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允許我和你相依為命

高小寶

兩歲那年，爸爸因病離世，在一個薄霧繚繞的早晨，媽媽撇下她和大她3歲的哥哥，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家。在兩個小人兒哭得快要斷氣時，姑姑風塵仆仆趕來救了他兄妹倆的命。

那時姑姑的孩子剛半歲，一家三口住在僅有10平方米大的房子里，3個孩子一起哭起來，聲音震天響。姑父是個老師，喜歡安靜，為此和姑姑隔三差五吵架，后來為了逃離這個吵鬧的家，姑父干脆去了外地。姑姑一人帶著嗷嗷待哺的3個孩子，日子過得舉步維艱。

幾年后，姑父回來了，不過明確提出，要么把她和哥哥送走，要么就離婚。姑姑眼中噙滿淚，毅然選擇了后者。她像一只膽小的貓咪縮在被窩里，已逐漸意識到，姑姑的不幸皆因她和哥哥引起，那個時候，她就特別想媽媽，想著想著，淚水就會不知不覺打濕枕巾。

10歲那年的一天，她放學回來，家里坐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姑姑把她推到跟前：“這是媽媽。”媽媽微笑著牽起她的手：“都長這么大了。”她瞬間呆住了。無數次想過與媽媽見面的場景，媽媽抱她、親她，可當媽媽真的出現在她眼前時，這些全然沒有，媽媽是那么平靜，她也沒有絲毫激動和親近的感覺，有的只是緊張和生分。而當哥哥回來后，媽媽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奮和激動，把哥哥抱在懷里親了又親，與她截然相反。

她心里酸溜溜的，為什么媽媽見了哥哥那么開心？為什么媽媽沒有親我一下呢？難道因為哥哥是男孩，她是女孩？她雖然在心里這樣勸慰自己，但還是感到莫名的失落和委屈。

她以為媽媽從此會在姑姑家住下，然而一個星期后，她放學回來，姑姑卻告訴她，媽媽帶哥哥走了。她再次驚呆了，媽媽怎么可能扔下她就走呢？盡管姑姑安慰她，媽媽現在生活艱難，根本無力撫養兩個孩子，可她還是不管不顧沖著姑姑咆哮：你氣走了姑父，現在又氣走了媽媽，你是個壞女人……

她不吃不喝和姑姑對峙了3天，在安靜沉默中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一切又恢復到以前的生活，姑姑還是像過去一樣疼愛她、嬌縱她，她表面裝作妥協，內心卻時刻升騰著一股無盡的渴望。

時機終于成熟了。當她拿著不吃早餐積攢的錢到汽車站坐車去找媽媽時，卻被車站工作人員誤以為是被人販子拐賣的小孩。當警察把她送回家時，姑姑正為她的失蹤東奔西突，頭發散亂得像瘋子一樣，一見到她，如同失而復得的寶貝緊緊抱在懷里泣不成聲。

知道了她想去找媽媽，晚上，姑姑摟著她和她約定：等她以后考上大學了，她就可以去找媽媽。

而讓她沒想到的是，隨后，媽媽竟也給她寫來了信，告訴她，遵守和姑姑這個約定，長大后再來找媽媽。這之后，媽媽的信雷打不動每月一封，字字句句浸透著對她的牽掛和關愛，讓她幼小的心靈時刻感受到母愛的存在。

一天，一位街坊和姑姑聊天時又說到她：“你一門心思放在她身上，把她培養得這么好，等她以后有志氣遠走高飛了，看誰給你養老，你得把她留在身邊……”

這番話不巧被她盡收耳底，登時如夢驚醒，原來，姑姑對她所有的好和付出，都是為了收買她的心，以此讓那些好和愛成為禁錮她的枷鎖，讓她不忍心拋棄和遠離。

姑姑對她的好，以前她尚存感念，這之后，她再不為所動，甚至為了和姑姑保持一段距離、疏遠情感上的交流，上高中后，她決然選擇住校，學習比以前更加刻苦用功，回到媽媽身邊的念頭更是一天比一天強烈和堅定。

時間不知不覺向前推移著，很快，就到了她高考最后沖刺階段，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姑姑卻生病住院了。病房里，她看到姑姑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各種管子，她第一次感到徹骨的恐慌。

她凝視著姑姑花白的頭發和眼角的皺紋，往事像放電影在她頭腦里一一出現：3歲，她發高燒，姑姑在漫天雪花中抱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去掛吊瓶；7歲，班上有個小孩常揪她辮子，她和人家打了一架，小孩的媽媽指責她沒教養，一向待人和善的姑姑像潑婦一樣和對方廝打在一起；9歲，鄰居給孩子買了一件粉色紗裙，她只說了聲好看，第二天，姑姑就給她也買了回來；13歲，她來初潮，不知所措的她難以啟齒，是姑姑給她清洗內褲，教她怎么注意保暖……淚水一點一點積蓄在她的眼眶。

一滴眼淚剛好掉在姑姑臉頰上，姑姑醒了，驚訝之余，生氣地催促她趕緊回學校復習功課，她不慌不忙坐下來：“你生病了，我哪還有心思學習，我要在這兒陪著你，照顧你。”姑姑哭了：“你從小爸爸媽媽都不在身邊，姑姑一直擔心你會因此而自卑，可你一直很懂事，很努力。這些年你想媽媽，我卻不讓你走，有些事姑姑現在不方便告訴你，只是希望你將來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堅強勇敢面對……你不恨姑姑吧？”

她再次笑了：“姑姑，你對我這么好，就是一塊石頭，也被你焐熱了，我怎么會恨你呢！”這話，她真的是發自肺腑。回學校后，她做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在高考志愿表上填上本地一所大學。

上大學后，為減輕姑姑的負擔，她打了兩份工，沒日沒夜地忙，姑姑得知后，極其震怒，劈頭蓋臉問：“你的錢不夠用嗎？我以后每月多給你300元錢，你不許再打工！”印象中，這是姑姑第一次對她發那么大的火，可她卻分明感到絲絲的溫暖和甜蜜。大學四年，就是在姑姑這樣的溺愛和呵護下，她無憂無慮，快樂成長。

即將畢業，同學們紛紛開始找工作，姑姑卻鼓勵她：“還是考研吧！以后拿著學歷，走哪都吃香。”她擔心因此會給姑姑增添更多的經濟負擔，姑姑卻篤定地拿出一個存折：“這是這些年你媽媽給你寄的錢，我都幫你存起來了。”

一句話，再次喚醒了她對媽媽的思念，這一次，她毫不猶豫把讀研的學校選在了媽媽所在的城市，并順利被錄取。

帶著和媽媽一起生活的欣喜和憧憬，她踏上遠行的火車，只是那一刻她忽略了姑姑眼中的憂傷。

到了學校，她迫不及待給媽媽打電話。母女見面，一如此前平淡如水，沒有想象中的驚喜和親昵，倒是哥哥，表現出久別重逢的激動和興奮。

媽媽生日，哥哥請她去家里吃飯，這是她第一次進媽媽的家門。媽媽再婚了，并且又生了一個女兒，飯桌上，媽媽、繼父、他們的女兒還有哥哥，4個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她在旁邊就像一個外人，連自己都覺得尷尬。

哥哥想留她住一晚，媽媽和繼父卻同時沉默。她忍著屈辱在門口換鞋，聽到哥哥在房間和媽媽理論，而媽媽好像有意讓別人聽到一樣，大聲說道：“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20多年都沒生活在一起，早就沒有感情了，你讓我怎么辦？”

如同晴天霹靂，她的腦袋“嗡”的一聲，她不是媽媽親生的！這么多年，她無時無刻不想著回到媽媽身邊，回來了，面對的卻是這樣殘酷的現實。她的眼淚決堤而出。

那晚，媽媽告訴她，她是個棄嬰，被爸爸收養，爸爸離世后，媽媽無力撫養，只得將她和哥哥托付給姑姑，外出打工。媽媽接走哥哥的那一年，不明真相的姑姑以為媽媽重男輕女，媽媽這才把實情告訴了姑姑。媽媽說，這些年，她一直勸姑姑不要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可姑姑可憐她從小被拋棄，將所有的母愛都給予了她……

她的心像針扎般難受，歇斯底里地吼道：“既然你不要我，為什么給我寫信，還給我寄錢？”

媽媽詫異道：“寫信？寄錢？我從來沒有啊！”

她是一路哭著回家的，姑姑見了她大吃一驚，她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止都止不住：“姑姑，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姑姑溫柔地把她抱在懷里：“孩子，姑姑知道，原諒姑姑沒有把一切都告訴你。”

原諒？到底誰該原諒誰？從兩歲到現在，二十多年的光陰，姑姑傾盡了所有的愛，把一個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棄女如珍寶般養在身邊，為此，她失去了婚姻，遠離了骨肉，拋撒了年華。而她卻肆無忌憚地揮霍著姑姑的愛，以為她是姑姑從媽媽身邊搶走的，以為姑姑想用愛把她永遠禁錮在身邊，可當她真正逃離這個家后，才痛心疾首地發現，原來那個她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才是她唯一舒服、溫暖的家；那個撫養她疼愛她、無償供她吃喝二十多年的女人，才是她真正的媽。

她內心充滿無盡的懺悔和自責，叫了聲“媽”。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