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枕書
【一】
數年前的冬日黃昏,天色陰沉,突然下起雪。黃昏雪停,忽而起意到匯文堂看看。這間舊書店開業于明治四十年(1907),舊址在丸太町南、御靈神社前,初代主人大島友直曾就職于東京的中國文史專門書店文求堂,不久回京都獨立門戶,這與當時京大建校(1897年)也不無關系。大島友直本人對中國文化極感興趣,匯文堂也出版了許多中國文史類書籍、論文集,因此與京都大學文學部、東方文化研究所、人文研究所、京都學派諸賢交誼極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匯文堂深受森鷗外、西園寺公望、富岡鐵齋等人的喜愛?!皡R文堂書莊”的匾額即為內藤湖南所題,至今仍懸于店前。
1990年,匯文堂遷到今天的地方,在御所東南角、丸太町通北側、御靈神社以北,距舊址不遠。人事幾經代謝,而縱然登門買書的人越來越少,特地到門前瞻仰湖南先生手澤的人依然許多。國內有至京都訪書者,亦必造訪此地。如辛德勇先生在《未亥齋讀書記》中就提起過,說店家老太太懷念昔日學風之盛,抱怨現在的年輕人不懂讀書。故時常不愿與人說話,有些不近人情。
我也是與大島夫人接觸后才知,她并非不近人情,只是常覺寂寞而已。
平時在柜臺里看店的是她年輕的兒子。店內靠墻兩大排書架,中間一排,盡為文吏書籍。間有少量文藝小說類。書架外側堆滿文庫本,皆為古典文學、東洋史一類。柜臺后方垂簾右側有一張堆滿線裝古籍的書架,斷簡零縑,卷帙蒙塵。書架之間零零散散堆滿書籍,有很多并非二手書,而是當年存下來的老版本,內地、港臺及日韓出版者,凡與中國文史相關者,均有所涉。只是久未整理,隨手抽出一冊,就要落一陣灰。
那天梭巡間發現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出版的影印本《王國維遺書》,標價一萬兩千日元。檢點發現缺第一冊。問店家可否低價出售。此書并非很難得,但市上售價也不低。我在國內一直想收,猶豫未買。當時并沒有抱著非買不可的心情,因此問得很隨意。年輕的店家到柜臺內電話請示他的母親,說客人想折價買一套書,您過來瞧瞧。
俄而內間簾內走出一位瘦削的夫人,打過招呼后,先道:“怎么會呢,怎么會少一冊呢?記憶中明明是全的?!庇衷诩苌献屑毞遥詿o所得。便問:“實在抱歉得很。如果你想要。五千可以么?”
她清瘦美麗,披一件大袖交領棉袍,系一條絲巾,也不著急等我的答案,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我便與她多聊了幾句,她始終不坐在柜臺里,而是極謙虛地立在書架旁,緩緩與我講了許多舊話。說匯文堂最鼎盛的年代在初代主人大島友直經營時期。那是她的叔父,剛從東京文求堂回來,廣交名士,意氣風發。出版了許多書籍,如青木正兒《金冬心之藝術》,內藤湖南、鈴木虎雄等人談梅蘭芳京劇的《品梅記》。店內定期刊行的書目《冊府》,卷首曾有諸多知名學者供稿,一時風行盛極。1920年,小島祜馬、本田茂之、青木正兒等人創刊《支那學》,最初亦由匯文堂出版,后來才轉由京都的弘文堂書房出版。青木正兒回憶創刊往事:“《支那學》發刊的導火線雖說是我和匯文堂點著的,但經營全賴小島兄的盡力,編輯主要由本田兄負責。我僅列三人鼎坐的編輯會議,純粹是為了等待會議之后的宴飲。宴飲的盛況——不,其輕狂,屬于機密,不可泄露?!?/p>
夫人說:“自己生得晚,并沒有見過內藤那一輩的老先生。不過家父與他有往來,這匾額——先生題后不久即駕鶴西去。據說編《支那學》時,青木與本田二位先生在我們這里的二樓組稿……”她指指樓上,微微笑道,“他們喝許多酒,暢談終宵。那會兒來店里的老師很多,吉川幸次郎先生也常來敝處。自己當時年紀輕,什么都不知道,只曉得是位了不起的先生。可惜如今,也都不在了?!?/p>
她隨手拿了一期《冊府》給我瞧,說封面‘冊府”二字似為鈴木虎雄所題。“那時候每一期都會請不同的老師題字,如今都已不再有了。”翻了翻目錄,那期剛好有青木正兒、濱田耕作等人的文章。到此,我己大致決心將那缺一冊的套書買下,隨口問能不能再稍稍便宜些。京都默認的規矩,不管在哪里買東西,都不可議價,尤其是傳統舊書店。早些年,舊書店門口還會貼出“非誠勿擾”的招牌,意思是一口價,要不起就別來打擾店家。我一問出口就覺抱歉,知道自己壞了規矩。
但她想了想,非常爽快,道:“四千吧?!蔽乙汇?,忙說十分感謝。
她將十五冊書逐一確認,為我找了只大紙袋裝好,在手里試了試,不放心,又命兒子找了只紙袋套好,輕聲道:“王國維先生在京都待過三四年,叔父還是祖父與他有一張合影……我應該看到過,去給你找找?!彼烊シ績确瓩z。過了會兒出來抱歉道:“一時不知道放在哪里。如果找得著,下次給你留著?!闭勁d正濃,與我講湖南先生晚年棲隱在瓶原村讀書,即今日木津川市內,距關西大學某校區不遠。湖南先生哲嗣乾吉先生亦有著述,可謂家學淵源。
天色已晚,不好意思過多打擾,遂躬身告辭。出門將書放在車籃內,正要離開。那位青年忽而拉門出來,手里有一小包豆政家的果子:“家母說送給你?!甭曇艉苄?,不待我道謝,又迅速回去了。
豆政是京都百余年歷史的老店,經營以黑豆、黃豆、紅豆、蠶豆等為原料的豆類小點心,京都人很愛當零食。日本各地都有特色點心,譬如較早接受西洋文化的九州與神戶多奶油、黃油類洋果子,靠海的東京、名古屋等地多有蝦片、烤魚片,像京都、奈良這樣的古都,人們在飲食方面的趣味也很懷舊,葛粉、麻花、紅豆餅、落雁、金平糖。傳統點心大多原材料簡單,技術樸素,只為恪守傳統之味,或許已難滿足被牛油、蛋黃、奶油、香精等豐富用料慣壞的味蕾。因本地人的推薦與好意,我也學老派人,逐漸親近這些古樸的舊味。
那以后,凡有空暇,都會到店里看看。
未必能挑出什么書——架上地下堆滿的,實在凌亂極了。有些當年不錯的版本,但翻開紙頁窸窣,殘損得厲害,也沒什么買的必要。標價都不低,有很多還沒有來得及定價。問那位青年,他又只道不知,總要打電話叫母親下樓。每次都這樣打擾,很讓我不好意思。2011年冬天到2012年二月末,忙亂困頓,未有余暇,亦難有閑心逛書店,蹉跎到三月初,又回北京度春假,到三月底才回京都。春寒料峭,到熟悉的幾家書肆轉了圈,未見有什么好的。又到匯文堂,仍是老樣子,很冷清。買了兩冊《皇朝經世文編》,敷了很厚的灰。那位青年訥訥的,在逼仄柜臺內四下翻找,尋不到合適的書袋。我忙說不要了,直接放到書包里。
【二】
新學期選了一門中國古代史料學的課,老師是從龍谷大學請來的木田知生先生。木田先生出身京大文學部,在宋史、文獻研究、佛教文化方面很有名。上世紀八十年代留學北京大學,在鄧廣銘先生門下。歷任龍谷大學文學部教授、龍谷大學圖書館館長、龍谷大學研究生院院長,漢語講得很好,與中國學術界交往頗密。先生精于版本目錄學,對日本舊書店極為熟悉。課上課后聽他提起不少書林逸話,極受教益。因常向他請教,他贈我一冊影印《京都古書店巡禮》,2000年京都府古書籍商業協同工會出版。內有京都諸家舊書店的照片、簡介、地址等。看目錄,有不少舊書店今己不存,也有不少這十年間新開的舊書店未錄入,世運升降盛衰,令人感慨。木田先生道,現在逛舊書店的心思已經淡了,因為可逛的太少。好容易碰到本好的,又漫天要價,貴得離奇。故而利用日本舊書店網站就好。他為我們整理過日本的中國書籍專門書店,東京有亞東書店、內山書店、光儒堂、海風書店、上海學術書店、書蟲、中華書店、東方書店、山本書店、蘭花堂、燎原書店、琳瑯閣書店、六一書房。大阪有東方書店關西支店、上海新天地中文書店。神戶有和平書店。京都有中文出版社、高畑書店(此二者已無實體店,僅余倉庫,非熟客不知也)、匯文堂、朋友書店。名古屋有亞東書店、昆侖書房、燎原書店。九州有北九州中國書店和中國書店。沖繩有樂平書店。他說,常用的大部頭書就從這些店里挑選、網購,很便利。偶爾也會在孔夫子買書。
“京都的舊書店比起東京,還是遜色許多。輝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不過往事還是很讓人留戀。”我曾問他,“老師您對京都哪家書店印象好些?”他笑答“高畑書店、東方書店、朋友書店都很好。不過高畑書店店面已經沒有了。東方書店也倒閉了好些年,只有東京的還在。朋友書店好書是不少,第二代主人在生意方面也挺上心。卻不重視網絡經營,沒有主頁,在網上也查不到書目,實在很不方便。”
木田先生對圖書資料電子化很重視,他善用電子書,精通網絡。提起國學網、四庫全書、古籍檢索系統等電子化資料,??畤@此于保存文獻、便利研究、提高效率功莫大焉。他講起原京都大學校長、國立國會圖書館第十四任館長長尾真先生,也極佩服。長尾真畢業于京大工學部電子工學科,專業是計算機自然語言處理、畫像處理、模式識別。1980年代前期確立日語形態分析法,完成科學技術論文的日英、英日雙語翻譯系統,是世界知名的語言處理研究專家。1997年到2003年擔任京大校長,2007年擔任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館長,致力于開發電子圖書館。向政府申請得一百億日元資金,將海量館藏文獻資料電子化,不管是為普通讀者還是專門研究者,都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國立國會圖書館的箴言是“真理給予我們自由”,長尾真又添了句“知識令我們豐富”。2012年3月末,長尾真辭去館長之職,引起不小的話題,大多都是感謝他為圖書電子化作的貢獻。現在國立國會圖書館數字資料庫大約公開了古籍資料室七萬余種資料,如江戶時代以前的和書、清代以前的漢籍。近代電子化資料更龐大,有幾十萬種。此外,還有大量電子化雜志、報紙、音像資料、官報、博士論文。每回使用,都不免在心中感謝此種功德。
又說了大篇題外話。我雖不擔心紙本書的消亡,也不得不承認紙本電子化為勢之所趨。相似道理,舊書店的網絡化也不可缺。木田先生提起匯文堂,頗為惋惜,認為其風華不再。他評價初代主人大島友直和三代主人大島五郎都很有經營的頭腦,也有文人風骨?!叭绻麄冞€在,大概也會順應這個時代的潮流?!?/p>
不惟木田先生這樣說,與其他老師提起來,也均嘆惋匯文堂今不如昔。我一得空仍到店里看看,希望能碰到些有用的,但收獲寥寥。后只買過京大學術出版社出版的森時彥《中國近代棉業史研究》與朋友書店出版的竹內實著《現代中國論爭年表》。也未見大島夫人在店內,那位青年人十分沉默,問他什么,幾乎都答“不知”。
【三】
四五月間,好幾回過匯文堂,皆閉門不營業。匯文堂定休日在禮拜天,不知為何平時也歇業。與同門提及,大家都覺蹊蹺。莫非和福田屋一樣遷址?而湖南先生的匾額仍好好掛著,無此道理。想起此前所見店內的冷清,心里總有些不安。一直到六月初,仍沒有遇到開門的日子。課后問木田先生可知此況。先生略語數言,大約家道艱難云云。
又一日到寺町通買紙墨,陰雨梅天,市街清寂。循例往匯文堂瞧一眼。遠看門前擺著特價書攤,心頭大喜,暗道總算趕著一回開門。巧的是大島夫人也在家,這一天談了不少。她說,前些日子不在,是因家里有病人。數月不見,她似憔悴不少。仍立在柜臺邊,并不坐下。知道我想聽些舊話,反復稱自己記憶力太壞,知道的東西太少。“我只是覺得很疲倦,勉強維持而己?!蔽铱谧?,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她道:“我們店已沒什么值得提的。父親過世后,就再也不復從前。”
她說,匯文堂創始者大島友直是她的叔父,卻在盛年遽然病逝。她的祖父大島友愛維持過一陣,將店傳給她的父親大島五郎。五郎先生六十歲過世,店傳到她手中,衰勢已呈,無力挽回。她說,還記得很早的時候,大約是1955年前后,她還很小。父親和幾位相交甚密的老師同聚中國菜館喝酒談天,往昔盛會,極可追懷。然而想起來也徒有傷感而己。
她從架上找出大正十一年(1922)再版的《增訂平安名家墓所一覽》,說這是叔父當年出版的書,店里幾無所剩。我說在學校圖書館還見過一些。她面上露出一絲笑意:“是么?那倒真是想不到。”此書一函兩冊,橘紅棉紙封面,收錄京都著名的墓地所在。訪墓掃苔之類的事,我也做過。初到京都就去法然院前墓地探訪內藤湖南、谷崎潤一郎、河上肇、九鬼周造等人之墓,又往金戒光明寺尋找竹內棲風之墓。此書所錄墓所年代較早,翻閱下來,大半人名不識,非熟悉京都歷史掌故而不能讀也。勉強看到幾個認識的,如“伊藤若沖墓,名汝鈞,字景和,寬政十二年九月十日。八十五。深草石峰寺。碑在相國寺中慈云庵?!薄吧咸锴锍赡梗枱o腸,一號鶉乃屋。文化六年六月二十七日。七十七。南禪寺西西福寺?!薄捌稚嫌裉媚梗占o名弼,字君輔。文政三年九月四日。七十六。寺町御池南本能寺。碑在嵯峨法輪寺側?!眴査缃駞R文堂可還出版圖書。她搖頭道:“早就不了。父親過世后就沒有了。叔父當年做的那些書,雖有知名的老師抬愛,卻受眾甚窄,很難出售。憑自己的熱情做了些,卻賣不動,到底也不長久。父親當年和中國的一些書商也有往來,關系很不錯。父親一去,也都斷了。”
她指著壁上一幅富岡鐵齋的書法:“過去鐵齋先生常來店里,送了好些書畫。父親死后,親朋好友常上門來瞧。有伸手要的,我也不知珍惜,東送西送,竟全散了。如今所剩寥寥?!?/p>
她四望書架,又歉然道:“店里的書,真的沒有什么了。還是常有人到店前看湖南先生的字。我卻總有一種感覺,這家店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關門。說出這樣的話,很難過。但也沒什么辦法?!彼f前些日從父親的遺物中發現一封仁井田性書信。信里說看店里的書目有某某書,希店主留下,待自己來京都時親到店頭來取。
仁井田先生是日本研究中國法制史的大家,出身東大法學專業,是東京學派的重要學者。所著《唐令拾遺》《中國的農村家族》《中國法制史》《中國法制史研究》(全四卷)《中國的法律、社會與歷史》均為法制史經典之作。我問她,后來先生來店里了么?她仍是抱歉道:“我不清楚這些掌故,家里只有父親知道……”
說話間從柜臺內的書架上翻了很久,找出兩冊《冊府》,贈我道:“這個給你,如果對你有一點用處的話。”
是復刊后的第十九號(1964年正月)與第二十一號(1965年正月)兩種。《冊府》創刊于大正五年(1916)十月五日,當時決定一年發行六期。創刊號卷首云“鄙堂經營中國新書并和刻本各書,經驗尚淺,多蒙江湖諸賢蔭庇。”“中國書籍系直接進口,有各省出版者,私家刻版者”等語。創刊號目錄有祁承煺《澹生堂藏書約》(第一),羅福萇《勒柯克氏高昌訪古行程小記》,黑風白雨樓主人《嫩窩筆抄》,野狐禪侶《筑山精舍讀書記》(一)。附錄為中國新刊書目介紹與匯文堂發售書目。第四號、第五號有繆荃蓀《清朝經師經義》。友直先生謝世后,《冊府》一度停刊。到五郎先生時又出過幾期,內容己簡略不少。京大圖書館僅有創刊前八期《冊府》,關西大學、佛教大學也有零星收藏,此外就只有龍谷大學圖書館收藏得稍微多些,或可一觀。
談話間店里電話響過一回。青年接了,似乎是家事,低聲征詢夫人意見。我忙告辭。夫人卻說不忙,命先掛了電話,仍要和我說幾句。自不便久留,復道珍重。她笑著,說恐怕還會有臨時停業的時候,未免走空,來之前可以給個電話。以后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資料,也會告訴我。
離開時外面雨己很大,東山煙云飄渺。過丸太町橋,北面群山也云山霧罩。橋下流水湍急,有白鷺與野鴨淡然處之。忽想起清人曹溶《流通古書約》有“古人竭一生心力,辛苦成書,大不易事。渺渺千百歲,崎嶇兵攘劫奪之余,僅而獲免,可稱至幸。又幸而遇賞音耆,知蓄之珍之,謂當繡梓通行,否亦廣諸好事。何計不出此,使單行之本,寄篋笥為命,稍不致慎,形蹤乖絕,只以空名掛目錄中,自非與古人深仇重怨,不應若爾”之語,又覺感慨。
【四】
回校后特往圖書館找出館藏匯文堂出版的書籍,多少想記錄些什么。很難說有什么意義,只是為了一點紀念。那冊出版于1919年的《品梅記》很可留意,此書早己進入不少中國研究者的視野,據說譯文會收入近年出版的《京劇藝術大典》,不過至今未見面世。原書做得很可愛,小三十二開本,梅紅函套,書封正背面有兩幅版畫,正紅底色。繪梅蘭芳天女散花‘離卻了眾香國,遍歷大干諸世界”。有“迷”字鈐印,疑為青木正兒所作。館藏乃鈴木虎雄所贈。內附戲單六頁,梅蘭芳同好會印。置于內頁手制紙袋內,可能是隨書附贈,也可能為鈴木虎雄自留。
梅蘭芳一生三度赴日演出,每一回都引起相當的轟動。1919年4月是第一次,在東京、大阪、神戶演出共十七場。在大阪演出的兩天,第一日戲單為《思凡》《空城計》《御碑亭》。第二日戲單詳見于此新聞之后,第一,《琴挑》,梅蘭芳飾陳妙常,姜妙香飾潘必正。第二,《烏龍院》。第三,《天女散花》。
卷首有人作《觀梅蘭芳來浪華演御碑亭曲》。次為匯文堂主大島友直作小引:“江南無此花,傲霜偏幽燕。偶飛入東瀛,墨堤無顏色。既己西下,難波津畔此花綻,因緣亦匪淺。幽賞未央,東風一去。嗚呼,余馨滿衣,憶君下西洲。如今品花有何人,當代菅原道真也。屈指幾何,十三先生并鄙人。”日韓人作漢文,難免生硬堆砌。但深受中國文化影響、傾慕中國文人酬唱之風的他們總繞不開漢文寫作這件風雅事。書商能作這樣冶麗的文章,已屬難得,也難怪匯文堂曾吸引了那么多學者文人,成為京都中國學的俱樂部了。
后錄供稿的十三位學者姓名,有內藤湖南、狩野直喜、小川琢治、鈴木虎雄、神田喜一郎等人,共收文章十四篇,有不少標注的是雅號,如小川琢治為如舟,鈴木虎雄為豹軒陳人,神田喜一郎為神田鬯庵,內藤湖南為不癡不慧生。文前有梅蘭芳生活照一幅、戲裝照十二頁,風神俊秀,不染凡塵。后附《思凡》《御碑亭》《天女散花》戲詞。
當時青木正兒恰在病中,未能去劇院看戲,寫了一篇《梅郎與昆曲》。1924年梅蘭芳再度訪日,青木終于得見,并作畫記之。八十余年后的我,在京都思文閣美術館某次展覽中,見到了這幅設色清淡、筆致飄逸的畫。
鈴木虎雄《觀梅雜記》一篇盛贊《葬花》《天女散花》《琴挑》。認為日本的歌舞伎亟待改良。唱腔方面也有必要師法中國戲曲。他說,妙常著道服,抱琴緩步而來,風姿優雅。與生隔案操琴,疑在廣寒宮。贊梅蘭芳的陳妙?!坝某畎岛瑡蓱B,此等妙技恐無人能及”。
神田喜一郎云平生對日本戲劇毫無興趣,此前對中國戲曲亦一無所知。后聽湖南先生提起梅郎,趁此番梅郎東渡,得匯文堂主人熱心相助,初次接觸京劇。孰料大為震撼。認為梅蘭芳的象征主義藝術為最卓越之處。
江戶以來,日本學者文人服膺儒教,對中國的學問、文章、詩詞、繪畫、音樂都很感興趣,多有潛心研習者。到清末,龐大帝國衰頹受辱,日本也陷入深重危機,但兩國民間往來仍密,雙方互派留學生,不乏好意。甲午海戰之后,日本野心膨脹,縱然此時,中國還有人抱著“學東鄰以強國”的心態,日本也有人試圖兩國聯合,共拒西洋。日本中國學研究的興盛,正出于這樣淵源與背景。不過,縱是再博學的學者,也會受到政治局勢與國家關系的影響,他們研究中國的欲望,并非全出于喜愛與傾慕,還有冰冷剖析與淡漠嘲諷。因此,像青木正兒這樣醉心文化、不問政治的學者,在我看來,尤其可親。他與大島友直關系很好,1920年編輯《支那學》的同時,還在匯文堂出版了個人專著《金冬心之藝術》。序文寫得真誠親切,忍不住翻譯出來:
“從出町一站下來,大約坐一里的人力車,匯文堂主人就叩開我在河畔的土屋。晨光清涼,乃心情甚佳之時。其時此稿恰將收筆,再有一兩項補足就告完成。兩人一壁眺望前山,一壁交談。他來是為我在《品梅記》中那篇稿子校正的事。此書是他五月被梅蘭芳的京劇迷倒后,在狂熱與好奇中,決心出版的。再就是為我送兩三冊之前預訂的書。
他與我之間的關系與其說是單純的書商與客人,不如說更像是朋友的交情。他從東京回京都開店,與我是極熟的舊相識。他也是冬心黨之一人。要模仿那種兩端破圓為方的筆法,必須將筆端剪平。這個純真的男人很擅長此事。我開始迷上冬心時,他也一起幫我搜集其著作。故而我關于冬心的所有資料都從他的店里得來。
因此當他知道我在整理冬心的資料,看到桌上的草稿時,就慫恿說一定要刊行。我笑了。其內容實在單薄,我實在沒法厚顏出版面世。說登在雜志上也就罷了。他說,我不知道。不管怎樣,秘置篋底的書稿,已在雜志發表,如果編輯成冊,刊行于世,也是一個道理。總想著如何做出不同尋常的書,并不怎么考慮是否好賣,這樣不按常理行事的做派是他的癖好。湖南先生曾戲語,將他比作汲古閣的毛晉。
我校正《品梅記》時,他去三宅八幡宮拜謁。校正畢,他又來了一趟。隨后即決定著手冬心一稿的出版,高高興興回去了。但是我就沒那么興奮。怎么想怎么看都有無恥之嫌。我雖極嗜中國藝術,但提到研究,也不過是在文學研究之余略有涉及而己,是實實在在的門外漢。我在本專業中國文學方面都乳臭未干,若憑副業問世,真是非常寂寞的感覺。由之去罷!畢競我的事業也都為業余愛好,同以業余愛好出版此稿,本身也是一種業余愛好。就與匯文堂的業余愛好共鳴罷。
乃可準備單行本之題材。且為方便讀者,添加書畫等插繪??丈捷钣?,必也有兩株枯木,兩株雜草以作附錄。其中一篇《詩畫一致》,根據大正三年(1914)秋在京都帝國大學支那學會公開演講會上試講的稿本略作修改而成。另一篇《古拙論》及兩篇漢文久于篋底蒙塵。這些是南畫主要理論的一部分,冬心藝術的基礎特在此中。想起來時,也是更加無益的蛇足罷?”
出町即今天的出町柳,在高野川與賀茂川匯合為鴨川之處,是京阪線與叡山線的起點,旁邊有家臨川書店,也以出售有關中國研究的書籍聞名,據說店名還是初代店主在東京文求堂做學徒時,文求堂主人與郭沫若先生一同擬定。青木正兒對金農是真愛,他到過中國三次,第一次是1922年,游歷上海、杭州、蘇州、南京、揚州、鎮江等地,歸來即作隨筆集《江南春》,文字清雅,極富溫隋。其中《湖畔夜行》一文就記載了他在西湖逛夜市時,邂逅金農《梅花圖》拓本的興奮往事。
《金冬心之藝術》后收入春秋社1969年版《青木正兒全集》(全十卷)第六卷,而單行本的面世卻全出于青木正兒與大島友直彼此的信賴與欣賞。作者對書商如此信任,可交付原意塵封箱篋的書稿。書商對作者亦如此知心,可僅憑興趣全力以赴,而不計銷售之難。青木先生也自道此書不被世人理解,無人購買。想起大島夫人說叔父做的書受眾甚窄,難以出售,可為互證?;蛟S大島友直文人氣過重,并不適合做商人。
青木曾將《品梅記》《金冬心之藝術》二書寄贈胡適。胡適有兩通回信,予以很高評價,認為《金冬心之藝術》是很有價值的研究。附錄的“詩畫一致”“古拙論”都是“很有獨見”的文章。并指出幾處引文句讀的錯誤。且在信中說:“周作人先生讀《品梅記》,最贊成浜田先生的一篇的一論,我以為周先生的見解很不錯?!?/p>
之后的一天,來到龍谷大學大宮圖書館申請閱覽《冊府》。館內共藏;大正六年(1917)十月第七號,大正七年(1918)第三、第四號。大正八年(1919)第一、二、六號。大正九年(1920)第一至六號。并復刊后第三號(1955年11月)、第四號(1956年5月)、第十二號(1960年6月)、第十三號(1960年12月)、第十四號(1961年7月)、第二十號(1964年6月),共十八冊。原刊為小三十二開本,每期最少二十頁、最多四十頁不等,發行者大島友直。復刊為三十二開本,發行者已是大島五郎。
復刊第四號收入京大中文研究室六位研究者的文章,有清水茂、清水雄二郎、都留春雄、村上哲見、荒井健、高橋和巳。本期附有匯文堂舊址的照片,為二層木樓,臨街有兩間,并立兩面招牌,左側為內藤湖南的匾額,右首為“中國書專門”的字樣。
復刊每期都有大島五郎簡短的跋文感謝供稿人。此外常常提到某日自己身體狀況糟糕,導致本期延遲發刊等語。第二十號有一則簡短告示,說最近舊書業經營十分困難。匯文堂會盡可能給出收購的高價。請諸君參考本書所附圖書目錄,對自己想出手的藏書估價。若想出手,必登門收購云云。目錄大概分經、史、子、集部、甲骨、金石、書畫、印譜、叢書、新刊本幾類。也有少量港臺書籍。可惜我對目錄版本一無所知,只能略翻而過,無甚所得。
大島夫人未見過她那位叔父,只從父親那里聽到點滴片語,而今也漸隨記憶模糊銷蝕。她反復說,匯文堂是過去的事,今日之況羞于提及,覺得辜負了逝去的故人,也辜負還記得這個名字的人們。我聽了不知作何言語,惘然并惋惜。
那位青年,有一天突然對我說:“匯文堂之類,每次聽客人說起來,都無言以對。過去的經營方式,店家與客人的交流方式,我全然不知。那是徹底不再有的事。如果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其實完全不想這么做??晌业降自撛趺醋觯课乙膊恢??!蔽衣犃四粺o語。
【五】
光陰荏苒,轉眼就到了2013年的春季舊書即賣會。京都一年有三大祭,五月葵祭,七月祗園祭,十月時代祭。日文中的“祭”,是盛大的節日。有意思的是,京都古書研究會每年也會舉辦三大祭,時間與前述三大祭大略接近:五月初于勸業館的春之古本即賣會,八月初于下鴨神社古森林的夏之納涼古本祭,十月末于百萬遍知恩寺的秋之古本祭。春季書市在平安神宮附近的勸業館舉行,相對其他兩場設于室外的書市,要稍冷清些,或許是因為室內封閉的環境,“祭”的氣氛不夠濃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