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林保
如果能夠穿越時空,您不必是我的長者,可您必定是我崇拜的偶像。要不,如今的我為何經常想起您當年的點點滴滴?忘不了,我的中學時光;忘不了,我敬愛的許老師!
十幾年前,我從偏僻的鄉村學校古坦中學走了出去,接著便是上高中,讀大學。也許此生注定走不出校門,幾年前,大學一畢業,我就回到了自己的母校——我成了一名中學教師。我的角色變了,母校的容貌也變了:一座三層的教學大樓拔地而起,窗也明,幾也凈,讓人想象不出當年平房內那破爛不堪的樣子。幾年寒暑,幾多悲歡,教學實踐中深感做個好老師會有多么不易。一直思考做個真心投入的好老師應該具有一種怎樣的人生境界,于是,我便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我的中學老師許永明先生。
許老師何許人也不要緊,然而,總有很長一段時間讓你感到新奇和敬畏的就是他了。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步入中學后的第一天。在“售飯票處”,當我靠近人群時,看到他正低著頭忙于開收據。他一會兒數著錢,一會兒嘟囔著:“名字?買多少?”然后便是飛快地寫著。他寫字很是用力,幾根細長的手指,指尖微黃,指骨突起,死勁捏著手中的圓珠筆,生怕那支快速劃動的筆從他手中溜走似的。他很少抬頭,只是時不時地從抽屜下方夾起半支快要熄滅的香煙,旁若無人地猛吸幾口,便又迅速地放了回去。那頭微卷的短發下邊掛著一副黑框眼鏡。眼鏡很大,以致擋住了它下面那瘦小的臉。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我們的美術課上。預備鈴響后,同學們陸陸續續地走進了教室,個別學生還低聲說著話,但眼睛總是不約而同地注視著教室門口,大概都想早點知道我們的每一門課都由哪位老師來教吧。“來了!來了!”有人壓低著嗓音急切地提醒著。只見老師低著頭走到門口便又停了下來。他并未看我們,而是抬頭望了一眼班級標牌,然后轉過身徑直站到了走廊的邊沿。他耷拉著雙手背對著大家,只是右手的手心里多了一支點燃的香煙。他身材高挑,瘦削的身體被一套灰色的舊衣服包裹著更顯單薄。腳上的那雙皮鞋顯然已穿了很久,灰黑的鞋面上分布著幾道淺色的皺皺,鞋后跟的兩側也被磨去了不少。然而整套服裝干凈、整潔,還顯得十分得體、大方。只見他不停地將香煙送往嘴邊,接著看到的便是從他頭上冒出的裊裊“吹”煙。“就是那個賣飯票的,”心中嘀咕,“怎么美術課就可由食堂工作人員來教?”“丁零零”,二備鈴響了,他用力捻滅了香煙并又將其藏于手心,然后轉過身疾步走進了教室。“同學們好,本學年你們的美術和歷史將由我來教,希望大家能夠喜歡。”其實,他的臉較長,只是那瘦長的臉形更反襯出他臉上那眼鏡的大與寬來,多少顯得有些不協調。他的鼻梁也較長,好像很不服氣地從那眼鏡底下鉆出來似的。
我們沒發美術書,他也沒帶書,手中的那截香煙也不知被藏到了什么地方。大家直愣愣地看著他,片刻的寧靜大概也讓他感覺到了什么。“這樣吧,每組各派一位同學上來畫畫,看哪組同學畫得又快又好。”大家爭先恐后地在黑板上畫了圓罐子、方盒子,只是香蕉沒畫成,因不知它為何物。此時的課堂氣氛已活躍開來。許老師也放開了嗓門:“大家的簡筆畫都畫得不錯,但要想畫好物體,還應符合人眼看東西的習慣。大家看看這幾個小方盒,誰畫得好?” ……“是的,這個畫得不錯,因為它基本符合我們看東西的習慣,也就是遵循了透視原理,本節課我們將學習一下透視常識。”
后來得知,許老師的美術是自學成才,有一定的功底。為了參加全縣中小學生書畫競賽,學校每年度的書畫輔導工作自然就落在許老師頭上。他從不推托,卷起袖子就是埋頭苦干。古坦偏僻落后,學生根本沒有繪畫基礎。許老師從零開始,一步步,帶著他選來的幾個學生,在簡陋的場所進行他的繪畫教程。要不了一個月,參訓的學生是騾子是馬,拉出去溜溜,總能溜幾個一、二等獎回來。這在山區學校,已非常難得。
許老師講起歷史來也是頭頭是道,并且他還讓我們學到了一句口頭禪。每當許老師說到“總而言之”,大家便會異口同聲地搶著說他的下半句:“言而總之。”這時他便看大家一眼,臉上還會露出會心的一笑,此刻,大家便跟著笑起來。是的,許老師的課就是令人感覺輕松、自在,而且,它會讓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學到知識。同學們都喜歡許老師的歷史課,這已在班主任的一次問話中得到了證實:
“你們最喜歡的學科是什么?”
“歷史!”大家的回答干脆而又簡潔。許老師總是怪怪的,課內與課外的他簡直判若兩人。當你到辦公室找他買飯票時,他不會與你多說一句話,然而,當你向他請教問題時,他都會耐心地給你講解,而且總是越講越起勁。雖然也住在教室側前方的“教師宿舍”內,可每逢雙休日,許老師便會在校內“蒸發”掉,就連平時也是除了辦公室和教室,大家很難在校內遇見他。偶爾碰見他向他問好時,你得等他同你擦肩而過后,才見他轉過頭來,用那厚厚的鏡片對著你,并向你答上一聲:“你好。”
教師宿舍分上下兩層,是當時校內唯一一棟樓房。老師的住所雖是套間,其實很簡陋:每層都是木板結構,沒有自來水,沒有廚房,沒有衛生間,所有廚具要么擺在房內,要么擺在房門口的走廊上。做飯時分,大家切菜、打火、放油、下鍋、加作料、起鍋等等,頓時油煙升騰,“樂聲”四起,別是一番景象。此刻,教室內外的學生自然不會錯過免費觀賞的機會。然而,經常不見許老師燒飯吃,自然覺得很是“另類”。于是,大家便送給他一個綽號——“半仙”。其實,許老師也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后來有人“告密”說:許老師的房間內有許多書,還有許多方便面。
終于有人抓住機會在操場上跟許老師攀談上了,我和幾位同學也趕緊圍了上去。
“老師,你一個月的工資有多少?夠用嗎?”
“二百五十塊左右,夠用了。”
“老師,你的煙癮很大吧?”
“是的。抽煙沒什么好處,既花錢,又傷身體,你們今后可別抽。”
“老師,你大概有四十幾歲了吧?”
“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他不置可否,隨后便找個理由迫不及待地朝他的住處走去。他把腳后跟抬得老高,生怕踩壞了腳上那雙舊皮鞋似的。幾日后得知:他已三十二歲,大概還未談女朋友。
知道他還要教初二英語是一個月后的事情了。一次體育課,我從初二教室前經過時,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于是,便往教室內看了看。只見許老師一會兒說中文,一會兒說英語,并沒發覺我在窺視他。
第二學年,許老師仍教我們兩門課,只不過已換成了生物和物理。古坦中學地偏人少,每年教師也是新的進,老的出,師資力量嚴重不足,所以留下來的都是萬能手,什么學科都能教。后來聽說,許老師在古坦中學就先后教過八門課,而且成績都不差。許老師上物理通俗易懂,舉例子、做類比等等,隨手拈來;知識講解也還是一樣的風趣、幽默。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區分力與質量的單位時,他是這么說的:“這個‘牛頓啊真的牛,一提到力它就上。”“千刻(千克)萬刻,為的就是刻出‘質量來。”當然,口頭禪也是有的,而且,在物理課上又增加了幾句,如“車到山前必有路”,又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說過幾回,后半句自然也就不用費老師的口舌了,同學們都會異口同聲地幫老師補上。每每這時,課堂氣氛也就活躍到了極致。
印象中,許老師也生氣過。有一次,預備鈴才響過,許老師便急匆匆地走進教室。只見他眉頭皺起,滿臉愁容,像是誰欠了他二百五似的。他不自覺地在講臺前挪動著腳步,指向大家的手指也一直在微微顫動。幾秒過后,終于從他的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那些沒交作業的,給我——給我站起來!”
許老師就是這樣一個耿直而又真切地熱愛著他的事業的人。在那清貧的日子里,他以自己的人生理想創造出了不竭的智慧與財富。
忘不了您,許老師!忘不了,您曾為之耕耘過的那方熱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