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有一天,在學校大門口看到一群人圍在告示欄前。出于好奇,圍了上去。便看到一張下鄉紅榜,細看榜上有名。愣住。
回家與母親說了。母親嘆氣道:“生不逢時,朝不保暮?!庇职参空f,大約去半年時間。想了一下,有可能。初一初二階段,基本沒上文化課,不是去工廠學工,就是到農村學農,由班主任或輔導員老師帶隊,每次至多不過十天半月,地點選在市區或近郊。
可是,眼前紅榜,莫名其妙。連初三都沒上,就趕著下鄉,什么意思?找老師或找輔導員尋找答案。只見教學樓辦公室,空無一人。一個同學也在找,并自語道:“連芝吉輔導員也下鄉了。”說完驚惶疾步繞道離開。又回到教室,空無一人。只見黑板留有芝吉手跡,“……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頓時心動,仿佛聽到她清脆動人的嗓音,聽到她的歌聲,聽到她引申典故:“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這是中學時代的最后一課,“the last lesson!”“the last literature lesson!”
過了些日子。收到一封已到農場的同學來信。信上說:警告,警告,千萬不要遷戶口,否則就成外鄉人,根本沒有回城返校的可能。
又回校見滿眼雜亂無章,大字報、小字報貼滿,被破壞的課桌椅七倒八歪,拿著簸箕掃帚的校長和老師胸前掛著黑牌,低頭走在墻邊。見不到班主任和輔導員身影,“黃鶴一去不復返”。
舊年的除夕夜,雪下得很大,拿著戶口本將戶口遷了。
1970年3月,風雪漫天,下了鄉。那里寒冷荒涼,住在一個養著六條耕牛的泥草棚里。用蘆葦隔開的一間約10平米的內室就是宿舍。草棚間有堆積如山的草飼料和一張看牛佬的小竹榻。每當夜里聽到漏風的墻頂刮過的風,害怕,像魔鬼的叫聲??墒钱斂吹綇奶J葦壁隙間透過的一點燈光時,又感光明,那是牛佬為半夜喂牛照明而拉的電燈。草棚整夜有光,間歇聽到耕牛咀嚼聲和牛佬喚牛的呢喃聲。
一晃半年,正如農場同學信里說的,根本沒有回城返??赡?。望著空空蕩蕩的天空和田野,一片茫然。白天在地里干活,盼著郵差快些送來母親的信。母親一個星期總會寄來一封信,這是最大的高興??墒怯幸魂囎記]有等到信,便焦急起來。只得拜托農場同學,幫著打聽。同學很快來信了,說我父母進了“學習班”。天啊,“學習班”?那是個魔鬼之地。兇神惡煞們個個青面獠牙,用利器對好人施暴,直到把人折磨陷害死。怎么辦?連夜趕到縣城住旅館,第二天搭上頭班汽車回到家。
已是夜晚,母親見我,十分喜歡,背轉身,告訴我父親也許明后天回家。又告訴我她被關經過。她說無奈對群魔們說:“拿藥來吧,我現在就死?!蹦切┠Ч眢@異,問她怕不怕死。她說:“你們哪個拿藥來,其他的人都是旁證。如果有一天要審案了,只要你們中有一人說出真相,其余人都是罪犯?!彼麄兒ε铝?,過了兩天,放了母親。我問是哪些人,她點出幾個人名,我記住了。問為何要如此惡毒,母親說:這是一個“背人倫而禽獸行的時代”。隨后一笑,說:“不過,今夜月明,等明后日你父親回來,便是團圓日?!彼斐饘煼稛煒蛳壬髟~的《花好月圓》:“浮云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柔情蜜意滿人間。”
過了幾天,父親回來了,比以前蒼老得多,沉默寡言。我回鄉了。
閑遐時,打開母親整理的一個小藤書箱。許多個寂靜無聲夜,憑借一豆燈火,看到書中奇人奇跡。累了,走出屋門,翹首觀看天邊寒星,忽明忽暗。冷了,走進屋門,側耳細聽欄中苦牛,呼聲漸強漸弱。不由得想起《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天上星,人間情。這是文學,心夢!又想起曹植七步詩:“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長夜漫漫,“文革”魍魎競逐猙獰,離亂人間情。
一天,在煤油燈下驚喜讀到一篇英文課文。大意說一個王子被關在地牢里,日復一日,寂寞難耐。一個雨天在牢房角落看到一只正在結網的蜘蛛,一次,二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都失敗了。他為蜘蛛命運感到絕望,就在他為蜘蛛放棄希望時,奇跡出現:蜘蛛銜絲終結成!王子驚叫起來“oh,the seven times!”王子決定不棄心夢,終打敗強敵,回到故土。
農村的日子,艱苦和心夢并存。春天,疾風吹打臉上,布谷鳥在鳴叫,牛佬驅趕緊套韁繩的耕牛下田勞作??嗯M现林乩珑f,開墾田地。我與農民揮動鐵鋤鐵鍬,整土播種,汗水浸入泥土,田野蘇醒。五月,玉米小麥抽穗,漸變紅穗綠芒,秋天全成金黃。
農民房舍簡陋,用草泥砌成,生活簡樸。但對孩子教育珍視,與“文革”常境相悖。這是1975年3月當教師后的感受。大隊書記的孩子在我班上,他是個沉默的小男孩。一天清晨,他要我下課后到他家。傍晚放學,我跟著小男孩來到他家。他的母親站在屋后一棵樹邊,噙淚含愁,示意進門。待我上門一看,愣怔。書記躺在地上一塊門板上呻吟,奄奄一息。他讓我坐在門邊一張小凳上,斷斷續續說:“伢師……要讓艮子好好念書?!蔽也煌5攸c頭……艮子母親把我送到門外,拭淚說這是他父親的最大愿望。我點頭。并說:一定,一定,艮子才十歲。
那所鄉村小學校,坐落在高墩上,四周種著苦楝樹。夏天,濃陰蔽日;早秋,滿樹果串。深秋,黃葉卷走果串,灑落滿地。一個周末夜,和幾個小師徒在姜校長家聚餐。校長夫人趙師搟面條,我幫著在灶膛燃火。稍后聞到一陣撲鼻香味,原來,趙師在鍋中放了鮮肉絲、細蝦米和青菜片。待熟后趙師招呼大家:“熟了,大家快盛吧?!蔽覀儙讉€小師徒拿起湯碗走到鍋邊用勺撈面,這時,門外走來一位教語文的武師。姜校長將盛好的一碗面給他并讓座,武師與我們一起圍坐桌邊品嘗趙師廚藝。餐后,姜校長提議回校辦公室娛樂。
那晚,風清月朗。幾分鐘后,大家已到辦公室。推窗見月影篩樹。校長彈奏風琴,一小徒拉撥胡琴,另一小徒吹起竹笛。武師拉開嗓子唱道:“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命運喚我奔向遠方奔向遠方……好比星辰迷茫在黑暗中……我的命運啊我的星辰,你回答我,為什么這樣殘酷捉弄我?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命運喚我奔向遠方奔向遠方,到處流浪……”歌與琴笛聲激蕩在楝樹林中。許久,武師朗誦幾段印度泰戈爾詩:“……謝謝火焰給你光明,但是不要忘了那執燈的人,他是堅忍地站在黑暗當中呢?!薄啊奶斓娘w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只嘆息一聲,飛落在那里……”我們幾個佇聽,出辦公室,月下撿起落地小楝果,似見《西游記》里師徒,便起身,凝望姜校長與武師,竟忘仍在“文革”暗夜。
……
多年以后,與北大相遇。文學,心夢,給你希望與力量。魯迅先生曾在《吶喊》自序中說:“……至于自己,卻也并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輕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但是,流傳至今的作品畢竟是心夢的結晶,想不傳染后人也做不到。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