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飯局,劉局請客,地點,老地方——被稱作飯店一條街上的“朋來閣”酒樓。請客是請客,他不買單。照社會上的話說,找個“苦主”。這回“苦主”是個做倒煤生意的老板,他有求于劉局幫他攬業務,特意跑來買單,說敞開造,吃完走人便是。
請誰呢?請我。還拉來倆人作陪。他為啥請我吃飯?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劉局叫劉彥,我倆是老同事,十六七歲時就在一個廠子上班。我們還是發小,因為他從小特有眼力見兒,大伙都叫他劉眼兒。
后來,他沾大舅子光,調進北城區某局當干部,當著當著當上副局長,分管下面兩個事業單位。我一想起有這么個哥們兒心里還挺榮耀。
我推開包間的門,見劉彥已上首坐了,兩位作陪的——嗨,原來是我倆的老同事。我調侃著:“呵呵,重視不重視,關鍵在認識,有領導出席,就是到得早。”說話間菜端上來:鮑魚、魚翅、螃蟹……是一桌甚豐的海鮮席,還有兩瓶茅臺。劉局道:沒啥好菜,各位包涵點。吃就吃唄,劉彥再三給我搛菜、滿酒。急得我直叫:我說劉局,你可別看錯對象啊,我可不是區委書記、區長。
坐左首的老胡打趣道:局座您這有厚有薄,我們看著別扭。
劉局現在是副局長,主持全局工作,局長調走了……這是另一個老同事在說。
“所以更要穩重小心。”喝興頭上的劉局起身晃著酒杯指我;“咱自己哥們兒,感情在那兒擺著呢,跟他共事,心里踏實。來,我們一塊兒跟許副總喝一個。”我忙說:“我多咱成副總了?這工資往哪兒開去?”不知怎的我不再喊他劉眼兒了,是怕他不愛聽,還是想恭維他,我自己也說不清。我這還算好的,那兩位老同事一張口跟劉彥說話就“您您”的。
一會兒,劉局側過身跟我咬耳朵:“有想進‘事業’的說話,咱手上又有幾個指標。可先得通過筆試啊。”
他的話讓我想起去年,我們車間馬師傅托我想法子幫他獨子找個好單位,說大學畢業三年了,沒個好單位對象都不好找,急得頭發全白了。我去找劉彥。他說:“公務員”太難進了,進“事業”吧,工作條件、收入不錯,鐵飯碗,又比進機關通融運動的空間大。末了說,你老弟說話了,我一定盡力。見劉彥這么爽快,我喊他聲“哥們兒”,這是發自內心的。跟馬師傅一說,自然是千恩萬謝。
過了十幾天,沒聽到劉彥消息,我跑去找。劉彥一嘬牙花,說得上下左右通融打點。說透了,要“銀子”,要“六個”,就是六萬。后來,劉彥把打點費全額收下,馬師傅兒子如愿,進了這家單位,事業編。我說心里話,幫馬師傅辦成了事,還是有點成就感的。別看我不過一家小私企的車間主任,可在工人們眼里我就是神仙,接觸人多,路子寬,哪像他們除了認識幾個工友,成天價擺弄機器設備。
可是今天劉彥跟我說這話,讓我隱約感覺他不是請我坐坐,是在用我。這時劉彥喝得有點舌頭發硬,說:“我們天天鶯歌燕舞,鶯在哪里?燕在哪里?找來。”
事有湊巧,這次飯局剛過幾天,我侄子打來電話,說他大學時同宿舍的大亮想考xx事業單位,讓我一定幫幫。我拒絕,說我哪里認識人家!電話里問答:網上看到的,這個單位屬xx局管,聽您說過,跟他們局長是哥們兒。“我說過嗎?我真是犯賤。”我暗罵自己。心里有點膩歪,便說:幫不了。把電話掛了。沒想到,過了兩天他竟把這個同學帶到廠子來找我。
這是一個很精神的小伙子,一米八個子,皮膚白皙,頭型很擰,穿著時尚大方,像他的名字——大亮。見到我禮貌地喊叔叔。“一定是個有錢人家,暴發戶,官場又拉不上關系。”我暗想著。
禁不住侄子軟磨硬泡,我還是管了。這回劉局張口要“八個”打點費。不過不同的是,他給了我半個,我不愿意拿,劉彥說,操心費嘛。我一想,真是,我為這搭了多少時間,搭手機費、的費。再說沖他大亮那么富的家庭,拿也心安理得。我甚至還有點自鳴得意。
事情辦得費勁啊,不簡單,辦成了——這是劉局跟我說的。
侄子來家找我,說大亮訂了一桌飯,要請我。說不管叔叔找誰辦的,事情他給辦成的,一定要敬杯酒。我一聽這分明是人家爹媽口氣,可卻說讓大亮全代表了,爹媽身體不太好。我心里有一絲不悅:這家長,身體真不好!你們兒子這么大的事,連面都不露,就是有倆臭錢,擺什么份。
“就說我有事,不用了。”我沖侄子說。
兩天后,我卻如約來到這家飯店。因為大亮家長說要和我見面,務必賞光,我這才來的。此時包間里已坐著我侄子、大亮,還有兩位五十多歲的男士女士。這兩位見我邁步進來,忙起身迎過來。我侄子介紹,這是大亮的父親母親。“啊!”我吃驚不小,眼前這對夫婦穿著過時的漿洗得發舊的外衣,女人很高很瘦,瘦成一條,氣色也不好,但看得出是個漂亮人。讓人感覺是生活的重壓讓她變成這樣了,似乎還有病。男人高個子,腿有毛病,兩腿有些羅圈。這就是大亮的爹媽,怪不得他們不愿來這個場合。我忙說:“快請坐,失禮了。”請他們坐回座位上,他們謙恭地謝著我。這工夫菜上齊了,雖不比上次劉彥那桌,卻也堪稱美味,四冷葷、六熱葷,其中還有一只一斤多重的龍蝦。
“許叔,我們敬您一杯。”大亮爹端杯子站起來,有點發晃。
“不敬,互敬。”我說話有點不利索。
吃飯當口聊起家常,夫婦倆見我說話挺實在,不再拘束,對我說:“大兄弟,我們兩口子都眼巴巴指望孩子有個好單位,別像我倆在廠里苦熬一輩子。可想找個好工作沒關系不行,咱是平民百姓,不比人家當官的、大款。多虧您了。”
這么好的菜肴我吃不出滋味,腦子在想,他們會是啥樣的家境?我佯作無意,往家庭收入的話題上領。一旁的大亮直給爹媽使眼色。他爹媽像是沒看出來,也可能覺得這沒有什么,沒有必要藏著掖著嘛,便說:“大兄弟,我當保安值夜班,每月都加一起拿2500;他媽有病,拿著1400多塊退休費,就這樣。”“是這樣!”我這回震驚得差點叫出來,全家每月加起來不到4000元的收入。那八萬元,怎么攢的?他們全家整整20個月的進項,而且這20個月他們還得不吃不喝,北方人講話“系脖頸兒”才能拿出來。他們得怎樣的節儉,才能從牙縫里省出來這八萬塊錢,這真成了老話說的,“帝王一餐譜,百姓數年糧”。而這活命的錢卻有“半個”進了我的口袋,我算什么人?我懺悔。我的心像被人用鞭子抽了一下。
我心里又罵劉彥:媽的,這小子太黑了,什么上下左右通融打點,你是主管局長,現在實際上就是一把手,還不是你拍板說了算?張口就要八萬。你小子專門殺熟,宰熟人,用你的話講,跟我共事,就是成不了事,也壞不了事。你哪里是請我,分明是利用我。
轉過天來,在上回劉彥飯局作陪的老胡,給我打電話:“還讓劉局請咱們喝酒啊,咱們哥們兒,感情在那兒擺著呢。”
我心說,你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那天充其量是讓你們烘托氣氛去的。便在電話這頭吼道:“什么哥們兒,什么感情,全是假的,只有利益。睜眼瞧瞧那飯店一條街,有幾桌飯是沖感情擺的!”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