，對漸漸熟悉的馬玲問這問那。

第一頓飯，王輝簡直是大開眼界，琳瑯滿目，都是王輝沒有見過的。那天郭樺的父親不在，只有他、馬玲還有保姆3個人。王輝一開始很拘謹，面對上來的菜只小口吃，但架不住馬玲的熱情，再加上菜的美味，所以，很快，王輝就放開了。

飯后，王輝與馬玲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門鈴突然響起，原來是郭樺的父親郭大川回來了。看到丈夫回來，馬玲馬上給他介紹王輝，王輝也站起來恭敬地說：“叔叔好。”可是郭大川只在鼻子里嗯了一聲，就上樓了。

郭大川的冷淡，讓王輝敏感的心再一次受到了打擊，此后很長時間，他都在裝作看電視，面對馬玲的問話，也只是有一句答一句。

其實郭大川并不是有意冷落王輝，而是對這一次交換活動根本就不看好。郭大川是做生意起家的，從煤炭生意做到房地產，對素質教育本來就不關注，所以，當聽說妻子暑假期間要把寶貝兒子“發配”到農村接受鍛煉時，大發雷霆。但最后還是拗不過妻子，只好勉強答應，正因為這些，對于王輝的到來他表現得并不熱情。

很快，王輝在郭家已經度過了3天，好在這3天之中，他只見過忙于生意的郭大川兩面。初來的尷尬漸漸消除，王輝跟馬玲越來越熟悉，從馬玲口中，他也了解到了郭樺的一些情況。郭樺是小學三年級從張家口轉來石家莊上學的，那個時候，兩個人忙于生意，卻疏忽了對孩子的照顧，郭樺從小學起就跟學校的小混混玩，打架上網，學習成績一塌糊涂……

在郭家住的幾天，王輝從不主動提任何要求，就連郭家的保姆都夸這孩子懂事。但是，王輝再怎么懂事，馬玲還是牽掛著自己的孩子，她不止一次地違反“交換法則”，悄悄地給郭樺打電話。

在王輝心里，郭樺這樣的“熊孩子”能在農村生活一天就不錯了，但是令他沒想到的是，郭樺在那里居然十分開心，他對一切都表示出了興趣，甚至在電話里興奮地告訴馬玲，說兩位老人對他特別好，還教他編蟈蟈籠子，太好玩了。

郭樺的興奮，讓王輝有些意外，但更加意外的事，卻在幾天之后出現了。

在王輝的心中，已經承認了馬玲對自己好的事實，但這種好太熱情，讓他有點兒吃不消。可是，當他知道這種好與熱情的動機時，就像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那天，王輝本來是按照計劃，去街頭幫新任“父母”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懂事的他看到馬玲家里什么也不缺，就想為馬玲做一道農家菜，可是，當他悄悄在廚房收拾菜時，偶然間卻聽到了馬玲與保姆的對話。馬玲說：“你以為我真喜歡這個孩子啊，我是怕樺樺在那里受委屈，都說那里的人很不講道理，所以，對他好就是想讓他在打電話時傳個話，這樣樺樺在那里才會生活得好……”

聽到這話，王輝氣得把手里的菜狠狠摔在了地上。

不久，發生的另外一件事，讓王輝對這個“新家”徹底失去了興趣，不僅如此，仇恨的種子也埋在了他的心中。

自卑少年投毒報復

2013年7月22日，馬玲放在餐桌上的500元錢不見了。起初她以為保姆拿去買菜了，可后來一問保姆并沒有拿，吃飯時偶然間問了王輝一句，卻刺激到了王輝那敏感的自尊心。多日以來壓制成的謹小慎微終于在那一刻爆發了，他啪地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跑到樓上自己的房間，收拾東西就要走人。

馬玲慌了，因為按照“交換法則”，如果一方有孩子先退出的話，那么將啟動一個詰問程序，證明這家的教育失敗。馬玲當然不想承認這一切，所以，她趕忙上樓好言安慰了很久，王輝才安靜下來。

事情過去之后，王輝心里也隱隱后悔，雖然說馬玲是意有所圖，但畢竟對自己還是不錯的，不像郭大川，見了自己從來都是橫眉冷對。

雖然這邊王輝忍了，但沒想到，郭樺那邊卻出事了。原因是他貪玩，竟然把村民家的一個柴草垛給點著了，沖天的火光讓全村人都大吃一驚，等村民們把火撲滅之后，才發現肇事者是一個14歲的少年，村里人把他訓斥了一通，但沒想到，郭樺沒受過這個氣，當夜就打電話要回家。

得知這個消息，王輝也慌了，如果郭樺離去，爺爺奶奶就要接受詰問程序，可是兩位老人哪里會知道怎么回答，王輝心里十分難過，他不想讓爺爺奶奶難堪，于是就主動從馬玲手里要過電話，想勸慰一下郭樺，堅持完這幾天。

可是還沒等他開口，郭樺就在電話里搶白他：“你算個什么東西！讓你住幾天城里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你有什么資格勸我，快滾回來吧！這里才是你的家！窮鬼！”

郭樺的一番話，把王輝氣得渾身顫抖。馬玲可能也聽出了什么，忙搶過電話訓了兒子一通，可萬萬沒想到，就在她訓兒子的時候，丈夫卻回了家。聽到這一切，郭大川冷笑了一聲，指著王輝說了句讓他這輩子都記得的話：“我就說過這純屬胡鬧，土鱉再怎么裝也裝不出貴人！算了算了，明天起，你回你老家，我們兒子回來，裝什么裝！”

王輝沒想到郭大川會這么侮辱自己，一瞬間，他覺得整個世界都離開了他，無盡的憤怒與委屈涌上心頭！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你們看不起我，那么你們全家都別想過好！

少年復仇的想法，就這樣強烈地在心里生根發芽，決定之后，王輝反而平靜了下來，片刻，他用一種極其冷靜的語調對郭大川說：“叔叔，眼看著活動就要結束了，求求你，就讓我做完，好不好？”

郭大川沒說什么，冷冷地哼了一聲上樓了，此時的他并不知道，這個哀求他的少年，正在心里醞釀一個報復的計劃。

原來，早在剛剛來到這個家庭的時候，王輝就迷上了電腦，并且對一部報復題材的小說十分癡迷，文中的主人公，為了報復仇人，潛入到仇人家里做了一名仆人，從此之后，仇人一家就陷入到了他精心布置的各種陷阱里面。

如果說是這部小說給了王輝啟發，倒不如說是他強烈的報復意識讓他構思出了一個計劃，起初他想的是制造車禍，后來發現操作起來難度太大；再后來想到了縱火，可是又太明顯，想了很久，他終于想出了投毒這個方法。

7月26日，就在計劃將要結束的前4天，郭樺回來了，面對王輝，他表現得無比冷漠，盡管王輝對他百般示好，但也只能換來他冷冷的一笑。這個14歲的少年并不知道，就在前一天，王輝已經在一家背街的店里，買到了一包老鼠藥。

7月30日，王輝對馬玲說他要做些家鄉菜，以感謝馬玲對他的照顧。馬玲痛快地答應了，并讓保姆去買王輝所需的菜品。此時的馬玲，因為兒子的歸來，對王輝的態度馬上來了個180o的大轉變，由以前的好言好語變得不那么熱情起來。

投毒少年的失敗警示

7月31日那天中午，郭大川也回了家，剛剛做成了一筆大生意的他心情比較好，第一次對王輝有了笑臉，面對王輝主動提出的做幾道家鄉菜的要求甚至贊賞了兩句。

此時的他絕對不會想到，王輝趁保姆端菜的機會，把那包老鼠藥摻在了菜里。買這包老鼠藥的時候，他特意詢問了功效，賣藥人告訴他這種藥無色無味，而且毒性很大，一小包就能毒死上千只老鼠，所以一定要慎重使用，所以，王輝對這次“行動”信心滿滿，他甚至想好了自己在行動之后的退路。

可是天真的少年并沒有想到，當菜端上桌之后，一家人并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對他的菜表示出歡迎，保姆只是簡單地嘗了一口，郭大川喝了點酒，多吃了幾口，而馬玲與郭樺，一點兒也沒動。

雖然只吃了一點，但是藥效很快顯露了出來，首先是郭大川開始覺得肚子疼，再后來是保姆。此時，王輝正在樓上收拾行李，但他沒想到的是，馬玲已經看出了他有些不對，于是一邊想辦法讓郭樺穩住王輝，一邊悄悄報了警。

接到報警，警察很快就趕了過來，看著眼前這個14歲的“罪犯”，警察也有些哭笑不得。但更戲劇化的是，由于對老鼠藥的嚴格管理，王輝買的只是普通的老鼠藥，只要不過量服食，對人體不會有很大的傷害。郭大川與保姆，嘔吐之后，又在醫生的建議下吃了些中和的藥，很快就沒事了。

得知王輝向他們投毒的原因后，一家人都有些沉默，也許他們沒有想到，那些優越感會傷害到這個自卑的少年。由于王輝未到法定年齡，所以警察只能對他說服教育，并且令監護人看管。

事情雖然了結了，但是留守少年的心理養成、心態教育卻都在此事件中突顯出來，面對貧富差距帶來的仇富、自卑以及過度的教育分化，也許，更是一個需要很長時間來化解的重要問題。

本刊觀點

我們曾經看到過《變形計》里播出的感人故事：城市少年和鄉村少年交換7天的生活，結果，叛逆的城市少年獲得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變成溫和有禮努力向上的好孩子，而農村少年則更堅定了努力學習進入城市的信念。然而，事情果真如此簡單嗎？如果這樣，把有問題的城里孩子往農村一扔，是不是一切都萬事大吉了？現實生活的復雜性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而教育，也并不是體會不同的人生便可觸及心靈。就像王輝，即使不是通過交換教育而促使他性格中的缺點進行大爆發，也會有其他的事情，讓他爆發出更大更驚人的負面能量。即使是他學習成績再好，也不能掩蓋他性格中的缺陷。

縱觀我們身邊，有多少個留守兒童，除了他們的生活，誰來關注他們的內心世界？除了他們的學習成績，誰又會來對他們因父母之愛缺失而引起的心理問題進行疏導？而與此相對應的，是城市里父母為錢而和孩子疏于交流，夫妻只顧自己感受而在孩子面前大吵大鬧，什么事情都想用錢來解決的思維方式，沒有愛的滋養，這些孩子成為物質上的富翁精神上的乞丐。

人生活著是為了什么？大多數人宣稱是為了孩子，為了孩子背井離鄉去打工，為了孩子起早貪黑去掙錢，可是，最后我們的孩子卻成了問題少年，如同文中的兩名主人公。這樣的悲劇，難道還不值得我們當父母的，還有我們的教育者去深思嗎？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