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玫文化隨筆

她的臉上有一種神秘而典雅的感覺。我說的就是波伏瓦。一個作家、哲學家，堅定的女權主義者。她有著“高雅的外貌”，她是“最美的存在主義者”。

是的，波伏瓦就是這個很美的女人。她的美并不完全來自于天生。而是因為她有思想有追求后來又有了成就。她的小說獲龔古爾獎。她的關于女性的著作被譽為西方婦女運動的 “圣經”。她出身在資產階級的家庭（盡管她畢生對自己出生的那個家庭充滿了仇恨）。她在傳統的有錢人的學校接受教育。她喜歡哲學、概念、體系一類女人通常會不喜歡的東西。所以她養成了勤于思考的習慣，成為了薩特存在主義哲學最熱誠的追隨者，同時又做了薩特的終生伴侶。他們一起思考一起戰斗一起獲得思想界和文學界的盛名。他們發現知識，創造真理，永不停歇地，當然他們也一道生活。他們做愛。風風雨雨。無論戰爭時期還是和平年代，他們都在積極思考著人生和人類，都在，努力創造著文明的財富。

于是，波伏瓦成為了這個最美的女人。她的美是深邃的，是以不停的思考為基礎的。沒有思考，就不會有波伏瓦臉上的那種獨特的味道。無限探究的，那是種與知識和智慧相連的美麗。所以，那美麗才是常人所難以企及更難以超越的。優雅自然也由之而來，那是種對人的面貌的非常奇異的造就。如果波伏瓦只是資產階級的大小姐，而沒有把大腦同哲學、同文學膠著起來，她的美就一定不會是今天的樣子。她或者也很美麗，但絕不深邃。因為大小姐的波伏瓦是寫不出《第二性》的。這是她所有成就中最光輝的部分。還有，她認為小說家應該描寫純精神的體驗在情感上造成的結果。而她自己的小說就是那種用純精神鑄造的。便是那精神，使波伏瓦淺表的美麗變成了深邃的優雅。

只是，波伏瓦沒有像一般的漂亮女人或是女明星那樣去利用美貌。如果她看重的僅僅是美貌，她就不會用畢生去追逐一個又難看又矮小的男人了。這個自知外表丑陋的男人配不上波伏瓦的美麗，但是，波伏瓦無意招搖自己的美貌，她或者更看重思想的力量。一種能夠改變世界改變人類處境的思想。而擁有這種思想的男人，當時，在法國，只有薩特。于是，她追求薩特，為了薩特的思想。為此她可以對這個男人的外貌忽略不計。她只要緊緊抓住薩特那永不停歇的概念和體系。那才是她人生中最感興趣的部分。他們長達五十年的關系是建立在知性基礎上的。她幾乎畢生都在依賴這個思想剛勁而又不受任何約束的思想者來引導自己。在這樣的引導中她變得越發深邃的美。加之她和薩特波瀾起伏的愛情，也在酸甜苦辣中滋養著她的這份心性。直到薩特死去，她才能用那深邃的美麗生出的情愫和思想去懷念薩特。那是在《眾神的儀式》中。波伏瓦說，他的死把我們分開了。而我的死不會使我們重聚。盡管如此，我們的生活能如此漫長地協調一致，就已經是很美麗的了。

所以，所有的人都說波伏瓦很美。她的端莊的坐姿。優雅的風度。她的語言語音和語調，她的神情目光和姿態。是的，思想的美才會帶來容貌的美。思想才是一切美麗的源泉。也才是，美麗能夠駐足、能夠永恒下來的唯一的處所。

所以，能夠將美麗和智慧結合起來的女人，才是真正美的女人。

波伏瓦引用塞西爾·索瓦熱的話。她一定以為那話太精粹了，是至理名言：女人陷入情網時必須忘掉自己的人格。這是自然法則。女人沒有主人就無法生存。沒有主人，她就是一束散亂的花。

她就是一束散亂的花。

多美的意象。是描繪和形容女人的。是男人將她們拾起，插進花瓶。是男人把她們規范起來，直到枯萎。

總記得那一束散亂的花。是因為那句子所造成的景象和意象而滿心感動。散亂在那里的女人的不夠明確的，角色。

為什么說，沒有主人，她就是一束散亂的花？或者這也是波伏瓦的悲哀？她畢生附麗于薩特。世間沒有真正徹底的女權主義者。她們都只是在提醒你們。她們連自己都做不到。她們也畢生都在尋找著主人。尋找主人身上的父親的或是君王的影子。不拒絕做那束被管理起來的花。

波伏瓦總結了你的感覺。你的感覺可能也是她的感覺：對一個女人來說，愛情將把她的父親以及母親歸還給她。將把她自己的童年歸還給她。她想恢復她頭上的屋頂，四周的墻壁，這些東西，使她不會感到自己是被遺棄在荒蕪的世界上……

波伏瓦的意象總是那么美。她總是讓人看到了那個在房頂下四壁中的幸福的小婦人。難怪小說家的莫洛亞更欣賞小說家的波伏瓦。他說波伏瓦是擁有小說天賦的，而薩特只有最后的一部中篇《詞語》寫得好。不過薩特是哲學家，他的名字是永遠同小說家的波伏瓦在一起的。他給她思想。讓她的小說到處散發著存在主義的味道。

波伏瓦說，女人的最大幸福，莫過于被戀人承認是他本人的一部分。

《呼嘯山莊》里的凱瑟琳說，“我就是希斯克利夫”。這是每一個戀愛女人的吶喊：她是她戀人的另一個化身，是他的反映，他的重影，她就是他。她讓她自己的世界意外地坍塌了，因為她實際上生活在他的世界里。

親愛的波伏瓦為姐妹們所做的另一個貢獻是，她把丹麥的那個長相可憐可能心靈也很可憐的安徒生揪了出來，暗示說這個可憐的男人其實也是個大男子主義者。他一生不幸，沒有女人，卻寫了很多謳歌女性的篇章。但是看看他是怎樣塑造女人的吧，《海的女兒》里的那個小美人魚才是真正的美的化身。她為了深愛的男人，寧可犧牲自己；不僅犧牲自己，還有意迫害自己，讓自己美麗的魚尾變成美麗的人腿，每邁一步如行走在地獄之中，如同愛美的女人穿著致命的高跟鞋，卻還要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又寧可自己終于被認定不能做王子的新娘，便如美麗而憂傷的泡沫，最終消失在蒼茫的海上，消失在浩瀚無際的天宇間，化為烏有。這是怎樣的境界。這便是女人。扮演著她們感天動地的角色。僅僅是因為愛。這便是那個安徒生所推崇的女性的完美形象。為了男人，燒了她們生命的船。

所以，波伏瓦說，而女人，由于承擔次要角色和完全接受依附，便為她們自己造就了一個地獄。每一個戀愛的女人都會把自己看作安徒生童話中的小美人魚。為了愛，用自己的尾巴換來了女性的大腿，然后發現自己竟是行走在針尖和熊熊的炭火之上。

波伏瓦曾寫過一篇小說叫《女賓》。這部作品寫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1943年發表時大獲成功。法國文壇公認這是一部精彩的小說，從而奠定了波伏瓦在文壇上的地位。這是她文學方面的處女作。她的文學才華第一次在這里閃耀。這時的波伏瓦已經37歲了。她并且已經擁有了她的哲學思想以及她與薩特共同的生活。

《女賓》是什么？一對情人出于憐憫，接濟了一位年輕的姑娘。而這個姑娘就是女賓。他們出于幫助他人的愿望，初始時同情心是首要的。進而他們有了新的約定。因為在男人和女賓之間，有了新的關系的可能性。同時他們還發現，在三個人之間是有可能和睦相處的，哪怕其間已暗藏了不和諧。于是，新的生活狀態出現了。伴隨著新的生活的原則。他們企圖打破常規，進行一次“三重奏”式的實驗和突破。盡管在高度文明的法國人看來這是個極為大膽而新穎的想法，也是極富刺激和挑戰性的，卻不知幾千年來，古老中國的后宮和妻妾成群的家庭就是以非凡的制衡規則一直在玩兒著這種一夫多妻的把戲。那是封建社會最典型的特征和糟粕，卻被西方的大師接納了過來。賦予它更為先鋒的意義。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反諷”。

波伏瓦的小說是發泄與克制的產物。

我寫《武則天》。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一個充滿了傳奇色彩的女人驚心動魄的一生。我開始研究她。進而走進古老而幽怨的后宮。寫后宮的故事讓人心驚膽戰、毛骨悚然。走進后宮才知道，后宮原來是女人們（漂亮的爭寵的女人們）彼此傷殘殺戮的戰場（原以為后宮只裝著女人的悲哀）。在珠光寶氣、錦衣繡鞋中，后宮的女人們所孜孜以求為之奮斗的唯一目標，就是能爭得被后宮中唯一的有著至高無上權力的那個男人玩弄的機會。為了這機會她們才要彼此踐踏，甚而傷害。后宮連綿不斷的女人之間的戰爭是鮮血淋淋、你死我活的。因為誰要是擁有了那個親近皇帝的機會就意味著她可能擁有更高的權力，也就可能擺脫苦難。為了攀爬那個最輝煌的境界，女人當然恨女人。因為每一個爭寵的女人都是絆腳石，所以，誰要是想在爭寵者的競爭中獲勝就必得想方設法鏟除所有的絆腳石，并將這絆腳石般的女人的尸骨壘成進身的階梯。多么殘酷！而武則天向她的皇后寶座進發的一路便是她傷害并殺戮其他女人的一路。其間王皇后、蕭淑妃，甚至她自己的親姐妹、親侄女……

她是在雙手沾滿了其他女人的鮮血后才登上皇后寶座的。其實在某種意義上，那或者也是一種基本生存的需要，非生即死，別無選擇。后宮的現實讓女人們不得不練就一身擠壓和打倒其他女人的本領，這有點像古羅馬角斗場中的那些背水一戰的角斗士。歷史上有教養的皇室中的三宮六院尚且如此，更不要說民間院落中三房四妾之間那形形色色的爭斗了。

這便是幾千年來被傳統禁錮著的女人的命運。

這樣看來，是封建傳統的一夫多妻制釀成了女人間彼此殺戮的悲劇。

到了今天，現代“爭寵”被改頭換面成為了“爭取愛的權利”。后宮的爭寵在某種意義上更多政治的成分，而今人卻將情感融會了進去，這就使同樣的取悅于男人變得文明高雅了起來。本來法律規定的一夫一妻制已將女人從那苦海無邊的“后宮”中解救了出來，但從一而終的舊觀念又總是把女人拉回到往日的戰爭中。本來沒有了愛也就無所謂婚姻，但很多的女人寧可受苦也要死守這虛妄的形式。于是女人們為了她們愛著的男人各不相讓。而男人感情習慣性地飄忽不定，又讓女人在現代的生存中無所適從。

于是各種各樣的情感糾葛應運而生，甚至為了證明女人的寬宏（也就是她們對男人的愛），女人寧可讓生活回到妻妾成群的年代，以成全男人同時擁有多個女人的習性。

其實女人們也在嘗試著相互的理解。或者波伏瓦和她的女學生們就是這樣的一些女人。她們所以能和平相處是因為，她們中間有一種無形的又絲絲縷縷的相聯。她們對男人既深愛著又失望著。在她們對男人滿懷了怨懟的背后，是她們的痛苦與掙扎。

或者波伏瓦和她的“女賓”們之間的關系，正在抵達女人們相互理解的那種超越了“后宮”的境界。她們彼此努力關心對方，爭取在心靈上做朋友。甚至做到在感情上理解對方的愛與恨，做到相互之間喜愛起來。

現代社會中，女人所以能夠寬容男人的情人：1. 她們愛男人，怕失去他。2. 女人自己品德高尚，能夠用自己的痛苦和悲傷去包容闖入者。3. 女人因為愛男人，便可以接受男人的一切，包括男人的情人，甚至包括對自己的傷害。4. 女人是獨立自主的個體，有能力重新建構自己的新生活。5. 女人擁有包容眾多與男人有性關系的女人的能力，她已經讓自己從棄婦怨偶的境界中擺脫了出來，成為了那種能夠統領后宮的皇后一般的人物。

無論怎樣，女人在進步。從“后宮”的彼此殺戮到團結起來，為女性自身的發展而奮斗。這中間相隔了漫長的幾千年。今后的社會，競爭會更加激烈。但對于女人來說，這種競爭已不再單純地為了男人（后宮的，或者民間的），而是為了自身的生存與發展。而這自身的生存與發展也已不再依賴于男性，而是靠著自身的努力和價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