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憂郁的狗眼中的江湖

王路

武俠小說里有兩種人。一種人不夠牛逼，碰到大場面就開始咋咋呼呼，揚言要一個人單挑了所有幫派。凡是這種人，基本上對方一個小嘍啰出來就把他干趴下了。

另一種人很牛逼。他從來不聲不響，如果出手，他一定是到最后把風頭最勁的那個家伙一巴掌悶趴下的那位。但是他不要風頭，悶完立刻閃人，飄然而去，一騎絕塵。

甚至，他到最后也不一定出手，而會在許多許多年之后，某個明月當空的夜晚，把這一段舊賬拎出來。那時，才是一個真正的大場面。前邊看起來很大的場面，其實太小了。

夏天里，無數知了在樹上鳴叫。從早到晚，一刻都不停歇。在燥熱的午后，一萬只蟬鳴叫得最起勁兒的時候，趴在地上的一只小土狗憂郁地醒了，帶著一臉起床氣，汪了兩聲。就這兩聲，把一萬只蟬的鳴叫全部蓋了下去。

可是，還有老虎。老虎從來沒有工夫鳴叫一個夏天，甚至沒有工夫汪汪一個午后。它通常在沉默，走起來不會四蹄生風。它緩緩扭動肥大的身軀，像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要邁出街巷一樣緩慢。

當老虎積郁的情緒令它感覺到稍稍有那么一些不快的時候，它停下了腳步。然后，振嗓一吼。沒有人判斷得清楚這一聲是從哪里來的，只感到頃刻間地動山搖。蟬不再鳴，狗不再汪。風不再動，水不再流。

緩了好久，風才開始動，水才開始流。開始有一兩只膽大的知了摩挲翅膀，狗還是耷拉著腦袋貼在地上聽自己的心跳。

老虎的那一吼，叫做嘯。因為嘯，老虎是百獸之王。

武俠小說里講的不是武俠，是江湖。不是五百年前漁舟唱晚終老山林的江湖，而是五百年來聲色犬馬劍影刀光的江湖。五百年前如此，今天依然如此，五百年后還將如此。

在江湖里，蟬永遠都在。它是生態鏈上不可或缺的一環。所以，到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武俠小說中的第一種人，那種碰到大場面就摩拳擦掌興奮難抑，要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的人，并不是虛構。他們永遠在現實中存在，多如恒河沙數。

打開你的朋友圈，社交網絡，看到那些一天到晚不停刷屏的人，你就知道什么叫蟬。但也不要輕易鄙視人家，不要曬自己某條狀態瞬間捕獲了50個贊，那只說明你是一只帶著憂郁情緒的狗。

我有時候在想，有些人過著很體面的生活，什么都不缺，為什么還一天到晚在朋友圈刷心靈雞湯？

想了很久，想通了。這是蟬的宿命。因為它只能發出這一種鳴叫。在它饑渴的時候，不一定顧得上鳴叫。吃飽了，就得做點什么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看！我在這里！——蟬鳴起來了。所有的蟬鳴，都如出一轍。

只發心靈雞湯是因為，除了這些雞湯話，他們再也找不出自己心聲的更好代言。他們認為自己滿腹經綸，懂得人世間所有的道理，但就是說不出來。他們嘗試把這種道理說出來，就成了心靈雞湯：你可以不嫁一個XX的男人，但一定要嫁一個XX的男人；要帶著最大的善意去迎接每一天…… 諸如此類。

從前，我會把一天發超過10條雞湯的人屏蔽掉，現在我不屏蔽了。一只憂郁的狗跑到林子里來，就注定要聽一群蟬的鳴叫，不能嫌它們聒噪。

而期待的老虎，通常是沒有什么動靜的。對于一個不需要通過外在去刷存在感的人，還有什么開口的必要呢。

所以武俠小說中的第二種人，挑完六大教派立馬就閃了。不是怕被公安局抓走，而是因為接下來的事沒什么好玩了。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