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今往后5到10年內,卡爾·布什比(Karl Bushby)或許會名揚四海。屆時他將坐在一輛由專職司機駕駛、外形流暢雅致的“林肯城市”轎車里,前往白金漢宮接受英國女王的私人會見,腳邊的冰桶里還放著一瓶香檳酒。這位今年45歲的英國前傘兵將被視作古往今來最為杰出的探險家,他規劃了一條從智利的最南端至英國的徒步旅行線路,全長3.5萬英里(1英里約合1.6公里),這是人類在世界地圖上勾勒出的最長行走線路。目前,布什比已經走完了全程的一多半。
自1998年至今,布什比走過了1.8萬英里的路程——他向北穿越美洲,然后西行渡過漂滿浮冰的白令海峽,進入俄羅斯。接下來,他還要再走1.7萬英里,才能抵達終點——他母親的簡樸住所,位于英國工業區赫爾的一條聚居著工人的街道上。布什比相信這后半段途經中國、蒙古、哈薩克斯坦,然后進入歐洲的旅程要相對容易一些。
然而,通往榮耀之路向來不是一馬平川。旅途中,有兩名電影攝影師要為美國《國家地理》拍攝一部關于布什比的紀錄片,片子時長1小時。為了配合他們,布什比得從洛杉磯走到華盛頓,繞了3000多英里的彎路,一路上還不停地為《國家地理》自拍視頻。今年9月,布什比抵達華盛頓。而在華盛頓發生的一切,或許會終結他的環球之旅,又或許會推動旅行進入一個全新的、充滿希望的篇章。
當下,在旅途中跋涉的布什比還沒有很大的名氣。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特洛伊市一家超市的后面,有一片藤蔓縱橫、蛇蟲出沒的樹林,布什比就在這里搭好了帳篷。弄丟了之前的那頂好帳篷后,他只能睡在這頂花26美元在沃爾瑪買的帳篷里了。布什比的手一陣陣地刺痛,這是拜他豎帳篷樁時不小心驚擾到的胡蜂所賜。至于晚餐,則是一個在超市買的、用玻璃紙包的賽百味香烤牛肉三明治,冷的。白色的面包粘糊糊的,牛肉是切成薄薄的長條那種。布什比坐在一根原木上,往三明治上涂了許多芥末,以致于都品嘗不出它原來的味道。“我本來還希望至少那家意大利餐館會開門,”他指的是附近唯一的一家餐館,“沒想到這是星期六的晚上(譯注:很多西方國家的店鋪周末不開門)。”
布什比穿著戶外服裝:輕薄的黃褐色卡其布褲子和一件長袖卡其布襯衣。他沒有一絲“環球之旅英雄”的派頭,體格上也毫無特點(別再費勁從他身上找6塊腹肌了,他沒有)。面對媒體,他往往采取一種自我嘲諷的姿態。“這趟旅程不算艱難,”他說,“我就是一個普通人,甚至還比不上普通人。我這是在證明任何人都可以完成這趟旅程。”
對于這趟旅程,布什比聲稱沒有更高的目標。而當你提示說他的環球之旅或可證明世界之渺小,或有可能促進世界和平時,他就會做驚恐狀,“天哪,你太抬舉我了!”
這段從洛杉磯到華盛頓的彎路引人關注之處在于,布什比同他24歲的兒子亞當一起。小伙子長得高高瘦瘦,是從在愛爾蘭貝爾法斯特的家中來美國游玩兩周的。從1998年踏上環球旅程開始,布什比在16年里只見過兒子兩次,這主要是因為他為遠足所制定的一些神秘規則:除非徒步到達,否則不會回到英國的家中(即便父母在他未完成目標前不幸去世,他也不會回去參加葬禮)。從2008年以來,因為既缺資金又辦不下簽證,布什比被長期“卡”在墨西哥的梅拉奎,在那里找不到工作——實際上他整個人很懶散。2011年,當我為報道他的故事去到梅拉奎后,曾勸他和我一起到海上沖浪,但他只是懶洋洋地躺在沙灘上,慢悠悠地說:“我敢肯定,如果真的去沖浪,我將葬身海底,變成一具死尸。”
從某種程度上講,布什比的其貌不揚還救過他的命。有一次他被手持武器的哥倫比亞右翼武裝包圍,不過這些人很快就放松了對布什比的戒備之心,最后放他離開時,甚至還給他買了一瓶可口可樂。
2010年,布什比花光了所有的錢,急需資助。這時,美國當紅編劇、電影界大佬鮑爾·威利蒙想要采訪他。兩人見面時,這位《紙牌屋》的編劇驚呆了。“卡爾就是一個普通人,”威利蒙說,“他在旅途中經歷過所有事情。他被囚禁過,也曾墜入情網。他一點一點地,每天走20英里,來追逐一個看似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并鼓舞著所有人。”最終,威利蒙承諾捐助布什比這趟花費不算大的旅行。在《國家地理》的紀錄片中,旅行將在俄羅斯駐華盛頓大使館畫上句號。在那里,布什比會向大使館申請旅行簽證——環球之旅的成敗便在此一舉。
從2007年到2011年,俄羅斯大使館4次向布什比發放了旅游簽證,但在2012年,大使館沒有說明原因,對其實施了為期5年的簽證禁令。不過2006年曾發生過一件事,布什比和另一名驢友、美國人德米特里·基爾費爾以時而游泳、時而在浮冰間跳躍的非常規方式,渡過了58英里寬的白令海峽,來到俄羅斯境內,之前從未有人以這種方式進入俄羅斯。俄羅斯人沒收了布什比的手提電腦,從中發現了這個老兵同美軍士兵在阿拉斯加一起活動的照片。俄羅斯人必定很想知道:他是間諜嗎?就這樣,布什比和基爾費爾被拘留了58天。
俄羅斯方面本想對二人罰款后驅逐出境,最終一位俄羅斯法官推翻了這一判決,布什比獲準返回梅拉奎。但他心里也明白,俄邊境警察“正等著把我逮回去呢”。
2011年,警察們終于等來了機會:布什比在俄羅斯一個偏遠小村里弄丟了錢包,不得不走了兩個小時,到最近的取款機取錢。可稀里糊涂中,他走入了一個外人禁止入內的軍事安全區。在俄羅斯遠東地區,這種軍事安全區有很多。“他的簽證禁令被解除的可能性為零,”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跨大西洋關系研究中心”的一位研究員說,“布什比先生會在黑名單上待好多年。”
布什比本人也承認,成功申請到簽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仍要盡力去爭取。“如果跳過俄羅斯,只是從中國開啟(下半段)旅程,那就說明我失敗了。這16年里我什么都經歷過了,生過重病,遭過搶劫,還曾拖著300磅重的雪橇穿越北極。如果就這么失敗了,我下半輩子肯定會過得不安生。”
布什比的父親基斯曾是一名榮獲勛章的英軍特種空勤團軍官,當年他說服布什比報名參加英軍精銳傘兵部隊的選拔。在部隊里,布什比經常從飛機上跳傘后,還得背著30磅重物在1小時45分鐘內跑完10英里。“我得了焦慮癥,”他說,“都記不清有多少次我在醫院里醒來,胳膊上還插著輸液管。我成了所在部隊的短板。”
20歲出頭時,布什比隨部隊駐扎在北愛爾蘭首都貝爾法斯特,與當地一名女子相愛,并共育一子,就是亞當。但當1995年一家三口在英格蘭漢普郡定居時,布什比夫婦的婚姻破裂了,亞當跟隨媽媽回到飽受戰火摧殘的貝爾法斯特,而作為一名英軍士兵,布什比當時是不得踏足那里的。此時他發現自己“孑然一身,不知命運去往何處”。于是,他為自己設定了一項終極挑戰:一次向戰友們證明他并非軍中短板的旅行。
北卡羅來納州24號州際公路仿佛是一條沒有盡頭的柏油綬帶。走近路標時,這些牌子顯得格外龐大,公路兩旁,青草的翠綠一直延伸到遠方。父子倆共同旅行的第一天早晨悶熱又潮濕,布什比推著一輛180磅重的手推車——名曰“野獸”——走在前面,亞當在他身后大約6米處疲憊不堪地走著。這個瘦瘦的、膚色蒼白的小伙子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頭戴一頂松松垮垮的遮陽帽,上身穿一件卡其布襯衣,耳朵里塞著一副黑色耳機。他一邊聽愛荷華州“活結”金屬樂團的音樂,一邊低頭趕路。“走路時我只低頭看地上,這會讓我忘掉走路這件事。”
先前的16年,亞當和父親的聯系少之又少,現在,他決定讓這場旅行變得有意義些。“我想看看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弄清楚還有沒有可以補救的地方。”亞當說。
在我趕來之前,因為亞當生病了,爺倆已經在一家旅館里待了3天。現在亞當病癥漸消,他們再次啟程,布什比走在前面,亞當在后面慢騰騰地跟著。“他是我兒子,可我都不怎么了解他,”布什比說,“對此我有一種負罪感。他沒有工作資質,現在又當了爹(今年4月,亞當的女友為他生了個女兒),他的選擇面又小了一些。我希望能幫他開闊視野,不知現在是不是已經晚了。”
繼續前行,布什比談起了他的簽證禁令一事。他曾寫信給英國駐莫斯科大使館,懇請他們為一名對國家忠誠的老兵著想,對俄方展開游說,得到的答復是“不行”。了解到布什比的困境后,威利蒙也曾向俄羅斯駐華盛頓大使館的發言人寫信,得到的回復只有一句話“我們對簽證話題不予置評”。
布什比只好繼續待在北卡羅來納州。7月4日,俄羅斯總統普京發給美國總統奧巴馬的一封電報讓他振作起來。在這封電報里,普京表達了希望俄羅斯和美國能夠“在務實、平等的基礎上順利發展兩國關系”的愿望。
布什比說:“那對我的事情有幫助——或許他為了顯示友善就給我發簽證。”
“可你并不是美國人啊!”我說。
布什比只得打住這個話題(政治并非他的強項)。
又走了1英里,布什比放下他的“野獸”手推車,拿出保溫杯,慢吞吞地擰下蓋子。一陣微風吹來,伴著樹葉的沙沙作響聲,布什比大口大口地喝著涼水。這一幕讓我頗為動容:他的日子基本上就是這樣過的——每天孤身一人行走在路上,只能靠回憶來與那個他拋下的世俗又舒適的世界產生交集。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在支撐著他前行。如果問這個問題,他大概會告訴我說,在軍營里接受的訓練培養了他強烈的信守承諾的意識。“出發時我告訴自己,無論怎樣,我都要走回來。我說到做到。”
一輛18輪的原木運輸車從我們身邊快速駛過,產生的氣流刮跑了布什比頭上的帽子。經過一家汽車修理店時,我們停下來討水喝,然后繼續前行,終于到達當天的目的地羅賓斯鎮,卻發現我們被谷歌地圖騙了:這里根本沒有賽百味店,只有一家殼牌公司的加油站,根本無法過夜。我們只好打起精神,向下一個鎮子進發。布什比對這種突發的狀況、艱苦的條件不以為然,他安慰亞當說:“這不是旅游,不是遠足,這就是在路上。”
盡管布什比脾氣暴躁,又笨又懶,我還是支持他、看好他的旅程。我想起威利蒙在談論布什比和俄羅斯大使館時說的一句話:“他們怎么能拒絕(發簽證給)這位老兄呢?人家為了一次15分鐘的會面,可是走了3500英里啊!”
如果俄羅斯方面拒不發放簽證,布什比的心里必定會感到刺痛,我們的夢想撞上冷漠的權力機器時也會有類似感受。不過即便如此,布什比這趟穿越美國的“繞彎路”旅行也算不上失敗:在北卡羅來納州條件糟糕的路旁,他與因多年未見而產生隔閡的兒子有了情感交流,重新體驗了當父親,甚至當祖父的感覺。
現在布什比的任務就是要證明一個有缺點的普通人,到底能不能徒步環游世界。
所以,他不停歇地朝著東方,朝著俄羅斯駐美大使館走去,內心期待著奇跡發生。
[譯自美國《華盛頓郵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