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當代中國,有這樣一個女性群體,因為產業結構發生了變化,她們的丈夫外出務工,她們被定義為“留守婦女”。
中國農業大學教授葉敬忠先生作過比較系統的留守婦女調查研究,他在《阡陌獨舞:中國農村留守婦女》一書中指出:“自20世紀80年代始,大量已婚男性勞動力外出到城市務工,農村留守婦女現象隨之出現。丈夫外出務工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家庭收入水平,改善了家庭生活,但因為丈夫在家庭中的缺席,留守婦女獨自承擔起了農業生產、子女撫養、老人贍養等家庭責任,因而面臨勞動負擔和心理負擔同時加重的困境。”
另有課題報告稱,目前我國有近5000萬留守婦女,勞動強度高、精神負擔重、生活壓力大,是壓在她們頭上的新的“三座大山”。一位長期研究中國留守人口的學者認為,“當代中國留守婦女的數量之大、承受負擔之重,不僅在中國歷史上,就是在世界的現代化進程中,都是少見的。”
2011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貴州的大山深處遇見了一個留守女子,她的命運觸動了我。接下來的幾年,我陸續走訪了我國部分勞動力輸出比較集中的省份,到鄉村走訪。此刻,她們的身影跟隨她們的名字,次第來到我面前,她們的喜悅和擔憂、快樂和悲傷一一呈現在我眼前。希望我的忠實記錄能傳遞給這個被冷落的留守婦女群體一點點溫情。
歷來,瀏陽便有以方位劃分的片區,東鄉,南鄉,西鄉,北鄉。四個片區中,北鄉人最早出去打工,有上一代人的腳印作底,北鄉人走南闖北,從容、篤定。
北鄉的經濟除了外出務工獲取財富,種植油茶樹和烤煙也是經濟來源之一。“種烤煙比培育水稻更辛苦”,高強度勞作只能換來微薄的收入,別的片區少有種植。而越來越多的北鄉人不愿面朝黃土背朝天,選擇背井離鄉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錢絨的丈夫也被這個時代的大潮裹挾其中……
錢絨,1981年出生在平江縣鄉村,嫁到這個村子7年,女兒6歲,丈夫一直在外打工。戀愛時期,男友就在外面,“結婚時回來過”,結婚前后花了20多天。這個年輕人在東莞某電子廠的流水線上,回家來的時候,“身上穿得很干凈”,就是那一點“干凈”,讓錢絨在鄉村幽暗的日子里,見到清新的一面,具有時代氣息的一面。見到男朋友的時候是夏天,錢絨穿著長袖格子襯衫,悶熱的雨季,男朋友一身運動短裝深深吸引了她,白色短袖T恤,黑色運動七分褲,一雙藍白相間的拖鞋,整個是青春的象征。錢絨就那樣一眼喜歡上這個小伙子,小伙子也喜歡這個綰著馬尾辮的女孩,只是,“他從來沒有說過要帶我出去”。
錢絨沒有上醫院去分娩,她接受了婆婆給安排的傳統接生方式,一大盆水,一把剪刀在蠟燭火上燒一下算是消毒。我在沿途的矮墻上看到政府用紅漆刷的標語:遠離傳統接生,倡導健康分娩。政府希望產婦去醫院接受正規的分娩護理。“消費不起。”錢絨說。
接下來便是艱難的生產過程,錢絨生下孩子當天,公公去世——“他回來是因為公公死了”。錢絨對丈夫的不歸有怨氣,“可是沒有辦法,要賺錢。”錢絨不會忘記那一天,她在里間疼痛難忍,新生命要來到這個世界,隔著一扇門,門破了,公公早年用黃泥夾雜稻草糊上那破洞,天長日久,黃泥斑駁。一間屋子里,兩個房間兩個不一樣的生命即將完成他們的儀式。錢絨說那一刻,我疼得忘記一切,怨恨,也疑惑,到底為什么?為節約錢,她不能享受其他年輕媽媽的待遇,在干凈整潔的房間迎來新的生命;為了節約錢,公公停止血透;為節約錢,丈夫不在妻子身邊陪伴,寧愿一個人在他鄉獨自想念。
“我哭不是為了痛。”頓一頓,補充一句,“不知道什么感覺,就覺得活著苦。”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從外鄉嫁過來的女子怕疼,假裝嬌氣。倒是接生婆拍拍新生兒的屁股說,你娘生你可是流干淚了——誰也不知道她落淚的真正原因。
誰也不知道錢絨內心,“我想到公公在外間那么苦,就要死了,想想害怕。”六年之后,她才在我面前說出這個秘密,不是秘密,只是她孤單的根本。她才23歲,還沒來得及真正了解死亡,但是死亡卻及時侵襲了這個家庭。錢絨從接生婆手里接過孩子時,外間婆婆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呼喊,公公終于嘗盡人間最后一點苦,歸去。
喪禮如期,剛生完孩子的錢絨被迫參與到特殊的儀式中來,有挾持的味道——臨時搭建起來的道場,這個被稱為“北鄉夜歌”的喪禮即將開始。在北鄉一些村落,“老了人”之后便會有一場緬懷先人、追思功德的夜歌會。對仗工整的四句歌詞飄搖進來,夾雜著鑼鼓的鏗鏘。錢絨抱著孩子,默默地坐在里間,眼眶生澀,“公公的一輩子很苦,閉眼前都見不到兒子。”錢絨說,“為了節省,他買晚上的票,第二天早上到家時,公公已經合眼了。”
這之后,丈夫很少回家。曾經看到過一篇文章,“老人作為故鄉存在,他們一旦離去,故鄉便斷了根,游子們再也無法真正從心底惦念那個地方。那些文字中描述的懷鄉,大部分都因為需要懷念而懷念,似有應景之感。”
這之后,錢絨不太待在家里,她走過長長的田埂,去尋找一個去處,以打發漫長的時間。“靠的是手氣”。錢絨的手指靈巧,白皙,養尊處優的表象。如果在城里,音樂老師會好心腸地勸慰錢絨母親——讓她學鋼琴吧,你看她的手指,又長又細。這白皙的又長又細的手指現在用來打麻將,大拇指熟稔地捻一下牌面,七餅。
出嫁之前的錢絨,似乎并沒有因為她的弱小而受到父母的格外疼惜,相反,“我爸不喜歡我,喜歡哥哥。”這種單方面的結論致使她對周遭世界抱有足夠的戒備,對父親的愛蕩然無存。母親帶她來相親看男方家庭,被當地人好奇地打量,拘謹和排斥伴隨她的這次跨縣旅程。
她即將安家落戶的這戶陳姓人家,在遠離村中心的山坡上,黃泥瓦房,在南方雨季來臨時,米黃色的菌菇齊嶄嶄地排列在房梁木柱子上。錢絨第一次踏進這個屋子,便感到一種陰冷之氣——對陌生生活的向往替代了血肉情分,錢絨幾乎沒有多想就同意了,她對自己的婚姻不抱希望。她只是想離開,離開這個不喜歡她的地方。
回平江的車上,母親讓錢絨想明白,男方家里一貧如洗,“連一把像樣的椅子也沒有,借了兩把椅子來,把椅子放放平的地方都沒有。”母親擔憂女兒以后的生活,卻被女兒一句話剪斷,“總比在家受白眼好。”錢絨曾經可以嫁得好一點,父親的遠方親戚,家底殷實,只要錢絨答應這門親事,哥哥小龍便可到遠房親戚的廠里上班。
我問,“你不喜歡他?”
“就不想讓家里這么安排。”錢絨的嘴一撇,青春時光,反叛是最有力的武器,保護自己也傷害自己。
泥墻糊起來的柴灶間,灶臺冷清,看不到人間煙火。女兒在門口撿樹上掉下來的桑葚吃。一只雞在門口泥地上找食。錢絨對目前情況很不滿意,“你看看這舊房子,臟臟的。”事實上除了柴灶間還是幾十年前的老坯屋,緊貼老屋的這間房子不算舊,90年代末期建造。
“你是干什么的?”“寫這個有錢嗎?”語氣利落,露出對外部世界的不信賴。她時不時看墻上的壁鐘,看一次,再看一次,有些急躁。
“你要去打麻將嗎?”我也看一下壁鐘,中午12∶35。
這個問題措手不及,“我不是天天打麻將的,”為自己辯解。到錢絨家之前,已經有人告訴我她的近況,概括起來大致有幾條:不上進,不顧家,沉迷麻將,亂花錢。
電視機上落滿灰塵,兩三把椅子,一張空曠的臺子上擱了一些物品,一只碗,兩雙筷子。對話無法進行,我不好意思再賴著不走,起身跟錢絨說打擾。錢絨忽然沒了表情,萍水相逢帶給她的只是短暫的新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一個世界是一個國家,國家有邊界,再弱小的國家也是戒備森嚴。敞開心扉何其難,所以隔膜。
錢絨沒等我走出去,先去關柴灶間的門,等我走出門外兩三步,她已經順手帶上屋門走出來了。
我讓到一邊,對她笑一笑,錢絨也笑了笑。我驚嘆于這個美麗的1981年出生的女子,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咀嚼過多少難以言說的悲涼。深綠色外套,淡黃薄線衫,深紫長褲,粉色拖鞋,粉色厚襪子,高高揚起的馬尾辮。錢絨給了我一個不明身份的背影,這個最好年華里的女子,穿不到最美麗的衣裳,“一年下來買衣服的錢……有兩三百,女兒的算在一起。”她從我身邊走過,牽著女兒的手,慢慢地上了田埂。我小跑幾步,喊她的名字,錢絨。錢絨回頭,看著我,定定的,忽然說,平江來的錢絨已經死了。

我站住,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田埂慢慢延伸,彎彎曲曲,田野,青綠的烤煙,煙農在除草,太陽猛烈。一頭牛低頭吃草,偶爾抬頭,無聊地哞了起來,聲音洪亮,穿越田野蜿蜒過來,把錢絨身后的路拉長。
同行的曉玲跟麗麗坐在錢絨家隔壁,是錢絨丈夫的堂嫂。堂嫂家收拾得干干凈凈,三層樓房,女兒從樓上下來跟我們打招呼,倒茶,有禮有節。堂哥去鎮上買菜秧,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覺前所未有地好。自然談到錢絨,堂嫂的惋惜溢于言表。
“剛嫁過來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據堂嫂介紹,23歲那年,錢絨從平江縣城打工回家,同鄉人介紹這里的一戶人家,后在大人陪同下走完傳統程序。先看生辰八字是否犯沖,再由同鄉介紹雙方家庭情況,房屋、田產、家庭成員,也順帶介紹文化程度,錢絨初中畢業。性格脾氣基本可以忽略不計,他們斷定婚姻只是身體跟身體的結合,生個一男半女,人生便完成大半。
“那時她總是羞答答地對著我笑。”在這個村莊,堂嫂是錢絨唯一的精神依靠,她曾悄悄告訴堂嫂,從她有記憶開始,很少看到家人笑容,落入心底的都是漠然。“那天來看陳家,別人的眼神也都是冷的,只有你,堂嫂,只有你對我笑。”錢絨由此而跟陳家結了緣,沖著一份微笑而來,用一樁婚姻相抵。堂嫂也不負她,噓寒問暖,以鄰家大姐的和善對錢絨,錢絨有過的那一段幸福時光,是堂嫂額外給她的。她心存感激。因為嫁過來之后,錢絨并不如意,丈夫遠沒有同鄉介紹的有能力,他在外地打的是粗工,工種跟工資一樣不穩。
老公出去打工后,錢絨的心事只跟堂嫂說,兩個女子姐妹般窩在被窩說私密的話,也不可避免地談到房事。錢絨說她唯一安慰的便是老公身體很好,夫妻生活合心合意,雖然現在不能在一起,終究有太多甜蜜的回憶。這樣的日子過了大約一年,堂哥帶著堂嫂出去打工,錢絨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
“后來我們結束打工的日子,回來造房子,錢絨對我的態度就變了。”堂嫂覺得自己的外出,似乎是對錢絨的背叛。“后來錢絨慢慢地變了,變得不愛做事。”“錢絨沒有搞過一次衛生,你看她家里的灰塵。”
年邁的嬸子褲管上沾著黃泥,坐下來便數落錢絨,“燒的柴火都從我家屋檐下拿的。”嬸子跟堂叔疼錢絨,但也恨鐵不成鋼,“一塊地替她平好了,讓她下點菜籽都不懂。”去錢絨的菜地看過,幾乎看不出是熟地,春天萬物生長,青草成片蔓延在錢絨的地里。
萬物生長,錢絨卻死了。她說,平江來的錢絨死了。決絕的語氣似乎不是這個滿臉稚氣的年輕媽媽所言。
我們坐在堂嫂家里,看著錢絨的身影漸漸變小,一直到單反相機都無法捕捉到她。我看見一個身影慢慢出現,拎著一只袋子,晃悠著從田埂蜿蜒過來。堂嫂站起來,笑一笑,“他回來了。”堂哥一路從那邊過來。我出神地看著那個身影越來越近,相對蒼翠之中錢絨的背影,忽地生出洶涌的憐惜來,錢絨何曾有過那樣的好時光,坐在家里看著老公從田埂那邊一步步走回家。
“前幾年她老愛哭,半夜里瘆得人心發慌。”鄰居說。到后來,錢絨開始學麻將。錢絨從不跟牌桌上的男子拉家常,也有嘴騷的男人挑起話頭,談些男女間的事,有意要撩撥她。錢絨先不答腔,男人若再開口,她便抓起一把麻將砸到男人臉上,走出麻將場。回家之后雙手握緊拳頭往墻上砸,后悔夾雜在那些人群里,虛度光陰,抱著女兒哭。
墻上看得到隱約的血跡,我問了好幾次,她才跟我說了這事。我拿過她的手,沒有自殘的痕跡,手心手背閃著無從說起的亮光。
在村部看到一張宣傳單,《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宣傳資料,家庭防盜篇》:1.提防盜賊撬門窗。2.兩分鐘防范法。3.家庭防范重細節。4.警惕順手牽羊。5.警惕“敲錯門”。6.防偷狗。7.保護現場最重要——粉紅色的單子分發到各戶張貼,堂前正上方,門背后,屋門外各各不同,也有貼在豬圈門口的。問錢絨怎么不貼一張,錢絨覺得這個問題很滑稽,“你看看我家里,有什么偷的么?人都不值錢了,還有什么要提防的?”
離開錢絨家,路遇一個壯實的女子,我們互相一笑,問她:剛從地里回來?答:去煙草地里。看著年齡,應該是1970年代出生的,陪同的人說,你看,她也是留守的,她多勤快,種煙草都是男人干的活,她卻不怕苦。她們向我介紹這些熱愛生活的人,我回頭看錢絨的家,緊閉的門窗在桑葚樹的陰影之中更顯落寞,隱約有風。我看到錢絨曬在屋門口的衣服隨風飄蕩,翻飛著如失群的孤雁。
從最初的欣欣向榮到如今在常人眼里的落魄,錢絨的經歷沒有人關心。她貌似認命、妥協、不在意,恰恰是對世界的不妥協不認命。她在意生命中某些一閃而過的良善,比如公公的孤寒離世。但是,常年獨自生活,她學會了拒絕,拒絕表達,拒絕接受貌似的關切、平等、互愛。她不再試圖取悅某個人,錢絨用她特有的方式迷惑了世人。
離開村莊,拐出一條小道到馬路,馬路一側的空地上,坐著幾個白發老人,衣著灰暗。我看到那件深綠色的外套,馬尾辮垂落在后背,錢絨就坐在她們中間。她的眼神暗淡,跟剛才在家時的警惕和排斥判若兩人。看不到焦灼——在這些年長的老人中間,錢絨顯得安定、安全、祥和。我一廂情愿地判斷,錢絨急于離開屋子是因為她不愿或不敢一個人在那空房子坐著,因為那里有個敵人,她斗不過——她當然斗不過時間。在那間屋子里,時間像洪水,蓄得滿滿的,要將她淹沒,她只有逃離。
北鄉人的勤勞有目共睹,而錢絨是個例外……她的心已經荒蕪。
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一直是個發展中建設中的工地,揮汗如雨的農民,遠離家園,投身于這個龐大的工地,常常找不到自己——而錢絨卻在家鄉迷失了自己——“平江來的錢絨已經死了”,不知是怎樣的孤絕,才促使這個年輕的女子說出那樣的話來。
一個不甚寬闊的道地,零散曬著苞谷,有的是新鮮掰來才曬出來的,有一部分大約曬了幾天。一把掃帚倒在地上,簸箕里是一些雜物,泥灰,一片樹葉,干燥的苞谷衣,吃過的苞谷芯子。另一側沿墻靠著鋤頭耙子斗笠竹編簸箕,一雙沾滿泥灰的高幫雨鞋,還有一個鐵絲編起來的背簍。一方臺階連著道地和街檐,街檐上,一個女孩三四歲的樣子,在一輛破舊的童車里玩。屋里傳出呵斥聲,“你個臭娃兒哦,怎的又把地給搞臟了,看我揍你。”
小女孩像是沒有聽見,依舊在拉扯童車,童車上的商標已經剝落,小女孩在撕掉這些塑料貼膜,回頭見到我們,有些驚愕,繼而棄車而逃,進了屋子。斥罵聲依舊,聽不明白內容,先是見到一把掃帚,利落地打掃,再見到一雙手出來,一手抱著一個男孩,另一只手在掃地,半彎著腰,有些費力,嘴里依舊在嘮叨。是一個女子,頭發蓬亂著,七分褲,一件混色短袖上衣,衣襟上粘滿了什么東西,好像是鼻涕的痕跡,又像是粥湯干了的樣子。驀地見到我跟小秦,她沒認出來——小秦帶了副太陽鏡。女子驚訝地看著我,我對她笑笑,不由自主地欠了欠身子,“你好,在忙呢。”
小秦喊她菊英,菊英像才醒悟過來,露出黃斑牙齒,“是表姐嘛,我都沒認出來。”
一個空蕩蕩的廳堂,堆著化肥袋子,另有一些雜物,木頭,竹杠,不明用途的幾個水缸,兩塊臘肉吊在門框上。廳堂兩側有兩扇對開著的門,左邊那間是臥房,右邊里間是臥房,外間連著廚房兼客廳。
“樓上太熱了,睡不了人。”
我們在右邊吃飯那間坐下來,就著一個小茶幾,茶幾上擺放著一個塑料筐子,幾個搓了一半的苞谷躺著。我跟小秦幫著搓苞谷粒子,問為什么要搓下來。因為這些都是嫩苞谷,菊英說,搓下來后,放到冰箱,要吃的時候,直接拿來煮——在貴州很多鄉村,都保留著祖輩傳下來的飲食習慣,茄子豇豆苞谷南瓜切成塊,加清水,不放任何調料,在鍋里煮熟了,晾在一邊,待吃飯時端上來,蘸著辣椒水下飯。那湯干凈、清淡。小秦問菊英是否要上坡,菊英的頭偏了偏門外,“這太陽毒著,這會兒怎么上坡,晚點要去。”問大概幾點過去,現在是不是要睡覺。菊英說,她中午從來不睡午覺,因為家里有做不完的活兒。
說話間,女兒又在街檐上玩童車了,菊英看到我的相機,跟女兒說,讓阿姨奶奶給照個相。我趕緊出去,端著相機想給女孩照相。結果,無論我如何努力,小女孩就是避開我的鏡頭,左右橫豎我都看不到她的正面,她的眼睛隱藏在童花頭的劉海下面,她不是低下頭,就是側過身子。我放棄了給她照相的念頭,索性走到左邊一間屋子里,小秦跟菊花兩表姐妹在右邊屋子里拉起了家常。
左側屋子里,擺放著一張陳舊的沙發,上面覆蓋著花布,看不出沙發本來的面目。一邊是兩張靠背椅子,兩張椅子面對面合在一起,椅子中間又接了一張方凳子。一床薄被子凌亂地堆放著,一眼看起來,像是臨時搭建的床鋪。這間屋子被一面木板隔成了兩間,外間除了沙發和椅子,還有一張陳舊的擱幾,擱幾上方擺放著一個紙折起來的裝飾品,足有一個普通菜盤那么大,層層疊疊的,像是一個微縮的寶塔。我小心翼翼地拿下來,是用舊課本折疊起來的,手工精巧,每一個都是一個等腰三角形,也不知怎么疊的。我放回這個寶塔,進入里間,里間是一張床,大約一米二左右,蓋被、墊被,看不出是夏天的床鋪,倒像是春秋兩季的床。想起來,貴州大山里夜晚的溫度不高,很適宜。一邊的一個櫥柜上,堆滿了零碎的物品,衣服,襪子,作業本子,鉛筆,一床待洗的床單,三兩件換下來的衣服,還有幾件洗干凈曬干了的夏衣。
除了廳堂,左右兩邊屋子都用報紙和試卷課本紙給糊上了,看起來滿屋子的花花綠綠,內里有陳舊的報紙和課本紙露出來。菊英說,在她打算回來帶孩子之前,公公婆婆就糊了一次,一回到家里,覺得家里花花綠綠的挺好看。過了一年,那些糊過的墻壁都發黃了,到年底時,再糊一次,“沒錢裝修嘛,就糊一層紙,看起來干凈一點。”
在我們坐著說話的當口,門口響起摩托車的聲音,菊英抱著兒子站起來,兒子已經在臂彎里睡著了,她把兒子放到左側臥房床上,到門口,她公婆回來了。
黧黑的臉蛋,扎實的身子,公公手里拿著一個頭盔進來,見到我們,微微笑了笑。小秦忙喊舅舅,舅舅指指椅子,“坐,歇著,歇著。”婆婆瘦高個兒,身體很虛弱的樣子,待到屋里坐下,便跟小秦嘆氣,說一家人都吃藥。果然,菊英公公從抽屜拿出藥來,就著涼茶吃藥。公公高血壓,四肢酸痛,一年到頭要吃各種不同的藥物。婆婆一個月前動了手術——婆婆費力地站起來,撩起衣衫,腰際處,一個刀疤觸目驚心,婆婆說是囊腫,現在還得休養。“怎么待得住哦,家里七七八八的事這么多,少一個勞力家里人就更累了。”婆婆說的家里人,指公公、菊英,還有在外打工的兒子。說到兒子,婆婆顯然動了情,說,一家十口人,現在都靠兒子一個人賺錢養活著。
菊英22歲那年跟丈夫結婚,不久生下女兒,“結婚前就商量過了,要是第一個生兒子,我們就再生個女兒了事;要是第一個是女兒,那就得出去。”
出去是因為山高路遠可以躲避計劃生育。大女兒不滿三歲,菊英便跟丈夫開始了15年漫長的打工生涯。15年里,他們夫妻輾轉七八個省,北京上海廣東江蘇,最后在浙江穩定下來。15年里,他們陸續生下5個孩子,等第六個孩子生下之后,他們結束了生育之旅——因為第六個是兒子,他們的目標達到了。“生一個孩子要花費一萬多塊錢,生了5個孩子,花掉我們七萬多塊錢。15年里賺的錢,除了拿點給家里,基本都花在生孩子上了。”
兒子出生之后,菊英便回到了村里。她坦言,當初回來的時候,是帶著小小的成就感回家的,覺得家里終于有個兒子了。可是等她回到村子里過了沒多久,便覺得自家條件已經落伍。如果要排位,菊英家無疑是最后一名。沒有新房子,一臺15年前買的電視機還在用,所有的家具都陳舊不堪。80年代造的房子,到如今二樓都沒錢裝修,現在連裝修的想法也沒有了,因為整個房子不但落伍,而且屋頂總是漏水。
閑聊時,菊英的手機響起來,她嘀嘀咕咕跟電話里的人說著什么。掛了電話便跟我們說,四女兒肚子痛,老師讓家長去接回來。公公拿起頭盔說,我去接——前年家里添了一輛摩托車,因為莊稼地太遠了,沒有摩托車有時走路來回都得三四個小時。早上去地里,沒干一會兒活便又得走回來。“狠了狠心借了點錢就買了,現在有這個車方便很多了。”

菊英遞給公公一本病歷,是四女兒的,說要是沒有這個本子,很多費用不能報銷。公公拿著本子出去,摩托車突突突地轟鳴著遠去了。婆婆擔心公公的身體,說,現在才50多歲就這病那病的,老了怎么辦?又吩咐菊英煮苞谷給我們吃。萬般推卻不管用,菊英說,你們來我很高興,我們家窮,別人看不起,沒人上我家串門。這么一說,我們便覺得不好意思了,依了她。
大約半個多小時之后,公公帶著孫女回來了。女孩上二年級,剛在醫療站打了一針,菊英問現在肚子痛不痛了,女孩搖搖頭。菊英讓女孩寫作業去,自己抓起很多衣服,說趁現在空當,洗掉一些,到晚上實在累了,停停洗洗,有幾個晚上都要到12點才能上床睡覺。
很久我才理清楚菊英家的兒女一一對應關系。大女兒現在在浙江打工,已經外出三年了,當時出去的時候未滿18歲,村里睜只眼閉只眼給開了證明。二女兒14歲在鎮上讀六年級,三女兒12歲讀三年級,四女兒10歲讀二年級;五女兒4歲,就是在家玩童車的這個;最小的兒子兩歲,胖胖的腦袋,一臉好奇地看著我們。
42歲的菊英談到這一幫兒女,自有一番感嘆,說,這么多兒女中,還是四女兒——剛才因為肚子痛回家來,她懂事聽話,平時不多說話,自己的東西有固定的地方放。最淘氣的是第二個女兒,在菊英滿腹的埋怨中,我聽到的大約是這么個情況。第二個女兒出生之后基本上在家讓公婆帶,他們忙于農活,除了給口飯吃,別的什么都教不來。現在這個女孩根本沒有女孩的樣,拆天拆地,“隨便跟哪個姊妹碰在一起就打架,我火起來每人一頓棒子。”
菊英感嘆她家的女兒都不懂得體貼她,她舉了個事例來說明。有那么幾次,她身體不舒服,加上家里長久沒有吃水果了,抱著兒子去集市買回來蘋果,挑最小的買。累得腰酸背疼回到家里,放下塑料袋子,還沒把兒子安頓好,家里幾個女兒就搶著來抓蘋果,“喝都喝不住,等我回頭想拿一個吃,只剩下一個空的塑料袋,被風吹到地上。”每當這時,菊英總是萬分惱火,可是看著她們“餓死鬼一樣大口咬蘋果時,我總是覺得嗓子口堵堵地難過”。
又談到遠在浙江的大女兒,更是菊英的心頭之痛,當時她是不贊成大女兒出去打工的,畢竟還小。可是她“小學畢業就不愿去上學了”。在家跟爺爺奶奶干點農活,過了兩年,偷偷跑到村里去開了個證明,跟村里其他人一起去了浙江。“聽說在工廠做電子產品,一年到頭不太打電話回來。我打過去給她,她也冷冰冰地不愿跟我說話,也不跟她爸說話,只有跟她奶奶能說上幾句。”在菊英看來,另外幾個女兒不懂事還情有可原,畢竟還小,大女兒現在都這么大了(其實還不滿20歲),還跟我們慪氣。“她主要怪我們丟下她出去了15年。我們有什么辦法,在村里做人,總得要個兒子嘛。”菊英說。
有時候菊英也會跟女兒說找對象的事,讓她看清楚小伙子,不要隨便找個外地人,以后吃虧吃苦我們家里也不知道。誰知道女兒的話“吃了石頭一樣硬:你們就生了我,小時候不管我,大了也不要來管我,你們哪有資格來管我們,你們只要管好你們的兒子就是了。”菊英說,大女兒責怪他們夫妻為了生個兒子把另外幾個姐妹都撂家里了。
我問菊英,生這么多孩子,是她本人特別想要,還是老公的要求?或者是公婆給的壓力?菊英頓了頓,說,我自己也很想生一個兒子,“農村嘛,沒個兒子怎么行?”另外,夫家也給了一定的壓力,因為當初生下大女兒后,婆婆抱著大孫女讓兒子媳婦放心,家里由她跟公公守著,趁小夫妻現在年輕,趕緊出去打工去。“家里計劃生育抓得緊,到外面沒人知道。”
這一去便是15年,菊英現在像老人一樣回憶起跟丈夫在外漂泊的日子,依舊不后悔,“我們夫妻感情很好,不然我也不會生這么多孩子。”
現在,丈夫在浙江打工,有時寄回來兩千,有時候三千多點。問起這樣的狀況要維持多久,菊英的眼睛朝遠處看過去,拿手擦擦汗,“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到老吧。”
菊英拎了一袋子苞谷,非要表姐小秦帶上,又很不好意思地說,她要去坡上干活了,拔草、鋤地、摘苞谷,地里多的是活兒。現在是下午4點,菊英會在地里做活到夜里7點,因為夏天太陽照著的時間太長,“兩頭摸黑才能做得了活。”大約7點20左右,菊英到家開始收拾灶臺燒晚飯,有時候沒等她燒好晚飯,幾個孩子都已經各自睡過去。等她燒好晚飯,再一個個喊醒,吃過晚飯,她得張羅著給小的幾個孩子洗澡,料理他們睡覺。她開始洗碗洗衣服,等收拾完家務,大約會在12點左右睡覺。
因為二樓實在太悶熱,孩子不能入睡,有幾個晚上,菊英會聽到孩子在吵鬧著哭,她在疲憊中吼一聲,女兒們安靜片刻,就聽到下樓梯的聲音。第二天醒來,菊英會看到幾個孩子分散睡在一樓,沙發上窩著一個,兩個椅子拼接起來一個,公婆的床上一個。還有一次,一個孩子因為太熱,把被子鋪在地上睡著了,因為地氣太涼,感冒了。菊英怪女兒不懂事,狠命地抽打了她一次,“打了她,我自己心痛得要命,沒有辦法。”
菊英告訴我,她現在覺得壓力很大,以前以為有兒子了一切都會改變,其實不然。“你也看到了,我家10口人擠在這個屋子,甩不開膀子。”她很想湊點錢去批個地基,起一幢新樓,因為兒女們個個都要大起來,“總不能再讓他們睡在沙發上,椅子上。”可是,家里根本沒有余錢,曾經想過抵押貸款,可是國家不承認農村房子可以抵押,再申請農業生產方面的貸款。“他們不會同意,我們家罰款還沒交全。”——當菊英夫妻把第五個孩子帶回來托付給公婆帶時,“政府把我們家的家具都搬走了,家里交不起罰款,現在還欠一萬多塊錢。”菊英家里,除了幾件陳舊的家具,沒有別的家什了,再仔細看頭頂,左邊吃飯間的樓板也被拆了一些,看起來猙獰無比又凄涼無比。
對于一家10口人什么時候能夠團團圓圓地坐在一起吃飯、看電視,菊英顯得很沮喪,“太難了,不是老公沒空回來,就是女兒不想回家。”說著說著,菊英的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跟汗水夾雜在一起。10歲的女兒不諳世事,過來跟母親要鉛筆,她的鉛筆又不見了。菊英忍不住罵一句,“你的鉛筆是用來吃的么?”女兒對母親的不理解很難過,在得到一支鉛筆后,坐到沙發上繼續寫字。我看到她的淚水滴在作業本上,滴在翻開的二年級語文課本上,上面有一篇課文,字跡清晰。
離開菊英的家,小秦憂慮重重地告訴我,總有一天,菊英表妹要瘋掉。我也擔心生活的重擔會壓垮這個42歲生下6個兒女的女子。上小秦的電瓶車前,小秦湊到我耳邊,輕輕地說,“你知道她剛才用土話跟我說什么?她說,心煩的時候,恨不得掐死幾個。”
回到老家,我抽空去買了一些鉛筆橡皮還有本子,跟別的一些東西一起,快遞給小秦,讓小秦轉交給菊英。小秦來電話說,芳姐,以后別再寄東西咯,人家心里過意不去,還不起這個人情哪。你要真想對人好,就給政府說說,給她家批個地基起個新房子,貸個款,讓人家日子過踏實咯。
這個村落,散落著500多戶人家,2000多口人,算是不小的村子。平原總給人以遼闊之感,住戶散落,每家都有個獨立的小院子,矮墻圍起來,中間一扇木頭門。經濟條件稍好一些的住戶,卸了木門,換上鐵門,推著覺得有些沉重。大叔笑笑說,門臉是一戶人家的面子,現在很少有人家還用木頭門。果然,我在村子里轉悠幾天,都可見到那些已經換了的院門。
她是在我即將去超市的路上遇見的,那時她坐在電瓶三輪車上。一輛小型的電瓶三輪車,坐了5個人,加上駕駛的女子,6個人——他們給人以漫不經心的感覺。電瓶車看起來有些超負荷,歪歪扭扭地前行著,我為他們的安全捏一把汗。不知是看淡生死,還是全然的對生命漠視,在鄉村,我總會遭遇這樣的超載。曾經問過村里的一個女子,她的小電瓶車最多一次坐過9個人。問及安全問題,她笑笑說,這有什么不安全的,只要能到那里就行了唄。再說,我們農村人,不講究,命賤。
我坐在大叔的電瓶車上,看到這個梳著馬尾辮的女子,我們對視一笑。一條新修的路,筆直地延伸,往前看,沒有盡頭的樣子。往后看,找不到來路,只有三三兩兩的電瓶三輪車和自行車,在往同一個方向行駛。在我們并排行駛的時候,我問她去哪兒。她指指前方,教會。
她笑了笑,頭一轉,馬尾辮便跳動起來,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一條黑色的長褲,白色的細帶子涼鞋,整個人透出新鮮、時尚的氣息。問了才知道,她在上海一個玩具廠上班,剛回來幾天,“想孩子了,回來看看他。”她的腿上坐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腦后梳了一根長辮子。
我們不再說話,各自往前,路過教會,她笑著招呼我,“下來看看吧,聽聽福音。”
她叫李小娟,在上海青浦區一個玩具廠打工。我問她是怎么找到這份工作的,她說丈夫在上海工地打工,兩人分開久了,感情有些生疏,她于是決定把小孩留在家里,跟著丈夫去了上海。
李小娟1983年出生,18歲那年經親戚說媒跟鄰村一個年輕人談朋友,次年生下女兒。過了兩年才去扯了結婚證,對于出生證上戶口之類的,李小娟避而不談。只說“拿點錢托人都給辦了”。11歲的女兒上小學,跟婆婆住,“婆婆一個人在家冷清,我女兒正好陪陪她。”丈夫在女兒出生7個月后去外地打工,開始是做電焊,后來因為總是被燙傷,加上他視力不是很好,就改做雜工。“雜工沒有技術,工資也不高。”李小娟為此曾經托人幫丈夫在玩具廠找過一份工,從倉庫拉貨到火車站,每個月工資1500元,丈夫拉了一天,不喜歡。“主要是工資太低了,還要租房。我們廠里的宿舍都是上下鋪,老公在工地做,能住工棚,我住廠里宿舍,可以節省一筆開支。”
丈夫外出打工之后,李小娟一個人在家帶女兒。公公早年去世,一家三口,三代人,婆婆、小娟、女兒豆豆。“有時就覺得活著就是等死,真的,在家時,我常常有這樣的想法。”因為這個想法常常糾纏著她,丈夫每次打來電話,都是吵架。有一次,李小娟把家里的電話機給摔了。遠在福建打工的丈夫幾次電話不通,星夜兼程回到家里,夫妻倆隔閡漸深,沒有想象中的親熱,沒有徹夜長談,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丈夫在家住了一個星期,李小娟像是突然醒悟過來,跟丈夫商量,她要跟他在一起。孩子才3歲,“婆婆支持我出去,我知道,她其實希望我生個兒子。”李小娟坦言,即便婆婆沒有那個意思,她自己也不會就此罷休,因為她認為——確切地說,在她們村里所有人認為,如果不生一個兒子,像是人生一件大事沒有完成。“沒有兒子,你家再好,都不好。”李小娟說。
李小娟跟丈夫去了福建,開始她在工地的食堂幫工,每月拿很低的工資,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妥。“因為心里想著,反正打算生孩子的,這工資就像是額外賺的。”在福建待了近兩年,李小娟“才懷上了孩子,運氣好,是個男孩”。我問她要是還生一個女兒怎么辦?李小娟笑笑,偷著告訴我,拿了錢給人家,到醫院去做了B超,說是男孩。
我追問要是還是女孩怎么辦?李小娟毫不猶豫地說,打掉。在跟李小娟說話的一個多小時里,她懷里的孩子一直都在鬧騰,不安分。這孩子才11個月大,是妹妹的兒子。我問她妹妹呢?李小娟拿嘴努努斜對面,“穿綠衣服的是我妹。”
李小娟的妹妹李艷娟27歲,已經是4個孩子的媽媽,像這個村子里的很多婦女一樣,年輕的李艷娟生下3個女兒后,繼續懷孕,一直到生下第四個兒子。我問李小娟,為什么不讓你妹妹也去做個B超,看看是男是女?李小娟有些氣惱地告訴我,都是妹夫跟妹妹的婆婆,首先是舍不得錢,“托人辦這個事,要拿3000塊錢。”其次是婆婆喜歡孩子,不管男的女的。當然,要是不生下一個孫子,婆婆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談到教育問題,比如這么多孩子吃穿用度都得花錢,更重要的是,將來讀書怎么辦?都得花錢。在這點上,妹妹李艷娟似乎更認同婆婆的理論。既然生下了,總能活下去,教育什么的都是小事,等他們長大了,一個個都會飛出去找食吃——我們村子里的人不都這么過來的么。
我遠遠地看著李艷娟,她端坐在長條凳子上,閉著眼,神情專注。懷里一個孩子睡著了,仰著頭躺在她腿上。李艷娟沒有唱詩,也不禱告,只是閉著眼,看不透她的心事。
我看了看高懸著的電視機,里面有一個中年婦女正在教唱詩歌,她唱一句,信徒們跟著唱一句。坐在我身邊的李小娟跟著在哼唱。我看李艷娟,依舊閉著眼,年輕的頭發烏黑油亮,飽滿的嘴唇,挺括的鼻梁——一個美好的女子。她的丈夫跟李小娟丈夫一起,在上海一個工地,在那些漫長的天各一方的日子里,他們是如何自我救贖的?
中飯時間快到了,李小娟抱著的孩子已經入睡。李小娟把孩子放到外面三輪車上,三輪車上墊著一床破了的草席,已經有一個孩子睡在里面。青紗帳一般的玉米地在眼前鋪開去,蟬聲嘹亮,他們安然入睡。我從另一輛三輪車上端下一個小馬扎,放在廊檐下坐著,李小娟也在我邊上坐下了。我問她從哪一年開始信奉了主?她告訴我,她家四兄妹,大哥二哥加上她跟妹妹。她出嫁之前,家里只有她母親信主,母親希望她們跟著她一起信,家里沒有人呼應。那時妹妹還小,不懂事,常常跟著母親上教會。“她就喜歡吃教會的饃,還可以玩。”在李小娟看來,十來歲的妹妹并非真像母親期待的那樣也信奉了主,只是貪玩。教會有很多孩子,那時他們的父親外出打工,“家里總覺得沒有人氣,我媽沒有信主的時候經常發脾氣,后來跟著姊妹們到了教會,脾氣變好了,很多事都不計較了。”
受了母親的影響,李小娟雖然不像妹妹一樣,每逢禮拜都會很高興,她卻也是有期待的。比如,每次母親從教會回來,都會唱一首新的詩歌給她聽,母親對此很入迷。為此,兩個哥哥有些反感,大哥出去打工不久,16歲的哥哥也出去了。“他不喜歡媽媽那樣子,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喜歡她信主。”李小娟坦言,在那些孤寂的日子里,她的內心已經跟著母親在禱告了。比如,她有一次從學校回家,下著大雨,村道泥濘不堪,她的心里忽然很討厭這個村子。雖然她從來沒有去過外面,但是,已經開始向往哥哥們描述的柏油馬路了。她記得曾經在作文里寫:哥哥給我買了一雙新鞋子,可是我不想在村里穿,因為路太臟。
她第一次禱告是在那次回家之后,全身淋濕了,腳上污濁不堪,換了衣服之后,看著院子里漫起來的黃泥水。“我心里酸酸的,總覺得想哭,忽然就在心里喊了一聲,主啊,我該怎么辦?”這是她第一次接觸主。
吃中飯了。我猶豫著是否在教會吃飯,李小娟看我猶豫,笑道,就一個饃,吃一個吧。我進去,看到李艷娟已經抱了孩子,手里拿著一個奶瓶在晃動,她對著我微微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李小娟拿了兩個大碗給我,我說我不用碗,只要了兩個饃,坐在外面吃。
讓李小娟真正信奉主是因為她的母親患病去世之后,她說她忽然覺得人是有靈魂的。她記得母親說過,活著的時候,一家人四分五裂地不能在一起相親相愛,而只要我們全家信奉主,等我們離開人世去了天堂,便能在一起了——李小娟說到這里,淚水涌上來,我看到她鼻子紅紅的似乎要哭出來。她說,母親臨走前,懇求全家答應她,信奉主。“只有主知道我們的疾苦。”李小娟兄妹蹲在母親跟前,一一發誓。從此之后,他們一家便都成了信徒。
我轉頭看了看那面宣傳墻,反對邪教,相信科學。政府時時提防邪教,以阻止邪惡勢力的膨脹。我指指墻上,李小娟看了看那面宣傳墻,墻上那幾句標語宛若拳頭,有著堅硬的力量——根除邪教,刻不容緩。我問李小娟,怕被誤解嗎?
李小娟搖搖頭,背了一段主禱詞,我記住了其中一句:不叫我們遇見試探。
這中間,躺在三輪車斗里的男孩醒了,我們的聊天又被中斷。隨后,李艷娟從一只紅色的環保袋里拿出保溫杯,又取出奶瓶,拿勺子挖了奶粉裝入奶瓶,倒開水,晃動以讓奶粉攪勻。我看著李艷娟做著這一切,油然而生一種溫暖,我問是不是奶水不夠?李艷娟點頭,李小娟幫著收拾環保袋子。李艷娟抱著孩子走開去,尋找合適的地方坐下來給孩子喂奶粉。我試圖再跟李小娟聊一會兒,看到院子里,站著坐著靠著那么多的人,拿著饃喝豆腐湯,彎下腰從大鐵皮桶里夾起一塊冬瓜,放到碗里。再彎腰,被一邊的信徒碰了一下胳膊,夾起來的冬瓜又掉落到桶里,回頭看著身后的兄弟姊妹,彼此道一聲:感謝主。他們找到了安慰,他們內心安寧,他們的疾苦有人知曉并且愿意為之無聲地溫暖。
我沒有跟李小娟告別就走出了院子,剛走了十來米,李小娟在身后喊我,這位姊妹,你走了嗎?我點點頭說還得去超市——說出“超市”這個詞我才想起自己身處人間,是要跟世俗打交道的。李小娟捧著一本冊子過來,我迎過去,是一本藍封面的《詩歌薈萃》。無邊無際的草坪,碧藍的天空,大片的羊群在吃草,那是美麗的天堂。她陪我走了一程,確切地說,她一直陪著我走著,那條路在我看來,是唯一比較平坦的柏油路。太陽白辣辣地照著,我們邊走邊談。李小娟告訴我,她初中畢業后,曾經借了很多高中的書來看,她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女性。在上海打工的日子里,在青浦一個書店,她總是對那些書念念不忘。可是,“每次想到要花很多錢,想到女兒兒子婆婆的生活,想到老公那么辛苦地賺錢,總是不舍得買書。有時覺得很羞恥,真的,我覺得我到書店去是羞恥的。”
漸漸地,李小娟打消了讀書的念頭,而枕頭邊總放著不少書籍,都是講道的那些書、詩歌。“幸好有圣經,每次捧起來讀,心里都很感動。”對于李小娟的少許不安,我無言以對,只是告訴她,在我的理解里,《圣經》毫無疑問是西方文學經典,你把圣經吃透,就是一個知識女性。她忽然抿嘴笑了。
中原的路都很直,直直地往前,直直地往后,我們在村道中間分手。臨走,我問李小娟,這個教會那么多人,是不是都是一個村的?李小娟搖搖頭,說,不在一個村,以前做禮拜沒有這么多人,這次是因為有神學院的弟兄姊妹來講道,所以來的人特別多。中原的鄉村,有很多教會。“好像每個村都有教會,有的在家里聚會。”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我問。
李小娟想了想,似乎在思考。大片的玉米在微風中刷刷地響著,她忽然反過來問我,你為什么會這么問?她一眼就看穿了我,我其實只是混進她們隊伍的窺探者。她用寬容的笑打消了我的尷尬,然后,她轉身要離去。我喊住她,揚揚手里的那本冊子表示感謝,她真誠地說,“感謝主。”
我又問她,跟妹妹相比,兩姐妹誰更開朗一些?李小娟不知怎么回答,笑了笑,說,妹妹比我過得苦一點。想想又不對,糾正說,可是她心里有主,只要有主,就不苦。
走了很長一段路,我再回頭去看李小娟,她的馬尾辮在陽光下甩動著,一擺一擺的,活潑潑地告訴我,這是一個29歲的女孩。
回到借住的大叔家,說到教會,我問大叔信不信主?大叔搖頭。問阿姨信不信主?阿姨說,原來信,后來因為農活太多,沒有時間,“我太軟弱。”阿姨說。我們就著南瓜面湯吃饃饃,沉默著完成了一頓中餐。時不時的,我的心里總回放著李小娟兩姐妹的身影。大叔告訴我,村里大部分人家都信了主,“農閑時,沒事干,就去教會看看,聽聽。反正信有信的好,不信有不信的好。”又說到誰家的羊子被偷了,夜晚,竊賊先下了什么迷藥,主人酣睡不醒,竊賊翻進院子,先把屋門給鎖了,然后再動手牽羊——大叔家也被偷過一次,6只羊子。大叔算是警惕,迷糊中聽到院子里有動靜,想開門出去瞧瞧,屋門被反鎖,借著手電筒,看到院子里兩個竊賊,“像在自家院子一樣,牽出一只,再牽出一只,牽光了羊圈里的6只,出了院門,還給關上。”
問大叔是否報警?“不報,沒人報,報了也不管用。”怎么會沒用?也許抓住竊賊了可以賠償。“沒得賠,抓到了也沒得賠。”說以前是報警的,運氣好的話,竊賊被抓后,交代在哪個莊大約哪戶人家牽過幾只羊子,警察便來證實,一一記下數量后便走了——他們從沒把從小偷那兒罰來的錢補償給我們。大叔的村鄰湊過來說。
盡管教會很多人,禱告也每天可以進行,但是在很多村民的內心,這些夜晚,依然是信仰的光芒不能抵達之處。頂多在羊子、耕牛被偷之后,翻翻《圣經》,看看其中是否有可安慰的力量。或者默默地跪倒在十字架前,禱告一番。禱告內容除了心疼家中財物損失之外,也會替那些乖巧的羊子多說一些,以使這些弱小的靈魂早日抵達天堂。
第一次見到莉莉,是1997年。那一年,我從杭州抵達海口,莉莉從遵義過來,我們在遙遠的陌生的地方相識,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可以這么說,莉莉成為我漂泊日子里最最溫暖的依靠,我把她視為我年輕歲月里最珍惜的一種情感。
從貴州坐火車到廣東湛江,從湛江坐船到海口,這是內地到海島的距離,也是一個女孩從鄉村到城市的路途。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傾聽莉莉的故事,相信這個有著小麥色皮膚的女孩,一定可以把那段經歷講得風生水起。只是我們都太匆忙,目標遍布在前方,催促著我們往前,再往前。
在一個椰風吹拂的春天的夜晚,我跟莉莉相對而坐。在一個叫海甸島的地方,一幢普通的民居里,莉莉跟我說著她年輕的往事。事實上,她的很多往事里,有我的存在。電視機的聲音龐雜,窗外偶有不明所以的吆喝聲傳來。莉莉習慣性點燃一根煙,往事如煙,大約她需要這種氛圍,以此烘托一種歲月,是怎樣捉摸不定。
17年之前,17歲的莉莉身材高挑,出生在遵義鄉間一個農戶家里,兄妹7個,莉莉排行第七,家里都喊她阿七。
莉莉從小喜歡寫字,拿木炭,拿石塊,拿一切可以形成字跡的工具,在學校,莉莉的字總是被語文老師表揚。“我因為喜歡寫字,學校的黑板報都是我出的,我的虛榮心可能就是那時養成的。”莉莉吐出一串漂亮的煙圈,笑了笑。這中間,房間傳來嬰兒的哭聲,莉莉把煙頭掐滅,趕緊喝了一口茶水漱口,到水池吐掉,來不及套上拖鞋,沖進房間,不一會兒便抱出孩子。
“是女的,生的時候阿集跟婆婆都來了,一問是個女的,婆婆轉身就走。海口這邊重男輕女很嚴重的。”說這話時,莉莉把女兒交給了我,進了廚房去沖奶粉。
“我不是抽煙嘛,不敢給她吃奶。”莉莉拿著奶瓶晃動,用以降溫,女兒因為餓了,咦咦哇哇地哭。
我說你就不能把煙戒了么?吃母乳對孩子好。莉莉接過孩子,把奶瓶湊到孩子的嘴邊,孩子很快安靜下來。
莉莉的字寫得確實漂亮,我說你的字跟你這個人不太一樣。怎么說呢,人更機巧一些。莉莉聽我這么說,笑了笑,說,字不會作假,我可是假的。
“你以為我真的不想讓她吃奶?”莉莉把孩子安頓好出來,又要抽煙,我按住了說,你就忍一忍吧。
莉莉乖巧地聽從了我的勸,安靜地坐下來。事實上,我跟莉莉相識已經十幾年,那時,我因為家庭變故離開故鄉到達海口謀生,借住在好姐妹瑛瑛家里。那時,莉莉就混雜在一群打麻將的人中間。打麻將的人身份多樣,做廣告的,賣服裝的,在桑拿修腳的,也有坐臺小姐。我聽其中有個人說起過莉莉的事,沒有完全聽明白。大約是說,莉莉被一個男人包養著,從男人口袋掏出錢,幫家里幾個哥哥娶了媳婦,蓋了房子。過去十多年,2011年,當我著手采訪留守家庭時,海口的好友問我,記得莉莉嗎?當然記得,那個皮膚細膩呈小麥色的女孩,十指修長,打麻將時喜歡叼一根煙。
“就是她,你知道嗎?她倒霉了。”語氣中充滿了幸災樂禍,“你不是要采訪留守婦女嗎?她就是。”
此刻,我跟莉莉對坐,在抹去最初的隔膜之后,她看出了我的善意。由此,事隔十多年,她第一次向人打開心扉。
“都說我的字寫得很好,可你不知道,就是這些個字,把我趕出了遵義。那一年,我上初二,你知道初二那個年紀什么都不懂,但是,對男同學我還是有感覺的,我覺得跟他們交往比跟女同學在一起要舒服,因為男人直爽。當時,我爸爸去了北京打工,那是哪一年呢?我想想,好像是我上初一時,因為我六個哥哥有五個要談朋友結婚,哪來的錢?我爸爸帶著大哥二哥去了北京,幫人卸貨,好像在郊區。出去七八年,沒去過天安門,還是我到了海口之后,賺了點錢,到北京帶我爸他們幾個去了天安門。為這事,我爸心疼了好幾天,都快生病了。”
莉莉還是忍不住點了一根煙,嫻熟地敲敲煙盒,彈出一根煙來,她遞給我,示意我也抽,我擺擺手。她有些不屑地撇撇嘴,“你們這些女人,就是裝。”
我有些尷尬地看著窗外,她順手放下煙盒,情景急轉直下,話題似乎難以繼續。我站起來,拿過煙盒,嫻熟地抽出一根煙,向她伸手,她把煙遞給我,我對了火,吸了一口,迅速吐出一蓬青煙。
“你這哪是抽煙?喏,教你,吸進去之后,要用肺呼吸,這樣煙就真正算吸進去了,這個時候不能用嘴吐氣,要用鼻子,用鼻子,你試試。”我試了一下,果然淡淡的青煙隨著鼻孔水一樣流了出來。
莉莉看著我被煙熏得瞇起了眼睛,撲哧一下笑了。
“我第一次跟男人在一起,就是現在這個老公,那時我還是處女嘞。可是,家里人都不信,我們村里全都以為我已經破了身子,他們誰都不知道我,他們看到的都是我的外表。有一次,我跟幾個男同學去野餐,下了大雨,沒處躲,幾個人在山洞過了一個晚上。當天晚上,全村人都在找我們,我媽更是急得癱倒在床。我后來知道,幾個哥哥因為我跟這幾個男同學出去,到人家家里把他們的鍋都砸爛了……第二天,我們幾個一回到村里,就被圍在集市那里,很多人都指指點點,說我一個晚上跟這么多男的在一起,真是不要臉。他們說得很輕,可我還是聽見了,特別是她,她比我高一屆,我上初二,她初三,她爸爸在供銷社,以為自己了不起,從來都看不起人。她哥哥跟我四哥是同學,我四哥對她很好很好,恨不得用命來換她的笑。我知道四哥怎么可能得到她呢?可是四哥哪聽得進去,家里有點好吃的,總是留著偷偷帶去給她,可她家里有錢,哪看得上我們家的這些土東西?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她什么也沒有說。那時,她只是好奇地在聽村里那些人在說我們,什么難聽的話都有,說我的胸部被男人摸過了,看起來不一樣。我是新仇舊恨都涌上來了,我覺得作為四哥追求的對象,不管你是不是同意,我現在被誤解,被欺負了,你總得幫我說一句吧。可是她沒有。我對她笑了笑,她卻裝作沒有看到,轉身跑開去了。”
莉莉又點了一根煙,她已經忘記我的存在,慢慢地往后靠過去,墻上,是她經年累月倚靠的影子,灰撲撲的。
為了讓四哥死心,也為了出一口氣,有個晚上,莉莉去了集市,在一面墻上,用木炭寫了一排字,“汪春燕打胎兩次,奶子被十個男人摸過。”
就是這樣一排不知深淺的字,讓莉莉在村里完全處于孤立狀態。大家首先從筆跡上認出了是她,然后四哥要揍死她。那一排字作為大事件,在整個山村傳遍,迅速蔓延到學校,連最好的同學也不喜歡她了,她像孤兒。過完16歲生日之后,一個深夜,莉莉坐上了去遵義的汽車。那是她等了3個小時攔下來的一輛貨車,在貨車上,他們問她是否有錢,事實上他們并不是一定需要她付錢,或許只是對一個女孩的關切。“我解開紐扣,讓他們每人摸了一把,兩個男人的手都在發抖。”小小年紀,莉莉就已經懂得用身體來取悅男人,她深知跟男人有肌膚相親之后,距離會驟然拉近,甚至已經是很親的人了。
到海口完全是偶然,她在遵義晃蕩了一年,在熟人那里混飯,錢再不夠就去飯店打工一個月,基本是只能混口飯吃。“遵義也沒什么好的,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決定,“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反正就糊里糊涂地跟著幾個人到了這里,來的時候車票是向他們借的,他們到了這邊之后,就開始賣涼粉,也有做苦力的。”
莉莉憑借年輕貌美,很快在一家私人音像店找到工作,而這個音像店的老板一眼便喜歡上了這個從山里出來的女孩。他們相差10歲,不久在龍昆南路租到一個房間,過起了同居生活。“那時就覺得這輩子不會再回去了,活在哪里死在哪里都一樣。”
“第一次是在他的出租屋里。”莉莉對這個話題幾乎沒有多大顧忌,“我還是處女。”這一點男友阿集很滿意,也因此對她倍加呵護。人流3次以后,到后來便沒有感覺了,這樣在一起過了5年。
“我一直希望他能跟我結婚,可是,都不能如愿。我的肚子也不爭氣,開始的時候動不動就懷孕,人流手術那個痛啊,死了的心都有。后來我就想真正懷孕,為他生個兒子,因為他的老婆生的是女兒,他們一家都想要個兒子。可是,一年一年下來,我卻沒有懷上。我們名正言順地生活在一起,對于生兒子的事,我已經不在乎了,過一天是一天。那次因為有點頭暈,去醫院一查,卻發現懷孕了。高興得不得了,但不敢回家告訴他,偷偷找了當地人,到萬寧那邊去掐算,說我這一胎一定是個男娃,我回來后便告訴了他,他也挺高興的。”
據莉莉說,海口鄉村還是很相信民間關于生男生女的說法。回到海口之后,莉莉的身價倍增,阿集很少回到老家,每個月按時去郵局寄錢給家里。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莉莉開始要求名分,阿集帶著莉莉又一次去了鄉間尋找“能看得到肚子里面”的神人,對方雖然對這個“大陸妹”很戒備,也很反感,終于還是告訴阿集,是個男的。在得到充分肯定之后,阿集回家跟妻子辦了離婚手續,關于阿集夫妻如何生離死別的景象,莉莉不想重復。讓莉莉覺得意外的是,“他老婆知道我肚子里的是兒子,就答應離婚了。”還有婆婆,盡管莉莉還沒有跟阿集結婚,但是她知道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肚子里懷了張家血脈,對莉莉也是格外友好。

阿集跟莉莉領了結婚證書,當莉莉挺著大肚子帶著阿集回到遵義老家時,村人驚羨不已。除了莉莉陸續寄回來的錢之外,這一次回來,阿集答應要幫莉莉家再起一幢房子,莉莉在家鄉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尊重。
關于四哥的初戀女友,她叫春燕,早已經嫁人。雖然后來澄清了她打胎兩次只是莉莉的嫉恨所為,畢竟已經影響到她之后的生活。他們很快搬家去了縣城,嫁了一個糧站工人,他離過婚,帶個女兒。春燕嫁過去之后并不如意,糧站工人迫切想要個兒子,春燕就是生不出來。糧站工人拿春燕的歷史說話,“是不是你打胎打多了,生不了了?”春燕離婚后,又回到村子,“我們在村口的楓樹下碰見,我嚇一跳,她變得太快了,30歲不到,頭發都白了一些,嚇死人了。”莉莉對此沒有絲毫愧疚,她沉浸在滿心的快樂里。
一切都從那次衣錦還鄉開始改變,從老家回來之后,莉莉一直見紅,去了醫院,也喝了海口鄉村配制的土方,還是不見效。有一次,阿集回到家里,見莉莉昏倒在地上,送去醫院之后,醫生告訴阿集,胎兒已經死了。
那次手術,讓莉莉元氣大傷,“一定是她念了咒語,我知道,是春燕咒死了我的兒子。”莉莉自己總結出一套邏輯來,因為那次在楓樹下見面之后,春燕還特地到莉莉家來過一次,送來了一個肚兜,還有一個娃娃,說自己生不了兒子,看到莉莉有了,真是很高興。兩個鄉村女子冰釋前嫌。臨走的時候,春燕看了看莉莉,想摸摸莉莉的肚子,莉莉拿起春燕的手,放在肚子上。“當時我就覺得兒子在肚子里很不安心,動來動去的好像要逃跑。”
日子就這樣過去,阿集的電器生意做得不錯,他們在海口買了房子,除了沒有自己的小孩外,生活安逸、平和。
可是,“海口太動蕩了。”阿集“想做一筆大生意”,結果全部家產抵進去,他們賣掉房子,還是不能還上債務。阿集去東莞,那邊有很多電子公司,看看有沒有前途。
“我不讓他去,他不聽,我們現在好像變得很陌生了。”莉莉在海甸島租了一套兩居室,每天要做的就是等待阿集從東莞回來,然后睡在一起,再為他懷上個兒子。事實上,阿集到了東莞之后,境況不佳,帶去的一點流動資金花光之后,回來過一次,兩個人為經濟的事爭吵很厲害。阿集希望莉莉跟老家哥哥開口借點錢,以供他東山再起,而莉莉的意思,幾個哥哥都過得不容易。為此,夫妻倆每一次難得的見面都成為爭吵的機會。
“他現在在打工。”莉莉深知阿集已經全盤皆輸了,可還是希望自己能為他生個兒子。在海口阿集的老家村子里,都在傳說阿集的落魄都因為這個大陸妹,不會生兒子,有什么用?莉莉在海口住久了,也信了這一說法。“可是,他現在已經不喜歡我了,回來都不跟我在一起,睡沙發,有時去外面睡。”
莉莉簡明扼要地總結出阿集的現狀,“那時他離開家鄉到海口,為了讓妻子女兒過上好日子,可是他的錢都流進了我的錢包。”現在,“阿集為了讓我跟女兒過上好生活,去東莞打工,賺來的錢不知道跑到哪個小姐的錢包里了。你說,這是不是命?”
說到這里,我得補充一點,莉莉現在的丈夫,也就是當年包養她的那個男人,我們在一起吃過飯,喝過啤酒。他長得英俊帥氣,性情溫和,我想象不出這個男人是怎樣拿出一個結實的拳頭,對準莉莉的鼻梁打過去的。這次我到海口,在跟莉莉坐下來之前,我們有過一次短暫的接觸,好友為了讓他們認同我,特地安排了一次宵夜,我還跟阿集碰了杯。
“我以前看到你的時候,你很瘦,沒現在好看。”阿集說。我喜歡這樣的恭維,于是我們算是熟悉了。
我在海口待了5天,除了跟好友逛店之外,就去莉莉的出租屋。有一次,我過去時,居然碰上了阿集剛從東莞回來,他們剛剛在吃飯,阿集的腳擱在一把小椅子上,喝著啤酒,這個黝黑的海口男人,活得不容易。莉莉懷抱女兒,正在吃飯,我接過孩子,走到陽臺上。沒過兩分鐘,便聽到屋里在爭吵,我匆忙進去,卻見阿集的酒瓶碎在地上。
阿集正在穿衣服,T恤,米色休閑長褲,姜黃色休閑皮鞋,他要出門。莉莉攔到門口不讓。阿集回頭對我笑了笑,說,“你看她,我出門都不讓。”
一雙有力的大手輕微用一下力就把莉莉拉到一邊,莉莉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墻上。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聽從了莉莉的懇請,“你幫我跟著,你幫我跟著他,他一定去找他老婆了,他老婆這幾天在海口。”我在樓下打了車,我彎腰藏在車里,讓出租車跟著前面那輛車。車子開出十來分鐘,車窗被敲響,我偷眼看去,阿集站在車門外,我搖下車窗,阿集氣定神閑地說,你根本沒有經驗,怎么跟得到我呢?回去陪莉莉說話不更好?這是我今生唯一一次跟蹤,一次某種意義上肝膽相照的跟蹤,卻以失敗告終。
阿集在海口住了沒幾天,便要回鄉下的老家,“一定是去見他老婆了。”莉莉懇請我一定要幫她最后一個忙,我出于私心——我想全程參與他們的糾葛,我答應陪她去鄉村找她的丈夫阿集。
我們坐了六七個小時的車,去了他的家鄉,那是一個山坳,飄蕩著這個地區獨有的氣息。我們在阿集前妻家門口,盛氣凌人又孤立無援。莉莉喊,阿集,阿集。我拉著她要離開,我說怎么可能會在這里?他明明知道我們從海口過來,那么遠,他聽到你的聲音,早就出來了。你一定估算錯誤,他去東莞了。
莉莉對著門喊,阿集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就從這里跳下去。門開了,阿集出來,說,坐那么久的車,還不累?走吧走吧,找個地方睡覺——仿佛從未發生什么。
“就此別過吧,就當前路江山如畫。”金華女詩人楊方的詩歌,我很想念給莉莉聽。可是,莉莉甘心嗎?
我離開海口回到老家,時時想起莉莉,想起她姣好的容顏如何在等待中老去,那是她在鄉村禮堂小溪邊照的,有兩個酒窩,驚為天人。
我后來跟莉莉坦白,要把她的事寫進我的書里。莉莉在QQ里給我留言:我曾經被別人罵,因為是第三者。現在,我被人輕笑,還被憐憫……因為我是留守婦女。這一切都是我該受的,你知道我做了太多壞事了,如果要寫,你別給我說實話,就說我過得很好,很好。我留言:你坦白告訴我,做了什么壞事。莉莉發來一個笑臉,留言:壞事一,好端端的單眼皮割成了雙眼皮。壞事二,隆胸。壞事三,墊鼻梁……還有,熱烈地愛著一個男人。她只字未提阿集前妻,也沒有提春燕,大約她已經忘了。
這是一個小村落,一條寬闊的河流把小鎮跟村落隔離開了,過橋之后便是田埂。11月的福建鄉村,氣候宜人,陽光暖暖的,略略地教人慵懶。我慢慢地沿著田埂走著,滿腦子的戲,在我進組寫作的日子里,暗無天日,不斷被否決的點子,不斷被拿來當作反面教材的場景臺詞,讓我沮喪到極點。此刻,是我忙里偷閑的好時光,雖說如此,我依然覺得心事重重。按照拍攝進度,我的本子應該在月底全部出稿,不然會影響整個劇組的預算,每一天的開銷是十幾萬,我耽誤一天,統籌無法有計劃地列出進度,將會打亂預計的年底關機的進度。
彩琴就是在我心情極度郁悶的情形下遇見的。那一天,我走走停停,在田埂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彩琴扛著鋤頭遠遠地過來了,她路過我身邊時,我回頭看了看她,我們的目光對視。
“哦,在太陽下曬,不怕熱么?”彩琴說完便走過去了。
我站起來,慢慢地跟在她后面,我問她,你是這個村的么?她指指不遠處一個村落,“在那兒。”便徑直往前走去。我百無聊賴地跟在她后面,跟她聊農時,說到飲食,也談了氣候。
“我喜歡芭樂。”在福建這一個多月,每一天,我都會吃上一個芭樂,據說清火潤肺。
“你是來旅游的,還是走親戚?”彩琴腳步放慢,偶爾,她踢開一塊田埂上的小石子。
就這樣,我來到彩琴的家,進門左側,是一個佛龕,供著一尊佛像。我對此方面的認知,完全是空白,出于對神靈的敬畏,我還是合掌拜了拜。忽然,彩琴有些惱怒地說,“你這樣怎么行呢?拜佛先洗手。”
我自覺無趣,又不敢造次,對于世間未知之事,即使敬畏,還是心懷驚懼。趕緊進了廚房洗手,在衣服上擦干,出來重新點香,煞有介事地拜三下,插到供臺盛著白米的罐子里,我看到里面落滿了香灰。
彩琴招呼我入座,我在沙發上坐下來。一張長條木頭沙發,面前一張茶幾,茶幾上擺放著一個簡易的不銹鋼茶盤,里面一把小茶壺,一只稍大的玻璃缸子里,放著七八個白色陶瓷小茶盅,一個不銹鋼夾子擱在旁邊。燒水的當口,彩琴走到一邊的塑料袋子邊上,抓出一小把茶葉,放進一把暗紅色的茶壺里。水開了,彩琴把水沖下去,按住蓋子,把茶水沖到七八個小茶盅上,洗茶盅,又沖滿一茶壺,拿起不銹鋼夾子,挑起兩只小茶盅,放到不銹鋼茶盤里,再把茶壺的水倒入另外一個大杯子,拿起大杯子,倒滿兩只小茶盅。
“你喝喝看,不喜歡就不買咯。”——剛才在田埂上走著,我順便問了這邊的茶葉,有紅茶,高山頂上的茶廠做出來的價格高一點,茶葉好。另外就是鐵觀音了,鐵觀音是這里的特產,當然形成規模的似乎是安溪,那邊的鐵觀音名氣更大一點。
“他們那邊銷到全國,我們的茶葉就在集市賣,有時候也送到廈門去賣。”
彩琴挺隨意的,似乎對我這個無心喝茶的客戶也不怎么在意。我已經10年不喝茶了,跟她搭訕不過是找個話頭,聊以解悶。我端起茶盅,一陣清香——怎么說呢?那么多年不喝茶,卻養成一個怪癖,喜歡聞茶香,第一泡是怎樣的香,第二泡又是如何的味。這會兒這茶香,真的把我給驚著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山野的甜而不膩,是山泉的清澈,是秋季果實的醇香……彩琴顧自喝了一盅,又倒一盅喝了,便走到一側去,坐下。她的面前,是一個竹編篩子,堆著茶葉,彩琴熟練地挑揀出夾雜在茶葉里的梗子。我決定買個三五斤茶葉,送給北方的朋友。
彩琴幫我稱了5斤,用塑料袋子裝起來,5斤茶葉,裝了滿滿10個小塑料袋子,彩琴扯了一個大塑料袋子,幫我整理好。我付錢,價格很合理,甚至超出我想象的低廉。
看時間還早,我閑閑地坐在彩琴對面,幫她挑揀茶葉梗子,這些梗子據說有很多功效。“他們說喝了降血壓,還有的說抗腫瘤,反正有人來收這個東西。”
說話間,一個年輕人進來,30歲不到,干凈,也白凈,一件煙灰T恤外面套了件黑色線衫,手里拎了幾個紙盒子,看著像是茶葉的外包裝,乍一見到我,有些吃驚,我笑笑站起來。
“你老公回來了。”我拎起裝茶葉的塑料袋,打算離開彩琴家,卻見男人放下袋子,匆忙就出去了。再看彩琴,神情有些緊張,臉紅紅的,此刻的表現顯然是羞澀的。我又不知趣地問了句,“你老公怎么走了?”
“你真多嘴。”走出她家,彩琴在我身后說了一句。我疑惑地看看她,便離開了。
后來再到彩琴家里,我帶著目的而去,因為跟集市上一個賣茶葉的婦女閑聊時,居然無意中談到了彩琴。我才知,那天在彩琴家見到的男人,是彩琴老公的弟弟,那人隱約說了一些,類似家長里短,語氣中有鄙夷。
那天,我直接到了彩琴家里,她懶懶地坐在門邊,看著遠處的田埂,眼睛紅紅的。我又買了5斤茶葉,然后便跟彩琴聊了起來。
1981年出生的彩琴,8年前從武平鄉下嫁到這里,是親戚給說的媒。嫁過來第二年便生了女兒,那時家境還可以,山上、田里種點菜蔬,吃不完便拿到集市去賣。后來的境況便有些不一樣,等兒子出生后,眼見著村里很多人家都造了房子,夫妻倆便也有了去外面掙點錢回來造個房子的打算。公公婆婆叔叔加上彩琴家4口,他們一家7口住在舊房子里,有人給叔叔做媒,來看了幾次,都沒有談成。叔叔讀過3年中專,學的是機電,去福州廈門找過工作,高不攀低不就,后來索性待在家里,在鎮上村里找點零活做做。丈夫外出打工的初衷很簡單,只希望有一間獨門獨戶的房子。
丈夫出去之后,彩琴留在家,那時兩個孩子都還小,彩琴在家種點蔬菜,日子還算安逸。
“我很后悔。可是,后悔能改變一切嗎?”丈夫一走3年,這3年里,丈夫也回來,卻總是不湊巧,丈夫好幾次回來,都遇上彩琴“不方便”。“這種事誰說得出口,他回來有時帶點錢回來,抱抱孩子,跟他爸媽說說話,晚上就要那事,可是,運氣不好……”
年輕的夫妻分開時間一長,飽嘗沒有撫慰的苦悶,丈夫幾次回來都碰上彩琴“不方便”。有那么幾次,不管不顧地要了她,等丈夫走后,彩琴發覺身子出現了問題。婦科病折磨著彩琴,她變得抑郁,不愛說話,忍著熬著還是去了醫院,卻被告知“有那種病”。“那天很多人等著看病,醫生讓我平時注意衛生,問我夫妻感情怎么樣……那次村里也有人在那里,回來后,人家就傳開了,說我有病……”
即便如此,彩琴依然是信賴丈夫的,她也曾借口去廈門,找到丈夫打工的那個地方。是一個冷凍車間,丈夫穿著厚厚的棉衣見彩琴,問彩琴什么事?彩琴支吾一下什么也沒說就回來了。
后來丈夫再回來,情景便有些不同,白天干活不管有多辛苦,彩琴從不多說,為了逃避跟丈夫睡在一起,彩琴好幾次借口女兒身體不好,要陪著女兒睡。丈夫察覺了妻子的反常,也不說話,夫妻之間很多話都無法直接說出口,唯一能表現的便是發脾氣,摔東西。如此這般之后,彩琴“不想讓別人看到我們吵架了”。她只得依了丈夫,事后,彩琴總會在洗手間待很長時間,用肥皂洗,用熱水燙。有一次,她在洗手間折騰半個多小時,穿好睡衣拉開洗手間的門,丈夫冷著臉站在門外。丈夫非要妻子說出到底為什么,是不是你嫌我臟?還是嫌我賺錢少?
彩琴只得搖搖頭,丈夫在家住了一個星期,便又回到了廈門。后來,他漸漸地不太回家,實在因為老人身體不好回來,見著彩琴,也是冷淡得很。只是一到晚上,丈夫依舊想要在一起,而每一次,他的手摸到的卻是厚厚的衛生巾——為了避免讓丈夫接觸到自己的身體,彩琴幾乎患上了輕微的強迫癥,一聽說丈夫要回來,她便會墊上厚厚的衛生巾,以表示不方便。這樣的日子,“活著真是沒意思。”
事實上,彩琴感染的是輕度病毒,,只要配合治療,恢復起來很快,也不會反復。由于病患之處在生殖系統,便覺得有些不堪。“可是,這種事,太丟人了。我去小店,看到有人湊在一起說話,我就覺得是在說我們家,不管懷疑我老公,還是懷疑我,都覺得抬不起頭來。”
丈夫有時一年兩趟,回來了便要喝點酒,有時故意喝多一點,讓自己暈暈乎乎地睡過去。前年,家里起了房子,彩琴一家搬進新房子,跟公婆叔叔分開住。
事情發生在那個午后,彩琴從地里回來,大汗淋漓,沖了涼靠在躺椅上。那時兩個孩子都在學校,老公的弟弟進來,彩琴喊他小名,阿強,問他有什么事。阿強讓嫂子參考一下,有個女孩很喜歡自己,讀中專時認識。彩琴很為阿強高興,又問了一些細節,覺得都合適,彩琴的意思,只要你們倆合得來,就好了。
阿強呆呆地聽著,待彩琴說完,阿強忽然說了一句,我不想結婚。彩琴問為什么,阿強喏喏地支吾一下便出了門。這個年輕人,跟哥哥差六歲,弟兄倆感情很好。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很多事都是阿強幫著做的,女兒姍姍兒子皓皓都很喜歡叔叔,有時候叔叔過來,兩個孩子都纏著叔叔,要叔叔住在新家不要回去。這樣陸續過了一年。
阿強看了看彩琴,彩琴因為剛剛沖了涼,臉紅紅的,問阿強吃過飯沒,阿強沉默著出了門。彩琴有些疑惑,轉身去廚房吃飯,阿強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阿強奪過彩琴手里的飯碗,看了看嫂子,顧自扒拉幾口飯吃了,沒等彩琴回過神來,阿強抱起彩琴進了一側房間。
彩琴現在還能回想起來,那一刻,她喊出的居然是,“門,門沒關。”阿強抱著彩琴退出來,拿腳勾上了門。
“造房子的時候,老公不在家,都是阿強幫著料理。”彩琴跟我解釋。
哥哥家造房子,弟弟出力理所應當,“喊別人幫忙,人家會說閑話。”阿強有文化,有情有義,孝順父母,哥哥跟嫂子的情狀他看在眼里,就這件事,阿強曾經問過嫂子,會不會跟哥哥離婚。
“不會。”彩琴告訴阿強,因跟哥哥年齡差了不少,阿強心目中,哥哥幾乎就是男人世界完美力量的代表。彩琴回憶,“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了他哥哥的事,也不跟哥哥吵,離家出走了好幾天。”我注意到彩琴稱呼阿強為“他”。里面有情愫,有不易察覺的溫情。
“你喜歡他不?”
“我跟老公是親戚介紹的,平常不多說話,都是各做各的事,跟……阿強……有話說。”彩琴說。大約是,跟老公張華根的結合是為了結婚而結婚,而跟阿強,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產生了男女之情。彩琴回憶,親戚介紹她跟張華根認識,在那間老舊的屋子里,弟弟阿強剛從廈門回來,尋找工作的不如意讓這個年輕人周身散發出孤獨的氣息。“我讀書少,心里喜歡有文化的人。”
要是張華根不去廈門打工呢?彩琴跟阿強是不是會發生那樣的事?彩琴決然搖頭,“怎么會?我老公在家,我們就不會那樣了。”也許只是彩琴單方面的辯解。彩琴嫁到張家,叔嫂之間本就比旁人多了一種親,這種親蔓延到對嫂子的同情,和對哥哥的反抗,不知有沒有愛情在那里。
彩琴不置可否。從那一次之后,彩琴卻像中了魔,一面恨自己不該這么做,一面又渴望見到阿強。每天,無論在家還是在田間地頭,只要聽到阿強的聲音,看到他的身影,彩琴便覺得很幸福,可是每次見到阿強,她卻又會羞愧地離開。
不久,傳來丈夫在廈門有情人的消息。事實上,那次患病之后,彩琴已經有了那感覺,因為醫生問了幾次有關丈夫的事,是否外出工作,夫妻是否長期分居,等等。彩琴有感覺,只是不想說出口,男人在外打拼不易,雖然女人留在家里一樣經受煎熬。彩琴深知“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她在心里原諒丈夫,即便心里萬般不甘,終究看在丈夫為這個家付出的份上。這次,聞聽丈夫公開帶著情人在大排檔、在棋牌室后,彩琴居然有隱隱的慶幸,仿佛這樣一來,便兩兩相抵了。
丈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彩琴,是那個清晨。天剛蒙蒙亮,阿強從彩琴家睡眼蒙眬地開門出去,阿強一出門,便看到哥哥站在屋子不遠處大樹下,身上被露水打濕了。阿強像被雷擊中,他想上前又不敢,猶豫一下,忽然撒腿便跑。哥哥去追趕弟弟,在村邊那條寬闊的溪邊,弟弟把臉沉在水里,他要把自己淹死。哥哥一把抓住弟弟,弟弟掙脫哥哥的拉扯,要跑,哥哥扇了弟弟一個耳光,弟弟求饒。張華根轉身離開,又回頭,對弟弟吼了一句“不許你死!”
這些都是后來張華根對妻子說的,他如何在廈門聽到妻子跟弟弟的風聲,又如何在傍晚來到村里,躲在大樹背后,夜半時分,看弟弟如何推開嫂子的門。彩琴說,“他怪我沒有鎖門,給阿強留著。”
在丈夫的理解里,是妻子誘惑了弟弟,弟弟還沒有結婚,不諳男女之事,是妻子管不住自己的身子。從溪邊回來,張華根扯掉妻子的衣衫,從扯頭發開始,到扇耳光,再到強硬地進入,這中間彌漫了濃厚的仇恨。等張華根疲憊地從妻子身上下來,看到彩琴眼角的淚水,他怒吼起來,“不許你死!”事實上,那晚兩個孩子在家,皓皓發熱去醫院掛水,傍晚才從醫院回來。阿強去看望侄子,留在侄子身邊過了一晚上——這又怎么能說清楚呢?即便這樣,終究應了別人傳言,叔叔跟嫂子睡在一個屋子里。鄉村自有一套準則,富也好,窮也罷,誰逾越這條道德底線,誰便會遭遇唾棄。
從那之后,夫妻徹底決裂,從身體到精神,而這樣的決裂不影響一樁婚姻的維持。
“如果跟老公離婚,你會不會跟他,跟阿強在一起?”
“死也不會。”彩琴斬釘截鐵。
孤獨有兩重含義,一方面是與一個世界隔離,另一方面是企圖創造另一個世界。彩琴既隔離不了現世,也無法創造另一個全新的世界,忍受是她唯一能做的。
我問,他對你好嗎?她茫然地看著我,誰?我說,他。她的臉有點紅,說,我們只有過一次。
一次也是背叛。
“我恨不得死掉……恨不得死掉。”彩琴重復著,像個輕度抑郁癥患者。從她時不時緊咬著嘴唇這個動作看,也許這便是前兆。可是,肉體碰觸了道德底線,誰愿意用心傾聽她的心靈。
看著這間少有人氣的屋子,我自認為不應該讓彩琴獨自背負這樣的重壓。這一刻,我想摒棄人倫,我試圖躲避羞恥,我想把她跟阿強之間的情意,看作是男人跟女人間的惺惺相惜。我安慰彩琴幾句。
彩琴看著我,眼里滿是疑惑和不安。
她急忙申辯,“我錯了,就算要我死,也是應該的。”
本來定好我跟她一起吃飯,因為話題沉重,我們都無心吃飯。很長時間,我跟她坐著不說話,我自覺沒趣,站起來跟彩琴說要回旅店了。彩琴呆呆地看著我,“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你是干部,是不是?”
我搖搖頭,對她笑了笑。走兩步,我回過身,褪下手腕上的一串珠子,套在她手腕上。她的手臂圓潤結實,有著32歲女子應該具備的質感。
彩琴問我這珠子是不是很貴重,用什么做的?我想了想,告訴她,不久前去寺廟,一個臺灣來的法師送給我,“這是福分,你要分送給那些有冤屈的人,為他們助念。”我依稀記得法師的話。此刻,我無法詳細向她解釋來龍去脈,只希望我們的萍水相逢,只為她炸開了一個缺口,她的委屈,她的自我審視,以及對未來的茫然,能夠在這兩三天時間里,重新梳理。也許這不能改變她的人生軌跡,甚至在我離開她家后,她可能會后悔得再一次哭泣。
我慢慢走著,兩三分鐘后彩琴追出來,塞給我一只袋子,里面裝了3個芭樂,是我愛吃的。我接過,趕緊從里面掏出一個,在衣服上擦了擦,一口咬下去,淡淡的甜。
我說,真好吃。
彩琴終于坦白,是阿強買來的,她也喜歡吃這個。
離開彩琴家,我獨自躺在旅店的床上,忘記了要趕本子。我知道,不一會兒,我的助理就會來敲我的門,“主任問13集可以出了沒有。”
我在寫劇本,都市情感劇,少男少女,熟女,剩女,世界那么精彩。可是,誰會知道,就在我們旅店不遠處,那片田野盡頭的村子里,有個叫彩琴的女子,在忍受著日復一日的煎熬。如果沒有意外,她將這樣熬過32歲,然后是33歲,34歲。翻過很多日歷之后,她便到了50歲,60歲,或者會后悔32歲那年為什么沒有決然地跟老公分手,尋找新的生活。或者是,她會邁著老態的步伐,走在田埂上,一次次地懺悔,責怪自己不該跟阿強那樣;要不然,生活會少很多磨難。
坐中巴,到達阜陽太和鄉村一個叫店集的地方。下車,問路,見路邊棚子里一桌麻將戰得正酣。緊挨著棚子,停著一輛三輪摩托,鐵皮釘起來的車廂,車廂兩側安了兩塊木板,木板用花布綁起來,就是坐墊了。問司機在何處,便見一老漢從麻將里抬起頭來,問,上哪兒?我們告知他目的地,老漢點頭說,知道,不遠。伸手又捉起一張牌來,列到門前,隨后撂出去一張四餅,才站起來,招呼邊上觀戰的人替一下。到三輪摩托邊上,打量我跟同伴,伸出倆指頭,說,“去那兒,倆人,給20。”
大約20來分鐘之后,便到了我要借住的小何家。小何高個子,依舊保留了軍人的氣息,只是因為太悶熱,加上疏于鍛煉,身子微微發胖,愛出汗,衣服大半片被汗水浸透了。小何替我提了箱子到屋里,我看到3個女子坐著,兩位年長一些,一位年輕女子。小何一一介紹,這是我家媽媽,這是我家嬸子,這是我大姐——便見到了何大姐。
何大姐在家排行老大,還沒出嫁時跟村里小姐妹去了外地打工,“浙江,上海,山東,沒有目的的,哪里好賺錢,到哪里。”也有出去見見世面的想法。問及為什么頻繁地更換打工地點,何大姐露出雪白的牙齒,“反正都在外面,多跑幾個地方,也去看看。”
丈夫是熟人介紹的,“我們這邊大部分這樣的,熟人覺得那家小伙子不錯,就會跟家里來說媒。”我問何大姐,當初看到那個小伙子的時候,是否真心喜歡?何大姐笑笑,一時間說不上來,頓了頓說,我們農村的女人嘛,反正就是這樣過日子,看著不討厭,互相對對眼,覺得還行吧,就結婚了。“加上那個時候,他在煤礦上班,手里有點活絡錢,見的世面也比我們多點。”于是便結婚了,俗常的生活軌跡,何大姐生了兒子之后,便在家帶孩子。因為少女時期有過在外打工的經歷,何大姐坦言,即便身邊纏繞了一個兒子,可是心里還是向往外面的生活,“有時候覺得走到外面,才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什么樣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呢?
何大姐笑笑道:比如說吧,在外面,我可以把自己打扮打扮,穿上一件新衣服,就覺得一整天心情很好。在工廠打工,整天不見陽光,皮膚也好像白了,你說,女人總希望自己漂亮一點的哦。你說在家里,出門就是地,穿著新衣服,打扮得漂亮,給誰看?人家以為你腦子有問題了……你想想,像我們家有11畝地,每天都要去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哪有心思關心自己穿什么衣服嘞。有時候,這樣想想,就覺得要出去。
第二個兒子出生之后,何大姐便不舍得讓丈夫再去煤礦。“你說煤礦干活,苦點累點不說,是有危險的,我老公上班的那是一個私營煤礦,管理也還不錯,可是,你想想,地下幾百米的事,誰能保證不出事嘛。”說起來,何大姐丈夫算是幸運的。據何大姐說,有一次,他丈夫跟同伴在井下作業,午間吃飯時,同伴先往前走了,而他丈夫那天拉著肚子,走路無力,走走,歇歇,后來索性靠在巷道一側休息一下。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忽然上面有信下來,讓大家趕緊上去。何大姐丈夫感覺自己有點脫水,身子軟綿綿的,連站都站不起來,只聽得嘈雜的聲音。等他跟工友出了井口,才知道,走在他前面的那個工友,被埋了。
那工友跟何大姐丈夫的床鋪緊挨在一起,他在替工友整理遺物時,看到一張字條,有點像遺書,有點像情書,只有短短的幾句話。何大姐想了想,“好像說,每一天都覺得是最后一天,說想家里,想孩子,明年不出來了……”何大姐說到這里,神情黯然下來。
我跟何大姐說,想跟她丈夫說說話。何大姐笑笑說,他不愛說話,“我婆婆說以前很愛說話,后來在煤礦干了這七八年,都不說話了,只喜歡低頭抽煙。”
說話間,何大姐丈夫進來,深藍色短袖襯衫,一條沙灘褲把膝蓋遮住了。進了屋,也不跟人打招呼,只是看了看何大姐。何大姐用當地話跟他說話,大約是,丈夫去地里看過了,大豆情況還好,苞谷地旱得厲害,今天得先去苞谷地里。丈夫出去,坐上停在門外的電瓶車。何大姐說,她丈夫去家里搬電動機,這個時候遇到大旱,是最要命的,因為苞谷長到這個時候,已經要開始灌漿了,如果水分跟不上,那么就會影響收成。
何大姐說,丈夫從煤礦回來后,基本不愛談到煤礦的事,“晚上睡在床上,我都聞到一股煤腥味。”何大姐笑笑。
丈夫從煤礦回來之后,在阜陽、福建好幾個地方跑過,就覺得不適應,因為他不愛說話,加上除了挖煤,沒有別的手藝。“我也不要求他賺多少錢,每個月有點生活費寄回來就不錯了。”丈夫外出之后,何大姐帶著兩個兒子留在家里。“第一個是兒子,就想再生個女兒,我們農村都有這說法,兒女雙全,便是有福之人嘛。誰知道,一生下來,又是個男的。”在何大姐略微的遺憾中,我聽出了喜悅。事實上,在中國農村,一連生兩個兒子也被看作是有福氣的。
在家帶孩子,何大姐從來沒有空閑的時光。十幾畝土地,種了紅薯、大豆、玉米,每天有干不完的農活,何大姐的皮膚就是這樣被曬成黑紅了。等孩子稍稍大一點,何大姐跟丈夫商量,把孩子托付給父母,她也去了蕭山打工。
何大姐兩個兒子,大兒子今年高考失利,打算復讀,二兒子今年要中考,因此,她作為考生媽媽得在家留守。這次留守,在何大姐看來,大約一年時間,不會太長,等到兩個孩子考完,她便又要外出去打工了。說到家里的經濟情況,何大姐悄悄告訴我,其實,按我們家現在的經濟情況看,不出去打工,日子也可以過得不錯。何大姐家前幾年造了一幢新房子,兩間,兩層,“這幢給大兒子,另外再造一幢給小兒子。”
在阜陽鄉村,似乎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習俗,這個習俗大約在90年代初期便開始了。父母必須為兒子造一幢新房子,以供兒子結婚用,父母的負擔其實是相當大的。說到這點,何大姐便回歸一個母親的角色,“這是應該的嘛,我們這邊人結婚早,你說,孩子才爬上二十,還不會賺錢,做父母的當然要替他們準備好結婚房子了。不過,也有造不起房子的。你到村里看看,那些造不起房子的,還住著泥坯房子,舊舊的,兒子娶媳婦都難。這樣,他們的父母便會抬不起頭了。”
何大姐兩個孩子都在太和縣城讀書,大兒子在公辦高中,小兒子在私立初中。“我們這邊有很多私立學校,都出去打工了,孩子誰來管?放到私立學校,出錢多一點,就放心了,他們又管孩子的安全,又管孩子的學習。所以我們這邊很多家長都選擇私立學校。”為了孩子讀書方便一些,何大姐租住在縣城學校附近,兩居室,有個小陽臺,每月800塊錢,“七七八八加起來,每個月也得2000多塊錢。”
這次因為我借住在她弟弟小何家里。小何媳婦在嘉興服裝廠打工,小何不方便接待一個單身女子,所以何大姐暫時離開出租屋,從縣城回來,住到她弟弟家里。何大姐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她黑紅的皮膚,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齊嶄嶄地玉似的感覺。
清晨,我還在迷糊之中,何大姐便躡手躡腳地起床,大約又去抗旱了。進入夏季以來,這個地區便沒有雨水,旱情嚴重,整個村子的人幾乎都去了地里。一臺簡易發動機,噠噠噠開起來,一截粗壯的皮管從池塘抽了水,傳送到田間地頭。何大姐家的玉米大豆都已經處在極其危險之中,此時的莊稼正好處于灌漿期,如果缺水,“玉米大豆這些都灌不了漿,那這整片莊稼就歉收,沒有收成,以前的汗水就白流了,加上投入的成本,就更不劃算了。”莊稼人靠天吃飯,在這個夏季顯得更加貼切。
我也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卻見大姐穿了睡衣,蹲在一個大腳盆邊洗衣服,盆子里衣服被攪和在一起。用的是地下水,在這些鄉村,戶戶人家都裝了打水機,從地下二十多米處抽上清澈透涼的水,飲用和日常洗漱用。搓衣板發出刷刷刷的聲音,我問大姐去不去地里?大姐說,吃過早飯就去地里。
晾曬完衣服,大姐便開始燒早餐,綠豆小米粥,幾個饅頭。地里種了大片玉米,他們卻很少煮嫩玉米吃,“年年吃這個東西,都不怎么愛吃了,我們這邊的玉米大部分都喂豬。”這一說,把我給說笑了。
丈夫帶著兩個兒子過來,跟母親告別,他們即將去城里——最近這段時間,丈夫也從浙江回來,兒子讀書是大事,加上浙江居高不下的高溫,逼著丈夫回到村里來避暑。何大姐笑瞇瞇地看著兩個兒子,不說學習之類的,只是叮囑說,要吃飽,多吃——多吃才有體力抗衡繁重的學習,才能有精力重新拼搏。對于兒子復讀這件事,何大姐有自己的想法,“像我們農民要走出去,還是要讀書,只有這一條路。”何大姐自己讀書不多,問她讀到什么份上,她有些羞澀地笑笑,“我才讀了一點點書,反正出去認得路就夠了。”
我常常驚訝于何大姐隨意言談中的哲理,“人活著這一世,不就是走路么?”“反正出去認得路就夠了。”那該是多么坦蕩的說法。我總是想當然,一廂情愿地替何大姐家的經濟擔憂,替復讀重新參加高考的年輕人擔憂,誰知何大姐看破了我的擔憂。“你是擔心我家大兒子復讀高考還是考不上,對吧?”我趕緊搖頭,辯白說怎么會考得不好呢?如果順利,大兒子會比今年考得好,上一個看起來美好的大學,四年結束之后,或許回到村里,或許跟父母去浙江打工。我知道這樣的懷疑很不道德,如果撇開提高全民素質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真要懷疑這樣的大學是否有意義,他們學到的那些知識,在今后的日子里,真的有用嗎?我的這個“用途”會體現在精神層面,但愿也能體現在改變鄉村貧窮的荒蕪的境況上來。
丈夫跟兩個兒子離開之后,何大姐著手準備去地里,開始一天的生活。晚上8點多鐘,何大姐才從地里回來,頭發蓬亂,衣服上沾滿了泥漿。何大姐張羅著把電瓶三輪車上的發動機拿下來,小何幫著把一大捆皮管拖到地上,“可累著了。”何大姐坐下趕緊吃晚飯,跟何大姐一起回來的還有她的父母,兩位七十掛零的老人。我看到他們的衣服鞋子全都是濕的,不知是汗水還是灌溉的水。在這個大旱的夜晚,他們整個身子散發出黏糊糊的疲憊的味道。何大姐一手拿個饅頭,夾菜吃,跟父母說著旱情。今天這一整天下來,可以熬過三天,三天后,他們又將重復今天所做的事情。看著大姐沾滿泥漿的雙腳,光腳踩在地上,腳趾縫里全都是淤泥。我比任何一個時候都理解大姐的話,“像我們家有11畝地,每天都要去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哪有心思關心自己穿什么衣服嘞。有時候,這樣想想,就覺得要出去。”
對于生兒生女,何大姐表示,對于那些沒頭沒腦昏天黑地只顧生孩子的女人來說,她們的命運注定是不好的。那還是何大姐的少女時代,在浙江一個服裝廠打工,工友比何大姐大兩歲,24,卻已經生了4個孩子。“我一聽,她還要生一個,我都氣得不想理她了,勸她也沒用,我打比方給她聽,你生兩個孩子,你只要買3個蘋果,你也能輪到一個。你生5個孩子,要買6個蘋果,那你要多少辛苦才能賺多一點錢嘛。她不聽,還是懷上了第5個。在外面打工嘛,什么計劃生育也管不到。”何大姐說,她有時會覺得很疑惑,不知道人活著到底是為什么。
“你說像我吧,姑娘時出去打工,心情很好的。現在出去打工,都還是有壓力的。年輕的時候為了給孩子造房子,拼死拼活的。等到孩子大了,你也做不動活,出不去了,出不去就出不去唄,好好在家享享清福。可是,這都是妄想了,孩子結婚了,生孩子了,你得帶孫子孫女……你來的那天坐在我家的嬸子,一輩子還沒出去過,最遠就到了太和縣城,去的還是醫院。年輕的時候我叔叔出去打工,她待在家,因為家里公公婆婆身體不好,一直伺候到他們老了走了,自己也快老了,你看她頭發都白了。本來吧,老人走了兒女大了,總該空下來了吧,你看看,5個孩子,孫男孫女外甥外甥女,這人活著,就這點事么……那活著有什么意思哦……你說說有什么意思哦?”
晚飯的時候,何大姐父母也一起坐下來吃飯說話,何大姐用當地話跟父母在說著,大意是讓父母親到外面看看,“活著連個世界都沒有看過,跟沒活不是一樣哦?”何大姐說,她這一年里除了照顧兩個孩子讀書,還想用一年時間做通父母的思想工作。父母一輩子在農村,跟莊稼打交道。她心里很難過,覺得父母這么辛苦一輩子,不劃算,“我也不知道怎么樣才真的劃算,反正,我希望他們能出去看看世界哦,總比待在家要劃算哦。”
隔一天,何大姐告訴我,父母已經松口答應了,說只要不耽誤田里的活,他們愿意跟女兒到外面去兜一圈看看。“可是,最多不能超過10天。”何大姐說到這里,眼眶濕潤了,“你說10天能看到點什么哦?一輩子就出去這10天。”
在臨泉一個鄉村小學支教,中午的時候,跟著一個名叫愛愛的女孩去了她家。她家就在緊挨臨泉縣的阜南縣,一個荒僻的村莊。由此,我見到了留守在家的女子羅香妮。我在她家待了3天。
羅香妮34歲,住在一間半舊的平房。大女兒8歲,上小學二年級;二女兒5歲,上學前班;小兒子一歲半,羅香妮整天帶在身邊。因為莊上沒有學校,兩個女兒在臨泉縣鄉村小學上學,從家到學校,大約6里路光景。
下午,兩個女兒上學去了。跟羅香妮坐在她家廳堂,外面天依舊灰蒙蒙的。我剝了一根香蕉,打算給小孩吃,羅香妮卻不允許。她拿出一個搪瓷杯子,把香蕉掰斷了,放進水里,擰開煤氣灶,開始煮起來——我第一次看到這樣吃香蕉,忍不住說香蕉這么煮煮吃就沒鮮味了。羅香妮解釋道,孩子腸胃不適應生的涼的東西,吃了影響長身體。這是深秋,這么做倒是合情合理,我補充一句,夏天就沒事了,夏天熱,吃點涼的沒事。羅香妮打斷了我的話,“夏天也不行,還是不能吃涼的,不然孩子容易生病。”在她貌似的粗枝大葉,貌似的沒心沒肺的生活中,深藏著一顆柔軟的慈愛的心;只是,她被什么壓著,壓著,身心都是變了形的。
郭莊近6000口人,1000多戶人家,目前留守在家的婦女大約200多個。我從這里打開話題,羅香妮卻垂下眼簾,“可我怎么覺得,俺們這莊上,就我一個人留在村里呢?”一個人待在這村里,羅香妮常常心里發慌,不知道如何打發時間。有時開了電瓶三輪去另一個莊上的母親家,卻怎么也坐不住。“眼見著俺媽腰垮得都縮起來,俺爸腿痛走不開步,又幫不了,坐在家里像在醫院病房,真是一分鐘都不想待。”出了娘家的門,羅香妮總想找個地方哭一場。有時也會打個電話給丈夫,可是通了手機,又覺得不合適說那些事,情緒不對,感覺不對,沒有三兩句話便掛了電話。她胸口便憋得慌,又覺得無處可去,慌忙回家,找出鋤頭鐵耙,到田里,想干點活出點力分分心思,卻見連成片的田啊地啊,都要把人給淹沒了。坐在田埂上,跟兒子呆呆地看看天,看看地,就回來了。
一到晚上,便是羅香妮最受煎熬的時光,有時剛要覺得進入睡眠的狀態了,卻想起門有沒有關,披屋的鎖是否上了,便起來。她一起來,拉亮燈,幾個孩子便嘰嘰喳喳地說開了話,等她真的要睡時,孩子們還在說話,她不得已再留出點時間責罵她們一番。
羅香妮說,她總覺得整個村子只有她一個年輕的女人留在家里。在這之前,我已經了解到,就在羅香妮家一條干涸的小河對面,住著另外一個女子,過一個半月就要生孩子。她跟羅香妮是妯娌。兩個女子雖然境遇有差異,一個待產,一個日復一日地等待,終有一點是相通的,孤寂一人,在丈夫不在家的日子里,度過漫漫長夜。我問起那個妯娌時,羅香妮卻笑了笑,說,我兩個不來往。
這倒讓我感到意外,偌大的村莊,兩個都是留守在家的,即便不是妯娌,也可以說說心事。是什么原因讓她們能夠在這清冷的村子里,獨自生活,獨自承受?
鄉村自有特定的法則,看不見的繩索,牽扯著雞零狗碎的事。是不是因為生活太蒼涼,需要爭強好勝,以顯示自己具有某種戰斗力而感覺活著是有用的呢?
心存芥蒂,中國的妯娌關系跟婆媳關系有類似的微妙之處,不是親人,卻因為某種因緣牽扯上了親戚關系,跟親人一樣必須日日面對。可是不同的出生不同的教育背景,加上禮數的不周全,總有一些不甚妥帖之處。即便在這樣一個落滿楊樹葉的深秋的缺乏生氣的荒村,她們寧愿默默地忍受煎熬,也不愿跟那個本該親近的人傾訴,或者互相取暖。有的時候,與某種微妙的利益相比,溫暖并不重要,人心已經百煉成鋼,柔弱的外表之下是一顆堅硬的被包裹著的心,這樣的心靈,很難想象能夠得到多少歡樂。
羅香妮邊跟我說話,邊洗衣服,用的是地下水,冰涼清冽。她的回憶很自然,從大女兒愛愛的學習成績開始說起,便聯想到了她自己。羅香妮14歲才上一年級,上了兩個月,“玉米長到膝蓋高的時候,家里忙了,我便不去上學了。”羅香妮騰出手,甩了甩肥皂水,在膝蓋處比畫給我看。
我問是不是家里不讓讀書了。羅香妮想了想,點點頭,很快又加一句,“自己也不想去讀書了,因為覺得沒用,你在學校捧書,地里它不長東西,吃飯穿衣服什么的,都還得靠地里。”羅香妮離開學校不久,聽說有人來招工,去山東,15歲的羅香妮便跟村里一幫姑娘一起,去了山東。
“是一個針織衫加工廠,說是廠,其實是在家里,一個大房間,三四臺織機排列著。”15歲的羅香妮小個子,站到機器前,下巴剛好抵在織機的縫針上,“老板娘一個勁地說,太小了,太小了哇,怎么這么小就出來討生活了呢?”
而其中的酸楚沒有人知道,她去的時候剛剛開春沒多久,日子是往暖里走的。過了夏天,日子又往寒里趕,一日寒過一日。等她穿著去時的那雙黑面繡花方口搭襻布鞋回來時,凍瘡已經把她的一雙腳毀得破爛不堪,完全潰爛的腳背腳后跟甚至連腳底都長滿了凍瘡,襪子脫不了,一脫就把皮給撕下來,穿上了便不敢再脫,襪子跟腳已經完全粘在了一起。她一瘸一拐回家來,母親見了,問是不是碰著了,她搖頭。母親又問是不是磕著了,她又搖頭。母親再問走路怎么變了,羅香妮只是落淚,哽咽得話都說不出來。母親得知實情,再看女兒的一雙腳,心疼得落淚。第二年開春,羅香妮又打算去山東,母親便死活不讓再出去了,“俺們就在田里地里刨點食喂喂肚子,人一輩子幾十年很快的,很快就落土了,俺們不過那好日子了。”母親勸導羅香妮,羅香妮倒不是害怕長凍瘡,而是實在不忍心讓母親掉淚。
忙完春種,一直到秋收之后,母親見女兒神不守舍,有一天把她喊到灶臺前,吃了一個饃饃,開始叮囑,不要顧著家里,拿到工資先讓自己吃飽,穿暖,“你在外邊冷著餓著,媽寧愿留你在家吃苦。”母親算是答應了羅香妮。
從那之后,羅香妮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打工歲月,針織衫廠,毛巾廠,繡花廠,織布廠,工種繁雜。后來有一度去了工地搬磚塊,算起來有十多個活。“賺錢最多的一次是一個月800元,是在河北石家莊毛巾廠,那時天天加班,到月末一結賬,拿了800元,都像發財了似的,高興得到街上給家里打了電話。”
姑娘羅香妮從山東回來,村里人給說媒,羅香妮問明了對方的名字,“當時聽到他名字,不知怎么的,心里一熱……他是隔壁莊上的,讀書在一個學校,我雖然才讀了三個月,可是聽到過他的事,老師同學都說他讀書好。”一個“讀書好”的男青年,沉默著到了她家,又沉默著帶她去趕集,之后便結了婚。
羅香妮沉浸在回憶里,是否因為現實太凋敝,往事才顯得如此珍貴?看時間還早,羅香妮推出自行車,我們去田里。經過一片楊樹林,幾頭牛站著歇息。這黃牛似乎有著明顯的北方特色,身上有花斑,面部顯得團團的,見我看著好奇,羅香妮說,“這3頭牛是一家的……那是公的,那是母的,那牛犢,才生不久……”見我們走過,那小牛犢先是好奇地打量我們,一忽兒揚起蹄子奔跑了幾步,那樣歡快,即便是牛,也能盡享天倫。也不知是羅香妮看透了我的心思,還是她也涌起了跟我一樣的感觸,忽然站住,“你說一家人要在一起,可真是難,都不如牛。”
再往前,便出了樹林,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平原上空彌漫焚燒玉米稈子騰起的煙霧,還有類似霧霾的灰蒙蒙的塵埃,看不見清晰的天。羅香妮忽然說,“你看俺們這邊的地,都看不見邊沿……就跟山東那邊的海一樣。”我注意到羅香妮說到山東時的神情,眷念,向往,又有小小的說不清的類似膽怯的情緒……相對于孤寂的鄉村留守生活,山東那些凄苦的日子成為她日后灰暗生活的底色。
羅香妮指指前面說,“到了,那都是俺家的地。俺爸俺媽在那兒。”我們走近時,羅香妮公婆正在鼓搗電瓶三輪車,不知是沒電了還是哪里出了故障。不遠處,一輛高大的拖拉機停在田埂邊,是等著給翻地的,兩個師傅著急地等在一邊。羅香妮過去跟師傅們招呼著,問有沒有工具。師傅問要什么,羅香妮過去拿了一個十字起子,其中一個黑面師傅問什么壞了,他來看看。羅香妮擺擺手,“不用了,我能。”
我說你怎么不讓人幫一把?羅香妮不搭腔,等她把電瓶車線頭接上,婆婆開著電瓶車去紅薯地。因為一早出來,來不及吃早飯,婆婆餓得胃疼,先去地里挖個紅薯填填肚子。公公往籃子里倒化肥,羅香妮扛起籃子,順著田塍往前撒化肥,公公在一邊看著,偶爾說一句,“撒勻咯……那得撒勻咯……”
羅香妮慢慢地遠去,田野太寬闊,她一路過去顯然有些費勁,一邊往前跨步,隨著步子的邁動撒著肥料。她告訴我這是碳酸氫銨,一畝地撒100斤,這邊一片是3畝,得撒300斤碳酸氫銨,150斤麥子種。我看著堆在一邊的化肥袋子,不禁暗暗驚嘆,這300斤化肥撒完得多少時間哪!
我問羅香妮,剛才那耕田師傅樂意幫,為什么不讓他們幫著把化肥給撒了,也好讓他們早點翻耕?誰知羅香妮停下腳步,拿手臂擦擦汗,“你這什么話嗎?我們做得了的事,干嗎要去找人家幫忙……”我意識到自己不妥,連聲說對不起。羅香妮一邊撒化肥一邊說,“你說人家樂意幫俺們,俺心里也高興,可是你想想,我能讓人幫嗎?你知道孩子他爸不在家……”
在我采訪的眾多留守婦女中,千難萬難的事很多,其中最最難的莫過于要保持自己的清白……我停下來,看著羅香妮的背影,只覺得鼻子發酸,呆呆地不知道說什么好。
羅香妮跟公婆3個人,十多個來回,終于把化肥跟麥子種撒遍。看得出羅香妮累了,深秋,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子。因為公公還得盯著耕田師傅的活計,羅香妮說,我們先回家,因為兒子餓得哭了。我們上了三輪車,羅香妮開了車,公公看了看我們,轉過身去料理地里的稻草。親人間沒有任何的言語,叮嚀,所有類似呵護的話,在繁重的農耕面前,顯得虛假而無力。
田埂坑坑洼洼實在不適合電瓶車前行,可是羅香妮跟婆婆還有幼小的孩子絲毫沒有不適,經年累月的磨礪,讓一切坎坷成為坦途,這大約也是中國農民堅韌的另一面。
羅香妮開始做飯。灶臺里的火燒得很旺,羅香妮在一個鍋里倒入面粉,又倒入水,忽然抬頭說,“我多做一點,你帶點回家吃……”羅香妮說,這個地方很少有陌生人來。在這個地處豫皖交界的平原村莊,似乎是長在荒原上的一株植物,來便來了,走便走了——自生自滅的感覺。“我家灶臺好久沒這么熱騰了。”羅香妮感嘆一句。
吃飯的時候,兒子開始鬧騰,羅香妮安撫著,摩托車聲響起,鄉村醫生上門診治來了。鄉村醫生姓李,拿聽診器聽孩子的左右胸腔,后背,翻眼皮,捏耳墜,李醫生順利完成了注射,配了藥,吩咐著如何服用。
羅香妮左手手腕貼了傷膏,前不久幫娘家干活,十來畝地,收割、下種、施化肥,傷了手臂。她兩個哥哥在外打工,姐姐十多年在外,父母的身體都不好。一大家子,只有她一個壯勞力在家,“怎么辦,要不做,俺爸媽家這田地都得荒了。”
悶悶地收拾桌子,進到披屋,剛才熱氣騰騰的灶臺,此刻清冷著,散落了一些面粉、紅薯根須,還有羅香妮炒菜時落下的雞蛋殼。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落寞。
第二天,羅香妮開著電瓶三輪帶我去村里轉轉,皖北的村道就那么直直地伸展在眼前,兩邊是田野,一望無際,偶爾會有一片楊樹林,挺拔的樹干,在風中翻飛的樹葉,卻總給我荒涼之感。羅香妮左手抱兒子郭強強,右手駕駛電瓶車。我坐在羅香妮身邊,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我跟她早就熟悉,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我一直在尋找,尋找這個世界上,另外一個女子。她在某一處等我,等我遠路迢迢從南方過來,到她身邊,跟她同吃同住,同在一陣風里感受此刻的歡樂悲切憂傷,以及不可避免的離情別緒……我回頭看看羅香妮,她的頭發烏黑,臉色安寧,肌膚飽滿,富有彈性,她的眼睛藏在齊嶄嶄的劉海之下,深邃,而又孤獨——沒有來由地,我的鼻子酸楚起來,別過頭去裝作看風景。一個老太太在不遠處,趕著一群羊,在田埂邊走著。老太太的腿一瘸一拐的,走著很費勁,忽然就跌倒在田埂。羅香妮早已停了電瓶車,我們倆呆呆地看著老太太從田埂爬起來,趕著羊群遠去。
郭強強醒過來,睜著蒙眬的眼睛四處看,忽然,他的手伸出來,指指左側村莊,“姥姥,姥姥……”才知我們已經來到了羅香妮的娘家。一樣的楊樹林,林間稀疏的平房,高高的草垛,偶爾傳來牛哞的聲音,雞打鳴的聲音。羅香妮指指遠處河灘上的老太太,“姥姥在放羊,沒在家。”
原來剛才摔倒在田埂上的是羅香妮的母親,這個老人生了4個孩子,兩男兩女,如今只有羅香妮一個女兒留在身邊。經年累月的瑣碎,病痛,重壓,使她們即便見面了,也是淡然著,難得修來的一世親情,卻只是尋常。就在剛才,羅香妮眼見著母親一瘸一拐地出去放羊,她們其實早就看到了,老遠她們都已經辨認出了親人的身影,可是她們卻依舊選擇各自的路徑,一個要去河灘,一個要去大埂,她們連停下來,拉拉家常的心思也沒有。
吃晚飯時,我們聊到那個話題,起初,羅香妮有些回避,“這個沒什么好說的,不說這個……”可是我知道她有滿腔滿胸的話要說,只是沒有找到缺口。
遠在天津的丈夫很內向,“不太有話,你就是跟他說了,他也不懂。”羅香妮指的是夫妻生活。她告訴我,一年里,丈夫在家住的日子不超過20天,“可是一年有365天,我真不知道這些日子是怎么過來的。”34歲的身體很結實,也很需要丈夫熱辣辣的身子,可是,“你又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想他了……你上午還沒那想法,晚上就有了……有時也不定,可能天亮就想他了……可是,白天也好,晚上也好,他都不在你身邊,被窩里就我一個人,還有我兒子……”
在我走訪的留守婦女中,這是一個最難以啟齒的話題,卻是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留守女人的白天、黑夜,在男人缺席的枕頭邊,她們一分一秒算著夫妻團聚的那一刻,肌膚相親的那一刻,因為短暫,更顯得彌足珍貴。而這又是一個隱秘的話題,在中國,尤其是中國農村,誰都不好意思流露出對于男女私情的熱衷。甚至,在某些時候,正常的夫妻性生活會被轉化為笑話。羅香妮說,有的時候,村里偶爾有人問起,你家男人什么時候回來,你還不好意思給人說個確切的日子,“因為人家馬上會想到那個事,跟你開玩笑說,想老公了……”在鄉村,想老公這樣光明磊落的事,有時卻像見不得人一樣,得藏著掖著。
在羅香妮的床上,我看到一個長長的枕頭一樣的圓柱體,約70厘米長,直徑大約25厘米,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長圓形的枕頭。里面是棉絮,我以為這是給孩子枕頭用的。羅香妮見我對這個東西好奇,她忽然紅了臉,繼而拿過那“枕頭”,塞進被窩。我終究還是知道了這個貌似的“枕頭”的作用。在那些孤獨無告的夜晚,她把這個軟綿綿的長枕頭抱在懷里,更多的時候,她把它夾在腿中間。有一次,她睡沉了,把熟睡的孩子當作那個枕頭,緊緊地抱著,夾起來,孩子被悶在被窩,嗚嗚地掙扎時,她才醒悟過來……
(記錄到這里,我想真誠地跟羅香妮說一聲對不起,請你原諒,因為我的步步緊逼,我的刨根問底,才讓你說出了心底的秘密。而這些秘密的公開,也許會讓你的內心更加煩亂。可是香妮,你知道嗎?此刻,我坐在電腦前,敲擊鍵盤的時候,內心的傷痛真的無以復加,看著月亮升起來,我的淚水跟你一樣,洶涌著……)
有一次,村里有個男的回來了,他離丈夫打工的工地不遠,20多里路,也在工地,拌水泥。“你聽了別笑我,見到這個人,我的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活起來了,你不知道那滋味……我看到他的身子,我都恨不得他是我老公……那天晚上,他到我家來,跟我說話,說老公在外邊工地怎么怎么的,很辛苦……他說著,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就想著要是莊上沒有人,要是燈突然黑了,要是我幾個娃兒都不在家……我就想著要倒點酒給他喝,我想他喝醉了……他辨不清我是不是他家的,我就想他能把我抱到床上……做什么都行,我都寧愿死了……你說我這個女人,一年到頭見不到自家男人,摸不到自家男人,你說我這活著得勁不?你說我打孩子,我心疼啊,刀割一樣。可是我煩著,我就煩著,不知道心里窩著什么火,我沒地方說話,我打孩子,我這心,痛得透不過氣來……”
羅香妮訴說著這一切,不時伴隨著抽泣,眼淚跟鼻涕都往下掉,我遞給她紙,她接過去擦眼淚擦鼻涕,卻又很快流下來。我的內心涌起來強烈的情緒,打個電話給香妮老公,我來出車費,只要他回來,陪香妮好好地過幾天正常的夫妻生活……
我跟香妮說了自己的想法,羅香妮驚愕地看著我,在她確定我說的都是真話之后,又驚又喜又羞愧,仿佛一下子醒了過來,急忙擺手,再擺手,“你看我都糊涂了,怎么跟你說這個……你說我是不是可不要臉了是不嘞……你得笑話我了,我不該跟你說這個……我就不該跟你說這個……你可是成心來挖我心思的不是……”
那是深藏在羅香妮內心的一個秘密,如果不是我的偶然闖入,也許她永遠不會說出口,悶在心里發酵,酸甜苦辣都獨自承受。而現在,她以一種哭泣的方式說出來了,我除了深深的愧疚,找不到更合適的方式安慰她——她真的需要這種被打攪式的安慰嗎?
那一晚,我幾乎是被羅香妮趕出她家的,我們兩個女人,她在屋里,我在屋外,我們對視著,我們的淚水撲簌簌落下,我后悔不該跟她說這個話題……或者說,我后悔再一次來到她的家。可是,我又一廂情愿地想,在沒有我出現的日子里,她這些話又該跟誰說呢——想到這點,我卻又有了更加深切的愧疚,單憑我這樣一個突然闖進她生活的女子,又能真正幫到她什么?她缺乏安全感,沒有融洽的親情,更加沒有這個年齡段應該有的夫妻生活。

過了一段時間,我跟羅香妮通了一次電話,我怕長途漫游她接電話得費錢,問她是否有固定電話我重新撥過去。她告訴我,村里的固定電話都不能用了,有個小偷偷走了他們村里的電話線,“都給剪了。”我說電話線值幾個錢嘛,還偷這個?羅香妮說,小偷把電話線給掐掉了,偷牛偷羊,就不偷莊稼,那不值錢。
1月23日,傍晚,我又跟羅香妮通了一次電話。前一天,老公給她打來電話,告訴她要回家了,本來定下臘月廿八,因為家里外甥結婚,需要提前回來幫忙。“上午我開了電瓶車去接他。”我特別好奇,一年不見,夫妻倆見面第一句話會說什么?羅香妮在電話里嘆口氣,“都沒說話,我到的時候,他站在集市那里,看過去,我都沒覺得自己有多想他,有點陌生了……他也沒說話,我跟他笑了笑,他把東西丟到車上,人坐上來,我們就回來了。”
我開玩笑,“小夫妻有說不完的話了吧?”誰知羅香妮卻說,老公內向,不多話,他回來了,分開這一年,見面了都好像不親熱似的。“人家說,年輕夫妻分開久了見面怎么的怎么的,我都沒那感覺,他好像對我也生疏了……你說……你說他是不是不在意我了呢?”
我慌忙打斷她的話,讓她不要多想,興許老公一路顛簸累了,坐車很疲乏的,這不是剛回來嗎?“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呢,這不回來想他惦記得慌。他這一回來,我心里反而有怨氣了,都不得勁了,你說這是為什么?”
掛了電話,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無法入睡,這是一個蠻荒的夜。這一刻,在那個村子里,那個年輕的女子,34歲的身體,又該托付給誰呢?繁重的勞動,落寞的時光,沒有誰懂得她,她將在這里老去。腦海里不停地響起羅香妮的話:“我家老公,他人是好,可是他不懂,他不懂我……你跟他說,他裝作沒聽見,我知道他聽懂了,可是他裝作不懂……”這是她跟我說到身體的時候,輕輕告訴我的。她說,很多很多個夜晚,她希望一覺醒來,老公就在身邊,她隨手就能碰到他的身體……可是,沒有,枕頭邊空空的。經不起身心的煎熬,她會給他打電話,“我睡不著。”這是他們夫妻間的秘密,是暗語。老公在家的日子,只要她說一句“我睡不著”,老公便會意,沒有多少言語,哪怕一個后背,都是有體溫的。可是,老公外出之后,這樣的情話,越過千山萬水,抵達那邊時,在丈夫聽來,也許是刺耳了。因為,即便你再有渴盼,終究是不可能。因此,男人只能選擇回避。回避的方式便是扯開話題,問孩子,問老人,問家里的牛,家里的田,家里的地,就是不忍問及女人的身體,所謂的心靈更是奢侈的笑談。
“你說他是不是在外邊有人了哩?你讀過書,你給我說說,這是為什么……”
我一時間說不上來,是因為我無法從深層次來分析,長久的分居生活,讓兩個熱絡的年輕人變得陌生起來,不僅因為情感交流上的生疏,也是因為日復一日里,少有肌膚相親,肉體的生疏成了必然。中國農民對于情感和生理需求總是羞于啟齒,羞于表達。
羅香妮說她覺得自己老了——34歲的女子說自己老了,讓我頓感悲切,那該是多么荒蕪的內心,多么無望的日子,才釀就了她無望的心境。我竭力鼓勵她要樂觀,而她卻說,你說我這個年紀,34歲,有老公跟沒老公差不多……再往下說,她的一番話讓我驚詫不已,她說,如果有可能,她希望能到北京去玩一次,“去看看毛主席的像……心里發慌,就想去北京,看看毛主席的像。”
我從事小說創作十多年,都在虛構作品,虛構另一種生活的可能。現在,我在記錄,記錄那些長年留守在鄉村的婦女,她們在漫漫時間中等待丈夫歸來,我想為她們記錄一點什么。這便是我走訪中國農村留守家庭的初衷。
也曾有朋友跟我說,這個題材顯然已經陳舊了,寫這樣的報告文學不討巧。而我卻固執地認為,關乎內心的記錄式的寫作也許才是最有意義的,關乎現實的真情也許才更值得我們感動。在陸續的走訪中,跟多少留守婦女聊天,一起吃飯,到田間地頭,我幾乎不太記得清了。可是,她們的身影,她們堅韌的、孤獨的背影,她們的日常和非日常,卻時常回旋在我的生活中。有一度,我甚至覺得,我就是她們,她們就是我的另一生……
是的,我不能再握著她們粗糙的手,或許也很難再相見。可是,曾經一起濡濕的眼睛讓我們看到,這個社會終究還是一個越來越走向“人性”的社會,一個越來越擁有“人情”的社會。
她們的寂寞,她們的眼淚,她們的困境,必定會引起“人”的關注。
因為,她們,其實就是我們。
作者簡介:
方格子,女,在《收獲》《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發表、轉載小說約100余萬字。作品兩度入選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排行榜,短篇《錦衣玉食的生活》獲《小說選刊》全國優秀小說獎,作品被譯介希臘、英國、瑞士等。2010年就讀北京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中青年高級研討班。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