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穩(wěn)穩(wěn)活到30歲 然后自我流放一輩子

云也退

早就知道梅維斯·迦蘭之名的人，現(xiàn)在很難不把她同艾麗絲·門羅聯(lián)系起來說了。兩人都是加拿大女作家，不過除這一點外，她們處處相反：門羅一生待在安大略，觀察小鎮(zhèn)上的人與事；迦蘭則出生于魁北克的第一大都市蒙特利爾，爾后自我放逐，一本正經(jīng)地要做四海為家的人。十歲時，迦蘭的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八年間換了十七所中學(xué)，最后才在紐約畢業(yè)。18歲上，她回到蒙特利爾，給一份早已不存在的報紙《標準報》當了幾年記者，其間訪問過讓-保爾·薩特這樣的法國文化名人；再往后，不到30歲，她便安排好了自己以后的人生：移居法國，從那里起步浪跡天涯。梅維斯·迦蘭做到了許多寫作者夢想的事：靠文字養(yǎng)活自己；但也失去了很多，比如，離了一次婚后，她便再也沒有丈夫了。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迦蘭都是個浪游者，唯一可以稱得上穩(wěn)定的，一是語言——她身在法語世界，堅持用英語寫作；二是她是《紐約客》的長期供稿人，這本英語世界最有名的文化刊物真正供養(yǎng)了許多優(yōu)秀文人。從 《多彩的流放》這本短篇集來看，迦蘭寫的是《紐約客》比較喜歡的那類小說：帶有自傳和回憶色彩，將個人放到一個時代的背景之下，一邊評說，一邊鋪陳幾乎不算什么情節(jié)的情節(jié)。小說里的主角林奈特·繆爾，是迦蘭本人的虛構(gòu)化身，所以，你幾乎可以相信，林奈特的每一句話語或內(nèi)心獨白，都是迦蘭自己想說的：她懷有巨大的熱情，要讓讀者了解她的狀態(tài)和心跡。

迦蘭不是那種因為沒有愛而去旅行的人，她年輕時長得美到不行，最有名的一張相片，是坐在打字機前，笑得冰川消融，大地解凍。但她似乎不想被美貌所禁錮。在與此書同名的那個短篇里，迦蘭告訴我們，她是怎樣迷上浪跡天涯這種狀態(tài)的：“在戰(zhàn)爭進行到第三年的那個夏天，我開始遇見難民。在蒙特利爾有大量的難民——對我來說，這是個無邊的奇跡。我簡直看不夠他們。”完全是事實，1942年，戰(zhàn)事最艱難的時刻，與英倫本土隔洋相望的魁北克省開始接納難民了，“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是一本我想從頭讀到尾的書”。接下去，迦蘭開始講述加拿大這個國家是怎樣成為英國人的流放地的：如果說澳大利亞是流放犯造就的國家，那么加拿大則是先有的國家，后被那些無心也無力培養(yǎng)子女的英國父母挑選為“寄存處”的，他們送子女上路，給他們一些錢，并且——更加驚人的是——設(shè)法阻撓他們回來。

正如“多彩的流放”一語帶有的感情色彩所示，梅維斯·迦蘭對于所有形式的流放都持歡迎，或至少是好奇的態(tài)度。她興致盎然地告訴我們，自己是如何為了逃離正常的、乏味的人生軌跡而選擇與那些難民以及“匯款男”（即被流放在此、接受父母匯款維持生計的英國男人）混跡在一起的。林奈特·繆爾19歲時就已三次訂婚，這里需要注意的一個事實是，加拿大的經(jīng)濟正是隨著“二戰(zhàn)”而騰飛的，才1000多萬人口的國家，竟有十分之一穿上戎裝，在不同時間、不同程度地參與到了大洋對面的戰(zhàn)火之中，因此那一段時間，國內(nèi)的失業(yè)率幾乎為零。林奈特，也就是梅維斯本人（她生于1922年）當然會意識到，在如此缺人的國家，早早地訂婚，早早地接受“安排”，會讓她付出怎樣的代價。后來，比她足足小17歲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以一種更加清晰的女權(quán)主義的立場，對父母師長輩殫精竭慮培訓(xùn)一代“合格”的加拿大女性的做法冷嘲熱諷。

一個正在騰飛的國家，恰恰可能壓抑個體人性，因為不論從話語還是從實際需要上說，它都會釋放出引力，設(shè)法把人抓牢在自己的土地上，要求更多的國民戮力效忠。這部集子里最好的小說《在零和一之間》，就講了林奈特戰(zhàn)時在某政府部門服務(wù)時的見聞。機關(guān)里充斥著因各種原因上不了前線、或不用再上前線的男人，他們和女人們一道，聽著廣播里口氣永遠淡定的戰(zhàn)事報道，談?wù)撝切┛赡茉僖不夭粊淼男』镒觽儭０踩㈤e散、缺少思考，滋生了優(yōu)越感的病毒，他們既看不起難民，也瞧不上魁北克的法語加拿大人群，迦蘭寫道：“他們?yōu)槭裁床荒芘惨幌碌胤健⒆咭蛔摺⑸焐鞈醒⑴芤慌苣兀克麄兠總€人似乎都被捆綁在一個無形的廣場里；這個廣場里有我的辦公桌，我的繪圖紙，我的橡皮筋。每天早晨都要把廣場里的內(nèi)容檢查一遍……”在小說開頭她還提到，從36歲到45歲之間，男人就仿佛靜止了一般不再成長——對于親歷過那個從危機、匱乏進入富足的轉(zhuǎn)折時期的加拿大人來說，這應(yīng)該是個相當準確的概括。

流放構(gòu)成了對一成不變的節(jié)奏的譴責、反抗、突破。在《巴黎評論》的“小說藝術(shù)”專訪中，梅維斯·迦蘭對自己在各個國家的自駕旅行以及徒步都津津樂道：“我曾前去那些我一個人都不認識的地方，回來時筆記本里寫滿了地址。”但又說：“還有其他一些環(huán)境，在那里我無法建立起任何聯(lián)系，不僅僅因為沒有共同的語言。哪怕在你自己的國家，也會發(fā)生類似的事。”“祖國的陌生人”，對于那些明明持有國籍和公民身份，卻被趕來趕去居無定所，或者感覺不到來自同胞、鄰里、親友、制度的保護與愛的人來說，是一個特別準確的描述。

梅維斯·迦蘭沒有理由厭惡自己的國家。但是，從某種角度說，或許越是在政治昌明、法律完備、文化發(fā)達的國家，人的自尊心就越敏感，就越容易被細微的因素觸動內(nèi)心，產(chǎn)生反感或不安，并因此做出一些在其它地方的人看來過分的反應(yīng)。自我流放就是這類反應(yīng)之一，僅僅是出于無聊，夾雜著一些青春叛逆心態(tài)和社會主義夢想，林奈特就愿意一頭扎進自由之神的懷抱里，而這個神靈，在地廣人稀的加拿大，幾乎就像土地爺一樣無所不在。

《多彩的流放》這個短篇只有很簡單的一點情節(jié)，就是林奈特在火車上搭上了一個英國“匯款男”弗蘭克·凱恩斯，他沒有子女，沒有目的地，曾經(jīng)旅居錫蘭，行囊里塞著幾本書，愛說“生命沒有意義”。當林奈特發(fā)現(xiàn)，她與凱恩斯才見了幾次面，消息居然就已被人傳了出去，便立刻收拾行李離開了租住地，搬回了蒙特利爾。她已經(jīng)訂婚了，并且在為日后的流放做準備：先通過結(jié)婚擺脫父母，隨后通過流放擺脫丈夫。在此之外，任何萍水相逢的戀情，對她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也是有風險的。

所以這是一種足額的流放狀態(tài)，滿滿當當，純而又純，不只是“說走就走的旅行”，她就根本沒想過要停下來。加拿大軍隊參與“二戰(zhàn)”程度最高的是兩個地方，一是諾曼底；二是意大利，特別是西西里島。小說里的那位凱恩斯，后來就陣亡于意大利戰(zhàn)場，接下去，林奈特有一大段有些語無倫次的獨白：她說，流亡者死了，而蒙特利爾正在著手對當年的難民進行“整合化”，給他們國籍，讓他們安定。引力的機器又開動了。于是，梅維斯·迦蘭選擇常住法國，七八十歲時還每年回加拿大一兩次，憑此保持“在別處”感。如今她年過九旬，是不是還能走動？我想，如此畢生完全隨性而為的人，必是寧愿灰飛煙滅于路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