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亞哥：商業化朝圣之路

千百年來，在通往西班牙西北端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古城的朝圣之路——圣雅各之路上，行走著虔誠的朝圣旅人。1978年僅有13名朝圣者，而去年有超過20萬朝圣者走上了圣雅各之路。還會有更多人來到這里嗎？這條人潮涌動的朝圣之路究竟意味著什么？它是旅行者的景點、精神病人的派對、危機中西班牙最窮地區的經濟景氣提升規劃，還是走向毀滅的千年傳統？

去年共有21.5萬人在圣地亞哥拿到了由教堂頒發的“朝圣之旅”證書。實際人數可能更多，因為并非所有人都有興趣在距離教堂不遠的朝圣者辦公室前排長隊。21.5萬是“非圣年”的記錄。如果圣人雅各布的圣名紀念日7月25日是個周日，那么這一年就是“神圣孔波斯特拉年”，即“圣年”。最近的一次圣年是2010年，圣地亞哥共迎來了27萬朝圣者。下一次是2021年。

圣雅各之路的魅力

在朝圣之路上，可以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基督徒、穆斯林、佛教徒、運動員、年輕人、老人、胖子、怪人，帶著孩子的單親爸媽，躺在嬰兒車里的嬰兒，赤腳上路的人，戴著呼吸器、坐著輪椅上路的人，還有很多知道自己會在旅途中死去的人。

正因如此，圣雅各之路也成為尋找伴侶的理想道路。很多離異、單親、對婚姻失望者都出現在這里，夏天年輕人居多，春秋兩季能見到更多年紀大一些的人。放松的環境，共同的任務，明顯相似的興趣愛好，帶來了深入交流的契機。

在朝圣之路上，即使是最厭世的人也無法做到不和外人接觸。人們常常能進行認真、深入的對話。朝圣之路讓人疲倦，因此旅人變得更加柔軟、脆弱，也因此更加友好、性感。雖然不能保證一定能找到緣定之人，但數百公里長的圣雅各之路為人們提供了足夠多完美相遇的可能性。

賈斯汀·斯格蘇克和帕特里克·格雷來自愛達荷州，倆人同一天出生，自小就是朋友。16歲時，斯格蘇克發生了一起嚴重的車禍，幾乎是死里逃生。多年以后，這次事故引發了一種緩慢發展的罕見自身免疫疾病，斯格蘇克越來越多的身體部位變得癱瘓。他漸漸無法畫畫（斯格蘇克是一名版畫家），甚至無法走路。2012年春，斯格蘇克在電視上看了一則關于圣雅各之路的報道，他打電話給格雷，而格雷的回答成為了拍攝他們旅程影片的片名：“我推你。”

在圣雅各之路上看到斯格蘇克和格雷的人，很難不掉眼淚。斯格蘇克像一袋土豆一樣坐在輪椅上，而灰白短發的強壯男人格雷要推動250鎊的重量——這是鋁制輪椅和他朋友的總重量。在每個朝圣者或早或晚都會遇到的連綿雨天，輪椅總是陷入泥里。格雷就背起他的朋友，推著空輪椅。4周后，他們終于抵達了圣地亞哥教堂，他們的妻子正在那里等候，還有一些在路上遇到他們的人。“在最后一個大陡坡處，有來自10個國家的17位朝圣者等待著我們。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們可能無法到達終點。”斯格蘇克說。兩人都認為這是他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朝圣之路如此受歡迎，除了心靈和信仰上的原因，也正是因為這里發生了太多像這樣溫情感人的故事。在一段旅途相遇，或是共同完成一段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洗禮，挑戰與激情并存，這就是朝圣之路不可抗拒的誘惑力。然而，這段隨著時代發展越來越商業化的旅途，也開始受到一些朝圣者的質疑。

貧窮的朝圣者

朝圣者是貧窮的，直到如今這種觀念仍未改變。如同托缽僧一樣，朝圣者也常常帶著他們的全部家當上路：一根木棍，一個布袋，一個水缽和一個對上帝忠誠、渴望冒險的人。他們認為旅行就是放下負累的過程，尤其是精神上的，但也不排除物質上的。他們變身為苦行僧，將朝圣之路理解為一場簡樸的競賽。他們背負七八公斤的東西，嘲笑那些需要更多行李的同行者。他們在村里的水井中取水，在智能手機上看“朝圣之路博客”，了解可在哪里吃到最廉價的白面包。

官方設立的廉價公共旅社（Albergue）中的夜晚總是不平靜的，因為總是至少有一個人打鼾。6點起床，收拾好行李，在黑暗中啟程，步行二三十公里之后，到達階段目標。確定留宿地，上廁所，洗澡，洗衣服，休息，參觀村莊或城市，參加彌撒，很早吃晚飯，和白天遇到的朝圣者閑聊，然后洗漱，22點上床睡覺。

“我認識一些家境很好，但4人分享一個三明治的朝圣者。”維姆·科樂美吉爾說。他是一個友好的荷蘭人，在法國圣讓-皮耶德波爾的朝圣者辦公室工作。這里是全長769公里的“朝圣之路法國”的起點。所有朝圣者都會來到科樂美吉爾的辦公室，以便獲得朝圣者證明，它是進入公共旅社投宿的前提。“什么都能節省，吃飯、喝咖啡、住宿。”科樂美吉爾說。在朝圣之路上的公共旅社住一晚需要多少錢？“4歐元。”朝圣者是貧窮的，很多人認為“貧窮等同于真實”，他們在西班牙北部步行4個星期，花費卻不超過1000歐元。

上帝也不希望出租車司機失業！

如今，“有經驗的真朝圣者”對朝圣之路上大量的人流感到憤怒。從前，還只有少數幾人朝圣之時，即使是一無所有的人也可以抵達圣地亞哥。老朝圣者們說起當地人的熱情好客，他們邀請這些陌生人吃飯，香腸、美酒慷慨迎賓，為他們提供住宿，盡管他們是西班牙最窮苦的農民。而現在，他們鼓勵因經濟危機失業在家的孫子向朝圣者提供裝有衛星電視的付費膳宿公寓服務。

對很多老朝圣者而言，朝圣之路已死。在只有20個居民的小村中也設有紀念品商店，售賣圣雅各之路T恤、圣雅各之路圍巾、圣雅各之路避孕套。路旁有可樂自動販賣機，上面閃爍著圣地亞哥天主教堂的鮮紅標志。

一位真正的朝圣者完全可能擁有價值190歐元的徒步旅行手杖、500歐元的超輕型睡袋、250歐元的戈爾特斯登山鞋和400歐元的專業GPS設備，但他也會火冒三丈地拒絕價格2.2歐元一小杯的天價奶咖。

朝圣者們都在抱怨朝圣之路上被哄抬的物價。2003年，圣雅各之路上每名朝圣者的日平均支出為30歐元，日銷售總額為2億歐元，德國柏林一周的旅游銷售額才能達到這個數字。而圣雅各之路上的銷售額還在不斷增長，其來源主要是那些“假朝圣者”。

假朝圣者們不會住在簡陋的公共旅社，不會去點包含酒在內只需9-12歐元的朝圣者菜單，他們租出租車運送行李。真朝圣者們對此很生氣，尤其是這些人只完成了100公里的散步，卻能和從圣讓-皮耶德波爾甚至是慕尼黑或柏林出發的行進幾百公里的朝圣者一樣，獲得同樣的證書。

圣雅各之路上的當地居民則認為：對朝圣者而言，其他人怎么把行李運去圣地亞哥無關緊要，而且，上帝也不希望出租車司機失業！

拉巴那爾：一年一輛奧迪

圣雅各之路上的第一商業規則就是：想要賺錢的人，必須在路上。

實際上，在中世紀，朝圣并不是尋找飄渺的人生意義，也不是在沉重的步履中冥思苦想，甚至根本就不是什么特別的大事——朝圣是一種交易。信仰者有步行和受難的需求，上帝需要展示他的拯救力量。于是一方步行，另一方治愈、原宥、施加影響，不過是各取所需，一場互惠互利的買賣。這樣看來，到了現代社會，朝圣之路的商業化亦不過是水到渠成。

寧靜、干凈的山間小村“朝圣之路上的拉巴那爾”，距離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229.5公里。這片森林遍布的荒野高出海平面1000米，是那么的貧瘠而美麗。

“這里賺得的每一歐元，都來自朝圣者。”帕特爾·賈維爾說。他是來自柏林的治療師，也是本篤會傳教士，友好、幽默，聲線溫柔。他負責拉巴那爾朝圣者的心靈治療。

在90年代中期西班牙圣雅各之路的熱潮開始時，本篤會決定在這里建起一座修道院。賈維爾和另一位成員帕特爾·皮尤斯一起定期接收游客。除去少數間斷，賈維爾從修道院建成之日起就一直在此工作。他知道最初還只有一家人住在這里時候的情景，這個村莊沒有足夠的水，也沒有可靠的供電。

賈維爾說，朝圣之路不只是改變了拉巴那爾，也拯救了它。“我不認為，如果沒有雅各布之路，拉巴那爾還會有人居住。正是朝圣者的到來使得第一批旅社出現，之后餐館、商店也開始落地生根。”如今的拉巴那爾有33個居民、若干小旅館、一家鄉間賓館、5家商店、好些餐館，其中還有一家意式的。

“以前，村里有人一年就能給自己買一輛奧迪。”賈維爾說。如今不能了？“雖然年輕的西班牙人很少來了，經濟危機吞噬了他們的資產，但是外國人絡繹不絕。村民收入變少，只是因為如今提供服務的人變多了。現在要買一輛奧迪車需要兩年。”

賈維爾并不擔心商業化，令他煩心的另有所在。要步行數周的事實并不會嚇到那些年輕的朝圣者，他們擔心的是手機信號變差，那會帶來無窮無盡的沮喪。“15年前，小旅館墻上寫的是：這里有熱水。如今寫的是：免費無線網。每個人都知道，沒有網絡，就沒有朝圣者。”

44歲的賈維爾使用iPhone手機，也不是教條主義者，但他的修道院中沒有無線網。對很多人而言，這比每天都誦讀拉丁晚禱還要可怕。因特網對朝圣的改變，比任何一個紀念品商店更甚。離開現實世界本就需要勇氣，現在還要拋開虛擬世界，這讓很多人無法接受。很多朝圣者一旦停留下來休息，第一個抓的便是智能手機，檢查電郵、臉譜網、新聞。很多人根本就沒注意到，他們在圣雅各之路上花了多少時間在往家里寫郵件上。

商業化會摧毀朝圣之路嗎？

為何雖然所有人都在罵朝圣之路的商業化，大部分人仍然欣然前往？

馬提亞斯·米勒是德國慕尼黑寶馬公司工程師，從家里出發的他，正好100天后到達目的地。現在是晚上11點多鐘，他坐在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Parador豪華酒店的吧臺前，喝著一瓶里奧哈葡萄酒。米勒的臉上已顯疲態。在過去3個星期，他從未這么晚睡過。盡管身穿一件藍色搖粒絨夾克，他仍覺得寒冷，因為他身上已經鮮有脂肪了。

“朝圣之路可以改變像我這樣的人。”他指的是那些將工作置于其他一切之上的人，那些在生活的重壓之下焦躁不安的人，那些每天要查收150封電子郵件的人。朝圣之路提供了完美的基礎設施，人們不能預訂旅館，必須適應“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沒問題”的思維模式。對米勒來說，這并不容易。在西班牙邊境的某個地方，他扔掉了自己精心制作的包括過夜地點、電話號碼、聯系人、道路描述、概況在內的Excel表格。他的結論是：沒有Excel表格也沒關系，沒有智能手機也OK。

米勒也注意到了朝圣之路上的商業化，尤其是在最后100公里的路程上。但是和大多數人一樣，他的心里充盈著太多東西，沒空去理會那些邊邊角角。在旅途中他學習到，有些事情并不像它們表現得那么重要，尤其是當它們還是通過電子郵件傳達的時候。

米勒堅信，朝圣者數量的增加不會摧毀朝圣之路。這和商業化并不會毀掉滑雪運動的道理如出一轍——產品本身太好了。只要我們生活的世界繼續忽視人類合適的移動速度——走路，以及合適的交流方式——面對面，朝圣之路的魅力就永遠不會消失。

[譯自德國《明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