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上第一縷陽光剛剛掠過書房東南角的窗戶,辛建業教授便坐到書桌前,翻開中文系教職員工通訊錄,準備打電話。辛太太跟在丈夫身后走進書房,端上新沏的綠茶,卻隨手合攏那本通訊錄:“大清老早打什么電話?說不定這時他祝農仁還沒起床呢,天大的事也得沉住氣,不然人家會覺得你對自己兒子的論文沒有信心似的。”
辛教授喝了口茶,長長一聲嘆息:“唉,等超兒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得到一份高校教職,我可真該退休了,都61啦,精力體力都達不到了,跟系里那些青年教師坐在一起開會,像是人家老爸,自己也不好意思賴下去。”
辛太太倚靠在書桌邊,用手指梳理著丈夫花白稀落的頭發,又輕輕撫摸他額角那片若隱若現的老人斑,哄孩子一般:“你是由學校人事處延長聘期的二級教授,長城學者,沒人敢說你賴著不走。再說也快了,最多再撐一兩年,等超兒工作一落實你就退休,我跟你坐豪華游輪去周游世界,聽說跑一趟就是兩個多月,能到二十多個國家呢。”
書房外響起踢里踏拉的拖鞋聲,辛超揉著惺忪睡眼推門而入:“爸,給祝農仁的電話打了沒有?關照他參加我博士論文答辯的教授人選要仔細斟酌,千萬不能請殺手。”除了與導師面對面,辛超對祝農仁向來直呼其名,語氣中甚至帶點瞧不起的意思。誰讓祝農仁才是個四級教授,當博導也不過三年,辛超是他的第一批博士生弟子。至于辛超口中的“殺手”,辛教授明白是指古典文學教研室主任范修身。這位范某人曾經在辛超博士論文開題報告會門外,陰陽怪氣地對辛教授說:“令公子的學術造詣真讓老夫欽佩不已,頗具乃父之風啊。”當時辛教授表面謙遜地打著哈哈,脊背上著實驚出一陣冷汗。范修身比辛建業年長兩歲,幾十年來待在同一個教研室里,彼此之間莫說熟悉對方文風,扔一沓稿紙過去放在鼻子下聞聞,都猜得出是誰寫的。
如今辛氏父子二人同在F大學中文系,父親當教授,兒子讀博,說好聽點期盼子承父業,然而其中真實苦經辛建業教授是無處可嘆的。當年為了讓兒子進某重點中學,辛教授曾不惜放下身段,主動聯系到那所中學校長,提出不要任何報酬給高中生開設名師講座,以此換來兒子入讀該校資格。兒子高中三年,辛教授硬是分文不取為該所中學開了三年講座。高考時兒子成績平平,而F大學作為全國985重點高校,錄取分數線向來很高。辛公子的第一志愿之所以大膽填上了F大學中文系,是因為F大學有個不能為外人所道的內部規定,凡本校教職員工子女,只要高考成績過一本分數線,全都可以進入F大學。
辛超進了父親所在的中文系,本科四年過得可謂輕松愉快。各門課的任課教師幾乎都被他稱作叔叔伯伯阿姨,看在辛教授面上,誰好意思給辛公子成績打低分。辛教授明知兒子連《紅樓夢》都沒興趣完整讀一遍,卻硬要他報考古典文學專業研究生。辛教授太清楚了,除了自己任教研室主任的古典文學專業,兒子不可能在其他任何專業順利拿到碩士、博士學位。而博士學位,則是獲取高校教職的第一塊敲門磚。
辛建業撥通了祝農仁的電話,開口便是哈哈大笑道:“祝老師,恭喜恭喜啊,昨天校高評會上,祝老師第一個通過破格晉升三級教授的評審,可喜可賀呀。雖說高評會有規定,不得泄露評審會議情況,但我想你祝老師不是外人,早點知道結果也好早點放心嘛。”后面幾句話,辛建業有意調低嗓門,讓對方感覺到他是冒著風險來報喜的。
果然,祝農仁回敬了一連串“謝謝”,隨即開始投桃報李:“辛老師,令公子的論文答辯會我已安排妥了。參加論文答辯的本系教師只有范修身一人,聘請的三位外校教授關系也很鐵,應該沒什么問題,辛老師盡可放心。”
辛建業聽到范修身這個名字,忽覺胸口發悶,像是遭人猛擊一拳。但他努力克制內心不安,以很隨意的口氣問道:“辛超論文做的是‘宋詞中的美學意象’,而范老師近年來好像專攻起老莊哲學了,不知是否還有興致參加唐宋時期的論文答辯呢?”話剛出口,辛建業又擔心祝農仁覺察出他與范修身之間的嫌隙,趕緊補上一句:“我不過隨便說說,一切由你當導師的決定。”
祝農仁心領神會,意識到范修身可能并非辛建業滿意的人選,于是立即補救道:“參加答辯的教授人選尚未最后決定,還可斟酌。”
放下電話后,辛教授沉默不語,辛太太在一旁催問:“哪幾個人參加小超論文答辯,保險系數高不高?千萬別把那范某人請來,他可不樂意看著你們父子兩個都捧中文系飯碗。”
辛教授點頭一聲長嘆:“是啊,我何嘗不知道他范修身的厲害,當年我與他之間競爭長江學者,官司都打到了教育部呢。要不是爹媽晚生我兩年,沾了年齡優勢的光,這個‘長城學者’很可能就姓范啦。”辛教授說話時腦袋下意識晃動,仿佛還沉浸在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里。
辛太太目光投向書桌上辛教授手捧長城學者證書的照片,嘴角下掛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其實說起來你跟范修身也沒啥個人過節,只怪那倆老頭子不和睦,把恩怨傳給了弟子一輩,沒準還得往下傳,F大學中文系的派系斗爭,將來也好寫本書呢。”辛太太話中所指的兩個老頭子,分別是辛建業與范修身三十多年前的研究生導師。如今兩位老太師爺早已攜手去天國相會,而人世間的爭斗依然無窮無盡。
辛建業教授上了校車,特意挑了個后排座位。F大學新校區在30公里之外的郊區,車程近一小時,辛教授打算在車上補個覺。才瞇了不一會兒,感覺有人輕輕推了他一下,睜開眼見是祝農仁那張永遠掛著神秘微笑的大扁臉。每回與祝農仁面對面交談,辛建業總會莫名其妙聯想到巴黎盧浮宮那幅蒙娜麗莎的肖像畫。
“辛老師,不好意思攪了您的美夢。關于參加辛超博士論文答辯的教授人選,我重新擬了份名單,請您過目,看看是否合適。”祝農仁壓低嗓音,將一張二寸見方的粘貼紙塞進辛建業手心,一如電視劇中地下黨在接頭送情報。
辛建業內心反感祝農仁的習慣做派,卻又不得不對他這番好意表現得十分領情。辛建業瞥了一眼名單,三名外校聘請教授不變,范修身已換成了古典文學教研室另一名女教授沈之沁。辛建業放下心來,把紙條還給祝農仁:“你是辛超的導師,一切本該由你定。不過范老師是教研室主任,要是不請他參加的話是否會引起誤會,覺得對他不尊重呢?”
祝農仁舉起右手食指晃了晃:“不至于吧。范老師校內校外要參加的論文答辯會多得數不清,簡直像唱堂會的來不及趕場子,不會計較唱我們這一場掙幾個小錢。要說教研室主任嘛,他范某人今年63歲,快進入倒計時了,延期聘任都有三年了。我聽說系里正有意換一茬年輕點的呢,近幾日就要發通知讓大家自薦或推薦人選。我來古典文學教研室也有十多年了,所以想學毛遂來個自薦,這會兒就是去新校區遞交自薦報告。還望辛老師到時候支持一票,給我個為人民服務的機會噢。”
辛建業望著祝農仁油光光的大臉盤,心中暗忖道:“真是世上沒有免費午餐,交易雙方付出與得到原該大體上相等的。祝農仁不可能無償滿足辛家父子的愿望,自然是要索取回報的。”辛建業“哈哈”一笑,既沒答應也不拒絕,他得吊著祝農仁的胃口,在兒子博士論文尚未正式通過之前,自己手上選舉教研室主任這一票,好歹也是個籌碼,不能輕易加在祝農仁頭上。
這天晚上回家剛進門,辛太太便迎上來:“有個姓沈的女老師,幾次打電話找你,我不想告訴她你的手機號,說不定待會兒還得來電話。”
“一定是沈之沁,她當然還會來電話,利益之爭嘛。”辛教授輕蔑地搖了搖頭,將書桌上的電話聽筒拎起擱在一邊,然后才走向餐桌。
“誰跟誰競爭,為什么要找你?”辛太太邊擺碗筷邊詢問。她向來注意全面掌控丈夫或兒子身邊的所有信息,不能讓這兩個最親愛的男人吃虧。他們要是吃了虧,等于她全家吃虧。
“系里各個教研室主任要大換班啦,祝農仁和沈之沁都想頂替范修身,各自遞交了自薦書,這幾天正在拉票呢,我這一票投給誰,關系重大哦。”辛教授得意洋洋吞下一塊肥醬鴨,等候夫人反應。
辛太太不屑一顧:“哼,不過是教研室主任,多大點官啊,還值得兩個大教授去爭?他范修身現在這個位置,不就是你當年主動讓出來的嗎?”
“這你就不知道了,現如今的教研室主任可是肥缺。當上教研室主任,自然而然成了學科帶頭人,尤其是我們古典文學教研室,每年光科研項目經費就有上百萬,都攥在室主任手上。其他諸如挑選研究生啦,帶研究生的人數多少之類的小利益,也都由室主任說了算。”辛教授給太太解釋此類事情從不含糊,像在課堂上一樣有條有理。
辛太太嘴里嘟囔著,飛快算了筆賬,心態便有些失衡,憤憤道:“瞧瞧那沒良心的范修身,你當初把教研室主任讓給他做,等于送給他一個撈錢機會,他還好意思總跟你過不去,連我們超兒都受他轄制。”
辛教授笑著拍拍妻子手背:“那是我評上‘長城學者’后送給他的一個安慰獎。其實從前當教研室主任可沒什么油水,名聲好聽罷了。要是像現在這樣成了肥缺,我怎么會拱手相讓呢?我又不傻。”
辛教授吃完飯又走進書房,將電話聽筒擱回座機上。幾秒鐘后鈴聲大作,也許對方一直在鍥而不舍地撥電話。果然是沈之沁,一開口便充滿揣測語氣:“辛老師家電話真忙啊,撥得我手指頭都痛了。”辛建業哈哈笑著,索性將錯就錯:“是啊,吃頓飯都不消停,電話一個接一個,都是教研室主任換屆一事鬧的。所以我太太總不肯把我手機號給人家,還請沈老師多包涵噢。”辛建業既道出妻子不給手機號原委,又向沈之沁發出暗示,已經有人在她之前給自己打電話拉票了。
沈之沁果真不偏不倚順著辛建業提供的思路作判斷:“大概是祝農仁又在拉票了吧?你辛大教授自然算得上是他一張鐵票,誰不知道令公子還扣在他祝農仁手上當人質呢。”
辛建業故意含糊其詞:“哪里,哪里,兩碼事。你沈老師是女同志,天生就有優勢嘛。”
沈之沁也不客氣:“辛老師的觀念很潮啊。像我這樣符合‘無、知、少、女’條件的人本來就不多,別說競爭教研室主任,提哪級領導干部不得優先考慮啊。”
辛建業明知故問:“在下請教沈老師,這‘無知少女’之意究竟是褒是貶呢?”
沈之沁以為辛建業真不明白,放慢語速道:“‘無’是無黨派人士;‘知’是知識分子;‘少’是少數民族;‘女’是女同志,我都占全了。辛老師你這一票難道還不該投給我嗎?”
辛建業沒接沈之沁話頭,開玩笑一般故作驚訝:“怪不得沈老師那么漂亮有氣質,原來不是漢族人。”
沈之沁似乎也有點飄飄然:“我是滿族人,姥姥一輩原系愛新覺羅家族旁支,倒退一百年,我可是正兒八經的貴族格格。”
辛太太走過來,將丈夫的手機放在一旁,不一會兒,手機鈴聲響起來,辛教授立刻跟沈之沁打招呼:“沈老師,真不好意思,另有電話來,這事我們改天再聊吧,反正還有時間。”辛教授掛下電話并不去看手機,每當他接異性電話時間超過妻子的心理承受能力,辛太太就用這招讓他迅速停下來。
辛超躲在研究生院大門外的樹叢里,接連給姚姝婷發了幾條短信,才看見女朋友從辦公室跑出來。姚姝婷將一張小小的粘貼紙塞給辛超說:“送外省市高校盲審的博士論文今天封袋,你的論文分別被送到北京、山東和浙江這三所大學,我可是冒著風險偷看到的,快讓你老爸去打招呼吧。要是盲審不過關,你的論文答辯會準備再充分也白搭。”
辛超迅速瞥了眼紙條,感激地一把摟住姚姝婷:“真能干,比‘潛伏’里那個翠萍還強。當初我爸就說研究生院教務是份美差,你還不信。”
姚姝婷推開他:“本小姐好歹也有碩士學位,怎見得你就該拿博士學位將來當教授,我一輩子在教務堆里混呢?”其實姚姝婷說這話純屬撒嬌,若不是讀辛建業教授碩士研究生時跟辛公子談起了戀愛,她一個邊遠小地方來的女孩不可能一畢業便在上海F大學研究生院找到飯碗。
辛超吻了下女孩秀發:“快回辦公室吧,別讓人起疑心。我爸還叫我給外校三位參加答辯會的教授送論文呢,說是用快遞寄不太禮貌,自己親自送上門才顯得有誠意。”
姚姝婷本來已經準備回辦公室,一聽辛超這話,轉身拽住他:“依我看,索性每本論文中再夾上一千塊錢,神不知鬼不覺,他們日后就不好意思在答辯會上給你打低分啦。”
辛超覺得有道理,掏出錢包來,面孔頓時漲得通紅,他身上只有五百多塊錢。姚姝婷嘴角浮現一絲嘲諷:“好啦,窮書生,拿我的銀行卡去吧,密碼是你生日。”
辛超忽然有些遲疑不決:“婷婷,這樣做妥當嗎?再說我怎么能用你的錢呢。”
姚姝婷收攏臉上笑意:“你不是說拿到博士學位落實了工作就結婚嗎?你媽都答應把市中心那套房子過戶到咱倆名下了,我的錢怎么不能讓你用呢?”
這天晚飯桌上,辛超告訴父親,已遵囑將三本論文親自送給了本市兄弟高校中將要參加他答辯會的A、B、C三位教授,只是沒說出那三本論文中各夾了一千塊錢,因為他無法確定父親是否贊成自己的做法。姚姝婷塞給他的那張紙條此刻放在了父親的書桌上,辛超希望父親能在那幾所外省市985重點高校中也找到關系,以確保他的博士論文能順利通過盲審。
晚飯后,辛家父子難得有閑坐在一塊兒看球賽轉播,電話鈴響了,辛教授認出來電顯示的號碼為A教授。近來為了兒子的論文答辯,他早已將相關人員的電話號碼記得爛熟于心。A教授寒暄幾句后直奔主題:“建業兄,令郎今日送來論文中所夾一千元錢是怎么回事?按規矩,審讀論文參加答辯都有明文規定的報酬,難道是你兒子要付我小費不成?”
辛教授立刻明白是兒子在自作聰明。本市高校古典文學圈內誰不知曉A教授為人清高,且向來討厭現金沾手。比如出席某些學術會議,舉辦方僅象征性支付給與會者區區數百元車馬費,A教授也定要人家打入銀行卡,決不肯在領款單上簽名,否則他寧可不要這錢。
辛教授朝客廳里兒子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故作輕描淡寫同A教授打哈哈:“A教授,此事我真不知道。想來也是小兒一番好意,商品經濟社會長大的一代嘛,如何能理解你A教授唯學問是上帝,視金錢如糞土的高風亮節呢,哈哈。”
A教授不依不饒:“讓辛超明天來把錢拿回去,不然他的論文答辯會我恕不參加。”
辛建業還想解釋什么,那邊A教授已將電話撂下。辛教授無奈回到客廳,抓起遙控器關掉電視,朝兒子埋怨道:“誰叫你在論文中夾錢?他A教授每年光科研經費就是六位數,還會在乎你這點小錢?”
辛超不解地聳聳肩膀:“怎么啦,錢再少也是錢,燙手呀?瞧人家B教授、C教授,當著我的面就把錢揣口袋里了,還讓我放心決不給低分,就他A某人不食人間煙火,嘁。”
辛教授搔搔稀疏的頭皮,嘆息道:“人跟人不一樣的,你明天悄悄去A教授那兒把錢拿回來吧。等論文答辯通過后,我另找機會謝他。這事不要讓B、C二位教授知道,免得他二人心里不自在。”辛教授叮囑完兒子后返回書房,他還得按照準兒媳姚姝婷提供的名單給外省市高校參與辛超論文盲審的同行打電話,拜托人家手下留情。電話始終沒打通,辛教授長長嘆了口氣,心底浮起一陣不祥的漣漪。
辛超按照父親指點來找A教授。A教授剛給研究生上完課,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品茗,神情悠然自得。辛超走進辦公室自報家門后說明來意,A教授猛然從辦公桌后站起身來:“好個辛公子,學問做得怎么樣暫且不說,行賄手段倒蠻高明嘛,論文里面夾鈔票,這難道也是得了令尊大人真傳?”
辛超趕緊申辯:“不,不,我爸事先根本不知道,今天還是他叫我來向您認錯道歉的。我爸說您一向清正廉潔,學術水平高超,最見不得歪門邪道了。”辛超垂下腦袋,等候A教授發落。
A教授重新坐回辦公桌后面的皮轉椅,抬起胳膊指了指旁邊那幾張研究生上課時坐的折疊式方凳,示意辛超坐下。隨即問道:“你這樣的行為不會只針對我一個人吧?”
辛超只求盡快得到A教授寬恕,早將父親叮囑忘得一干二凈,便老老實實招認:“還給了B教授和C教授。”
“哦,那他們怎么處理呢?”A教授緊盯著辛超的臉。
“他們,他們什么也沒說。”辛超嘟囔著,聲音輕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A教授沉默片刻,以居高臨下的口吻教訓道:“年輕人應該在做學問上多下功夫,知識才是力量,是立身之本,別的都不重要,明白嗎?當然,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你也不要背思想包袱,論文我會抓緊看的,按論文質量給你成績。”
辛超如釋重負離開了A教授辦公室,走出很遠才忽然想起,A教授并沒有把一千塊錢還給他。
F大學中文系各教研室主任換屆工作如期開展,新任室主任候選人名單按照慣例得公示一周,廣泛聽取全系教職員工意見。公示榜貼出來了,古典文學教研室主任候選人竟然是沈之沁,令祝農仁倍感意外。
這些日子以來,祝農仁謝絕了兄弟院校報酬很高的授課邀請,扔下自己寫了一半的學術論文,全力以赴投入競選。除了遞交自薦書,祝農仁又主動找系領導袒露意愿,并且立下軍令狀,若能當上教研室主任,保證每年拉到的科研經費贊助不少于100萬,還可以將其中百分之二十交給系里。至于教研室的中青年教師,差不多個個都被祝農仁以各種無法推辭的理由請上了飯桌,吃人嘴軟,再不把手中這一票投給他祝農仁,似乎說不過去。民主投票前夕,祝農仁反復分析過自己與沈之沁的競爭形勢,最保守估計他的得票率也能有三分之二,也就是說,教研室主任職位之爭,他志在必得,是因為有穩操勝券的理由。
古典文學教研室共有21名教師,其中二人目前在海外當訪問學者,在校的19票中,祝農仁僅得了四票,15∶4,何其慘烈的競選結果。祝農仁只覺得胸口發悶,嗓子眼冒出陣陣腥味,他擔心自己是不是真會被氣得吐血。不過祝農仁很快便冷靜下來,開始懷疑這個投票結果系有人造假。在古典文學教研室混了近二十年,祝農仁自信人緣不至于差到如此地步,即使撇開平時關系一般的同事,就是板上釘釘的鐵票,也不止四票呀。
第二天午飯時間,祝農仁來到中文系辦公室,只有一位女秘書在值班。那女秘書正準備報考在職就讀祝農仁的碩士研究生,見了未來的導師非常客氣,悄悄說了幾句替祝農仁打抱不平的話。祝農仁一臉無所謂:“民主選舉嘛,只要競爭過程真正公平,誰當教研室主任都一樣,又不是當總統。”
女秘書說:“祝老師心態真好,心態好的人長壽啊。”
祝農仁一笑:“雖然僅有區區四票,但我還是想謝謝人家把票投給我,只苦于不知是哪四位老師。”
女秘書以為祝農仁真的不在乎落選,而統計選票正好又是由她經手的,隨口就報出了古典文學教研室四位教師的名字。祝農仁異常吃驚,這四個名字中居然不包括辛建業,他曾經認定最鐵的一票。
辛建業獲知祝農仁落選時,吃驚程度不亞于祝農仁本人。網上投票截止日那天晚上,辛建業坐在電腦前,心里反復掂量祝農仁與沈之沁兩名候選人跟自己的關系,至于這二人誰更合適擔任教研室主任一職,并不是他要考慮的。祝農仁身為兒子辛超的博士生導師,關系似乎近一些。然而辛教授心里很清楚,辛超的博士論文從選題,收集資料,論文大綱布局到完成全文,都是他辛教授一手包辦的,辛超本人只寫了個不足兩千字的“后記”,祝農仁自然也用不著出多少力。而且在祝農仁由四級教授晉升三級教授的評定會上,辛建業已經投過贊成票,因此也不欠祝農仁人情。當然,辛教授不會放棄自己的民主權利,他把票投給沈之沁的理由是兒子的論文盲審送到了沈之沁以前工作過的北京某大學,而那所大學里他恰恰沒有任何可以托付此事的熟人關系。他把票投給沈之沁后,準備在某個合適時機讓沈之沁知道,他需要而且可能得到沈之沁的回報。
對于祝農仁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的15∶4,也是辛建業教授之前想象一百回都不可能預想到的懸殊比分。早知如此,還不如將自己那一票投給祝農仁,沈之沁反正贏定了,不會再去核查是哪幾張票將她抬上了教研室主任的寶座。不過此刻辛建業又自我安慰,就算當初把票投給祝農仁,也改變不了他落選的局面,凡事最重要的是看結果,過程則完全可以忽略。
幾天后辛建業與祝農仁在文科大樓走廊上相遇,辛建業熱情上前打招呼,這份熱情中多少包含著點未投對方一票的歉疚。祝農仁臉上掠過一絲沮喪,好像并不完全因為落選,也有做給辛建業看的成分。“辛老師,有個情況跟你溝通一下。關于參加辛超博士論文答辯會的人選,我原想請沈老師替代范老師的,可是昨天范老師明確表示,他既然已經出席過辛超的論文開題報告會,理所當然要參加論文正式答辯,再忙也無須旁人替代。范老師是教研室老前輩,我沒理由堅持換掉他,所以先跟你打個招呼,對辛超我理當盡力的。”
辛建業哈哈大笑:“理解,理解,多謝祝老師。你是辛超的導師,一切由你作主,我本來就不便多插手,免得引起誤會。”辛建業急匆匆離開文科大樓,脊背上滲出一片冷汗。他猜測祝農仁多半是摸清了投票真相,開始給他看臉色了,辛建業對祝農仁有氣即出、有仇即報的性格并不陌生。倘若僅僅局限于言語或表情上的不滿,辛建業完全可以忍受,他目前最擔心祝農仁在兒子辛超的博士論文答辯一事上持不合作態度,那辛超的麻煩就大了。辛建業考慮再三,決定放下身段去找他的老冤家范修身,只要搞定這位范大仙,別人還不至于挑頭出來跟辛家父子過不去。
F大學校園西側那片建于上世紀50年代的教職員工宿舍區,原先是清一色的紅磚黑瓦三層小樓。由于房子年久失修,隨處可見殘垣頹壁。近年來F大學教職工紛紛搬離出去,房子或賣或租,居民結構大大改變,如今的宿舍區幾近成為人員混雜的貧民窟,范修身便是住在貧民窟里唯一的教授。
范修身教授一輩子單身,除了教書做學問,所好之事有三:喝酒、養鳥、下圍棋。據說范教授不肯搬離老宿舍區的原因,就是舍不得門前那個百余平米的獨家大院子。院里有兩棵老枇杷樹,只要不下雨,樹上總掛著十來個鳥籠子。枇杷樹是父母留下的,鳥兒可是范教授養的。范教授給研究生上課不愛去教學樓,就讓學生坐在枇杷樹下,講完課順帶著請學生陪他喝酒下棋,因而范門弟子從師數年,學問有多少長進不敢說,酒量棋藝在F大學校園可謂聞名遐邇。
辛建業推開范府院門,只見院子里散落著空酒瓶啤酒罐,椅子翻倒在地,院角墻面上抽象畫濕跡未干,想必是醉酒者所創作,騷臭混雜著酒味,令辛建業惡心得直想吐。枇杷樹下一只八哥突然叫了起來:收官,收官,點子了,點子了。辛建業嚇了一跳,這鳥學說人話,還真有點像它東家的腔調。
“啊呀呀,辛長城光臨寒舍,有失遠迎,罪該萬死。”自從辛建業評上長城學者,范修身就沒再叫過他本名,當面背后都叫“辛長城”,好像要提醒所有的人,辛建業的“長城學者”稱號如何得來。
辛建業有備而來,若無其事扶起一張椅子坐下,從包里拿出兩瓶“五糧液”放在石桌上:“去外地上了兩天課,小地方人熱情,非送我這些東西不可,我又不喝酒,借花獻佛吧。”
范修身雙眼發亮,拆開酒瓶包裝察看了一番防偽標記,隨即一手抓起一瓶酒放到鼻子底下:“別是假冒名酒哦,我一聞就知道。”
辛建業笑道:“管它真的假的,反正都歸你了。”
范修身此刻倒很清醒:“你辛長城今天來找我,是為令公子論文答辯開山鋪路吧?”
辛建業搖搖頭:“范兄你也把我看得太勢利了,同事幾十年,兩瓶酒的情分總不止吧。”
范修身立刻換上一本正經面孔:“那好,情分歸情分,論文歸論文,我參加任何論文答辯會都喜歡實話實講,對令公子也一樣。”
辛建業不住點頭:“這就好嘛,我叫辛超早點把論文送過來,也好在答辯會之前及時聆聽你范老師教誨。”辛建業話里意思很清楚,你范修身有意見趁早說,不要拖到論文答辯會上亂放炮。臨走時辛建業又添上一句:“我家辛超五歲學圍棋,正宗童子功,不過比起你范兄肯定差遠了,哪天讓他上門來,學問圍棋一塊兒請教,也好陪范老師消遣消遣。”
范修身果然一臉驚喜:“令郎居然有圍棋童子功?那棋力可了不得,老朽恭候啦。”
辛超按父親旨意將博士論文送到范修身家,同時帶來一副上好云子圍棋,準備孝敬范修身。盡管辛超一向看不慣范修身的輕狂做派和邋遢相,但為了自己能順利通過博士論文答辯,還是硬著頭皮前來登門求教。
范修身汗衫短褲趿拉著塑料拖鞋從屋里出來,辛超雙手遞上論文,他接過去朝石桌上一扔,卻饒有興致拈起一粒黑色云子,舉至光亮處察看成色,稱贊道:“真是好云子啊。”
辛超內心不悅,但他記住父親叮囑,依然努力賠著笑臉:“范老師高手好眼力,學生要好好向范老師請教。”辛超說著在石桌上擺開棋盤,將黑棋罐拿到自己一邊,搶先布下兩顆黑子。
范修身對辛超的謙恭態度很是受用,眼前這個年輕人至少不像那些學棋三天的愣頭青,總以為打遍天下無敵手。不過范修身想起辛超是有童子功的,自己不一定有棋力讓他兩子,讓他執黑先走大概還行吧。
手談開始,鳥兒們也都識相地停止了鳴叫,院子里只有清脆的落棋聲。下了不到二十手,辛超便在心里譏笑范修身:“這等對弈者,本博士即使面對十張棋盤來個車輪大戰,贏面也在九成以上。”辛超自然很明白此番登門下棋的目的是為了討好范修身,絕不能讓對方丟面子。于是他開始作長考狀,還時不時皺起眉頭,似乎已經被對方逼上了絕路。當范修身企圖圍堵他一條大龍時,辛超又假裝沒看見,連出兩手昏招,結果讓范修身中盤獲勝。
贏棋后范修身心情大好,不但興致勃勃提出復盤,還要給辛超講解棋路。辛超屏住呼吸,頻頻點頭,不讓自己笑出聲來露了餡。這一日辛超共陪范修身下了三盤棋,一勝二負。勝的那盤棋他只贏了范修身一目半,輸的兩盤都輸在中盤。范修身心滿意足,拍著辛超肩膀:“小老弟,有空常來我這院子坐坐啊。至于你的博士論文嘛,放心好了,我在答辯會上保證口下留情。”
辛超從范修身家出來,嘴角現出一絲嘲諷:“老頭其實也蠻好哄的,贏了棋連輩分都降下來了,看來是人都免不了那點虛榮心。”
辛超收到姚姝婷手機短信著實嚇了一跳,“你的論文盲審成績反饋過來了,一個B兩個C。”辛超雙手一陣發抖,差點兒將手機滑落在地上。一個B兩個C,意味著外校盲審他論文的教授不認可論文質量,他的論文沒有達到答辯所需的最低水準:兩個B一個C。
姚姝婷等候在他倆常去的“星巴克”咖啡館,辛超剛坐下,她便開始埋怨:“三年時間弄不出一篇論文,總讓你老爸捉刀。其實他那種做學問的方式,就像壓在箱子底下的毛料中山裝,看上去再挺括,也沒人要穿的。”
辛超喝了口奶香味十足的卡布其諾,低聲辯解:“我爸是長城學者,二級教授加博導,還指點不了我一篇博士論文嗎?”
“他那是指點啊,簡直就是拿篇舊論文換上你的名字而已。連注釋方式、參考書目都那樣陳舊,也不曉得引用一點當代西方時髦的美學觀點或詞匯,能讓人讀出新意來嗎?”姚姝婷的話句句點出要害,身為女朋友,她倒是認認真真讀過辛超這篇論文的。
“那你說我現在怎么辦?”辛超一臉無奈看著姚姝婷,他從來不錯過讓別人替自己拿主意的機會,而且絲毫不覺得有傷自尊。
姚姝婷掏出手機,點擊幾下顯示屏說:“看看吧,這是我偷拍下來的。北京那位教授的評語中似乎還有翻身機會,他建議你將論文作修改后再參加答辯,所以這個C有可能改判為B。你把論文改好后,一定要摸清此人底細,要是二稿能讓他手下留情給個B,一切都OK。這件事倒應該讓你老爸幫忙的,他幾十年積下的人脈關系再不用,過期作廢啦。”
辛超大口喝完咖啡,心情頓時釋然。眼前的女孩雖然比他小兩歲,但關鍵時刻總像個大姐姐,心理素質特別好,比自己更能扛事,這也是辛超喜歡姚姝婷的理由。
兒子論文的盲審成績讓辛建業教授驚得目瞪口呆,他憤憤不平道:“盲審,盲審,這篇古典文學論文就算送到核物理教授跟前,也打不出如此低的成績來呀。現在有的人就是缺少職業道德,拿了評審費,恐怕連論文翻都不翻就隨便打分,簡直無異于草菅人命。”辛教授嘴角泛起些許白沫,心里很不是滋味。要真是盲審者沒讀過論文就打分還好,倘若讀了論文后打出此等低分來,那叫頂著“長城學者”桂冠的辛教授還有何膽量繼續在學術圈里混,畢竟兒子的論文完完全全出自老子之手啊。辛教授又想起北京那位盲審教授他是托了沈之沁去打招呼的,為此還將選舉教研室主任那一票投給了沈之沁,這世上但凡投資總要有所回報的,難道沈之沁回報給他的就是辛超論文上的那個C嗎?
沈之沁應辛建業之約來到學校“藝術樓茶室”。這些天正逢華人影視界某大亨駕鶴西去,其生前捐贈給F大學的藝術圖書館和藝術樓餐廳茶室,都在窗戶走廊上掛了黑色綢帶以示悼念,服務員小姐胸前還綴了朵小白花,氣氛顯得有些沉悶。沈之沁自當選教研室主任以來,心情一直不錯,精神亢奮,笑靨如花,渾身散發耗不盡的熱量,卻不料在茶室里被冷卻下來。
“辛老師,真對不起,我原以為此事再保險不過了,誰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沈之沁真誠向辛建業道歉,她當然清楚論文外審成績對之后順利進入答辯程序有多重要。
辛建業搔搔頭皮,不無尷尬地試探:“沈老師所托的是否審讀者本人,要是有個陰差陽錯,打出這樣的成績就不足為怪了。”
沈之沁沉默片刻后道:“辛老師,既然你在教研室主任選舉中投了我的票,又將令郎之事托付給我,可見你對我的信任。那么我也不瞞你說,我是離婚后從北京調來上海F大學的,辛超論文的外審者是我前夫,我托的就是他。”
辛建業用手拍拍胸口:“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若不是為了兒子,我實在無意知曉沈老師個人情況。只是你們都離婚了,你那位前先生還會出手相助么?”
“肯定會,我那前老公縱有再多毛病,仍是個說話算數講義氣的純爺們兒。”沈之沁回答得十分干脆,手中茶杯配合語氣重重放在小圓桌上,濺出不少茶水。服務員小姐悄無聲息走過來,擦去桌上水跡,目光掠過沈之沁和辛建業,似乎在猜測二人的關系。
辛建業有點坐不住了,便直奔主題:“那好,我索性求沈老師求到底。外審教授雖然給辛超論文打了C,但評語中還是建議他作修改。我讓辛超修改完后再遞交第二稿,到時候只要能將C改成B就行了。”
“一言為定,辛老師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盡力而為。”沈之沁答應得很爽快,的確像在某位純爺們兒身邊熏陶過。
晚飯桌上,辛教授向妻兒報告沈之沁的承諾。辛超一臉無所謂:“不管你托什么人,能讓我拿到博士學位證書就行。”
辛太太則不太樂觀:“沈之沁這話靠得住嗎?哪個離了婚的男人肯為前老婆出力?替小三賣命還差不多,要不然離什么婚呢?”
辛教授雖然習慣妻子的小市民表達方式,但總能溫和地將自己與她區別開來:“不要把人心都想象得那么陰暗嘛,人家離了婚也不代表沒有絲毫感情,世上的人千差萬別的呢。”
辛太太冷笑道:“那好啊,你就在沈之沁這棵樹上吊著吧。到時候咱兒子拿不到博士學位,看你辛大教授長城學者的臉往哪兒放?”
辛建業問兒子:“論文第二稿你改還是我改?”
辛超正全神貫注于電腦游戲,頭也不回道:“當然勞你辛教授大駕啦,本來第一稿就是你的大手筆嘛。”
沈之沁當晚就給前夫打電話:“喂,辛超論文修改后你要幫忙的哦,打個B就行。上回拜托你的時候沒講清楚,他老爸是辛建業,F大學中文系唯一的長城學者。這次選舉教研室主任,人家把票投給我了,你也得給我個面子。”沈之沁說話口氣一如離婚前,不含半點客氣成分。
前夫調侃道:“你要不說是辛大教授的公子我還納悶呢,這論文從選題、結構到語言,甚至連注釋引文,都完全是辛大教授的風格,毫無新意,所以我才打了C。”
沈之沁截斷對方話頭:“沒有證據的話少說,人家是父子倆,子承父業嘛,風格相近有什么好奇怪的。”
前夫不肯善罷甘休:“都是吃古典文學這碗飯的,誰不知道誰呀。不過我也真是可憐辛教授,這世上可以有‘富二代’‘官二代’,哪有做學問傍靠父母的呢?日后辛公子要真是子承父業,在高校謀飯碗,一輩子得寫多少論文,都讓老爹捉刀么?”
沈之沁不耐煩了:“你管那么多呢,幫不幫忙給句痛快話。”
前夫笑著打哈哈:“好吧,教研室大主任,不管他二稿改成什么樣,到了我手上,至少給個B。”
沈之沁放下心來,隨即撥通辛建業手機,將前夫的承諾轉告了他。
辛建業異常興奮,弄醒已進入半睡眠狀態的妻子,向她報告好消息。辛太太迷糊中喃喃道:“這兩人還是有情有意的嘛,離什么婚呢?”
辛超好些日子沒見到同門師兄小艾。說是師兄,因為小艾已經師從祝農仁整整六年,今年若再不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就將被永久取消獲得博士學位資格。小艾來自江西農村,那里的人至今都不知道“博士”究竟有多大學問,為何要讀上二十幾年書才能戴個“博士帽”。
剛考上祝農仁博士生那陣,小艾是個專業思想鞏固的好學生,他接連寫出幾篇高質量學術論文,卻苦于無處發表。后來導師祝農仁將這些論文推薦給某些學術刊物,算作師生合作,論文發表時導師的名字掛在小艾前面。小艾并沒有覺得不公平,以第二作者身份露面,總比將論文壓在抽屜里好吧。從此小艾就把導師稱為老板,自己定位成打工仔。導師祝農仁先后申報成功幾個重大科研項目,作為項目負責人,祝農仁實際掌控著近百萬元科研經費,如此經濟實力很能吸引小艾這樣的貧寒學生。
小艾將大部分精力轉移至導師的科研項目,每個月有近兩千元收入,再加上博士生津貼,除了自己日常生活開銷,還有些許盈余接濟老家的父母弟妹。讀博頭幾年,小艾幾乎沒有時間撰寫論文,祝農仁則幾次三番幫他找理由推遲論文答辯,這般一推再推便到了第六年。現在小艾回過頭撿起那些早該讀完的參考書籍和資料,發現它們變得異常陌生,其中有些當時還算時髦的學術觀點和詞匯,已被更加前衛新穎的學術思潮所淹沒。每每參加中文系博士論壇活動,小艾一開口總會引來學弟學妹們的冷嘲熱諷,在比他年輕幾歲的博士生眼里,小艾近乎是個發育不良且未老先衰的學術侏儒,日后不可能有什么發展前途,頂多去中學混個語文老師當當。
眼下導師的科研項目逐項進入尾聲,祝農仁也頻頻催促小艾交論文,要是弟子最終無法得到博士學位,于導師而言自然是重大名譽損失。小艾開始日以繼夜趕寫論文,28萬字的博士論文,一連交出四份初稿都被導師否定。祝農仁好像完全對小艾喪失了信心,以最后通牒口吻警告弟子:“要是再改不好,這種質量的論文,就算我同意你答辯,其他參加答辯會的教授也不會放你過去,無非是讓我跟著你一塊兒丟人吧。”
小艾崩潰了,整天將自己反鎖在博士生宿舍里,準確說是白天黑夜都躺在床上,甚至借助于安眠藥,卻沒有一分鐘可以真正進入夢鄉。正巧與小艾同住一間宿舍的外系博士生出國進修去了,因而無人知曉小艾身在何處。直至吃完宿舍里最后一包方便面,小艾才給師弟辛超發了條手機短信。
辛超推開小艾宿舍房門,腳步遲疑著不敢進去。小艾整個人癟了一大圈,頭發好久沒理了,亂糟糟堆在腦袋上,臉龐便顯得格外瘦削。大白天屋子里拉上了窗簾,散發出陣陣難聞氣味。小艾一把將辛超拽進來,重新反鎖上門,然后豎起右手食指做了個“噓”的動作,低聲對辛超說:“外面有保密局特務監視,所以我得把自己關在屋里。”
辛超用力掙脫開小艾,譏諷道:“電視劇看多了吧,都什么時候了,還玩小孩子把戲,真有空喔。”
小艾捶胸頓足,嗓門依舊壓得很低:“不騙你,真有特務在門外,我每時每刻都聽到他們在詛咒我,嫌我的論文沒水平,不想讓我得到博士學位。”小艾眼中涌起淚花,表情十分痛苦。
辛超心生疑惑,雙手抓住小艾肩膀,使勁搖晃著喊:“老兄你玩笑開夠了吧,發什么神經?”
小艾突然笑起來:“不過我不怕特務,過幾天我就去買防竊聽設備,而且我已經寫完論文后記,那水平得諾貝爾獎都綽綽有余。”小艾硬把辛超拉到電腦臺前,要師弟欣賞他的杰作。
辛超看見電腦屏幕上用大號黑體字打出的一段文字:“……我馬上就要成為大博士啦,為此我萬分感謝導師祝農仁。祝農仁先生是當代李白,酒量好生了得,酒后駕車能醉倒警察;祝農仁先生是當代武俠,打通了我學術上的任督二脈;祝農仁先生更是當代魯迅,把整個中國扛在自己肩膀上來思考……”
辛超扔下鼠標扭頭問小艾:“你老兄腦子沒病吧?這哪里是寫后記,純粹將咱倆的導師祝農仁當猴戲耍,你不要博士學位了?”
小艾滿臉困惑:“這可是我嘔心瀝血一個多星期才寫出來的,你還覺得不夠理想嗎?”小艾神情緊張地抓住辛超衣服,期待著得到對方肯定。
辛超忽然心生憐憫,掙脫開小艾雙手,努力用平靜口氣道:“小艾,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閉門用功,只是這篇后記還有些地方需要商榷,你暫時不要發給任何人看,我明天來幫你一起修改。”
小艾情緒松弛下來:“謝謝你好兄弟。我就在屋里等你,暗號是敲門聲二長一短,別人來我決不開門。”
辛超回到家把小艾的情況告訴父母。辛太太退休前是護士長,職業敏感立刻幫她作出判斷:“小艾的情況很像突發性精神障礙癥,若不盡早治療會貽害終身。”
辛教授指點兒子:“給你導師打電話報告一下,別說我和你媽已經知道了。”
辛超撥通祝農仁手機,耳邊傳來一片嘈雜聲,祝農仁好半天才接電話,看樣子正身處某個應酬場合。辛超簡要說了小艾的事,祝農仁很不以為然:“這個小艾啊,完不成論文就實話實說嘛,裝神弄鬼干什么?”辛超想替師兄求個情,讓小艾交論文的日期再寬限幾天,然而祝農仁好像很不耐煩,急匆匆掛了機。
辛超一夜無眠,第二天上午又趕到小艾宿舍,卻怎么也敲不開門。他突然想起小艾跟他約定的暗號,于是在門上敲了二長一短。門悄無聲息開啟了,待辛超進去,門又很快關上。小艾從門背后躥出來,嚇了辛超一跳。只見小艾身穿黑色博士長袍,頭戴博士帽,將帽檐垂下的紫色飄帶纏繞在自己脖子上。小艾興奮地擁抱師弟:“我已經等候得太久太久,現在我終于等到你了,請跟我一塊兒去拍畢業照吧。”這一瞬間,辛超終于相信了母親的判斷,小艾精神出了問題。
小艾父母從江西老家來到上海,無論中文系領導如何勸說,這對老實巴交的農村夫婦執意要將兒子帶回家去。小艾父親兩眼直愣愣看著祝農仁:“祝教授哇,咱是送兒子來大城市念學問的呀,熬了那么多年,咋倒把腦子念壞了呢?”
小艾母親抹著眼淚,默默收下中文系師生為小艾捐的款,卻說什么也不肯讓兒子留在上海治病。“我兒子要是待在老家,早就娶媳婦生孩子了。這大城市鬼氣太重,不是我們鄉下人該來的地方,兒子還是留在我身邊牢靠。”
小艾退學走了,祝農仁像是一下子衰老了許多,竟然一個多星期沒給研究生們上課。
F大學校園網上的博士論壇這些天成了師生關注的焦點。中文系古典文學專業博士生小艾在畢業論文答辯前夕突發精神分裂癥,因而被迫離校,引來唏噓聲一片。全校各系各專業在讀博士生們紛紛跟帖發表看法,連上課時都有人悄悄用微信參與信息發送傳播。小艾事件的討論經過數日發酵膨脹,主題逐漸演變為對本校某些教授博導師德的指責。有人形容導師就像包工頭,學生被迫淪為出苦力的民工,導師將爭搶來的科研項目層層發包給博士碩士們去干,自己掛名學科帶頭人。幾十萬上百萬的科研經費導師拿大頭,每個月手指縫里漏下個千兒八百的碎散銀子給學生,還不夠學生開銷食堂里的一日三餐。
生命科學系有個網名叫“狗尾巴草”的博士生,在網上曬出其導師家的生活費用賬,從衛生紙到蘋果手機,從老婆的化妝品到女兒的三角鋼琴,全都用科研經費報銷。這位教授很少關心弟子讀博三年究竟讀過幾本學術專著,拓展了多少專業視野。每逢導師給研究生們上課,學生必定得把從各種渠道收集來的發票交給導師,讓導師從科研經費賬戶上報銷出現金來。發票交得多,導師臉色就好看;搞不到發票的話,即使給導師的項目干活,也拿不到報酬,別以為天底下只有農民工才遭拖欠工資。
辛超因為師兄小艾離去,內心憤悶不已,他很清楚小艾的經歷其實跟“狗尾巴草”所描述的大同小異。于是辛超化名“蝸牛”,加入了“狗尾巴草”的朋友圈,也在微信上宣泄讀博士的苦惱。“蝸牛”告訴“狗尾巴草”,導師的科研經費最方便的是以交通費形式報銷,所以他每回坐出租車都把發票攢起來送給導師。而師兄家境貧寒,一輛二手自行車騎了好幾年,連公共汽車地鐵都舍不得坐。師兄坐不起出租車卻常常在馬路邊或商場小區門口撿洋落,見有出租車停靠,人家下車后不要發票,他便上前向司機討要。遇到拉了單長途生意,司機心情好,會撕下發票扔給他。碰上只掙了個起步價,沒準人家兩眼一瞪:“連出租都坐不起,要發票干什么?”趕叫花子一般。
幾十條微信來回之后,“狗尾巴草”顯然和“蝸牛”成了知己,每天都用微信聊天。反正近來導師祝農仁成了隱身人,論文答辯日期也推遲了,辛超樂得逍遙,電腦臺前擱著手機,游戲微信哪樣都不耽誤。
辛建業教授也整天面對電腦,那是在替兒子修改博士論文。本來辛教授想跟兒子探討一番修改思路,兒子不耐煩:“送佛送上西,幫忙幫到底。讓我讀博士可是您和老媽的意愿,要是我拿不到博士學位豈不辜負您二老期望?再說辛大教授也丟不起這個人啊。”辛超自上小學開始,就習慣于拿父親當拐棍,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根拐棍是父親硬塞到兒子手里的,現在兒子已經扔不掉了。
身為小艾的博士生導師,祝農仁心里也很內疚。他一直以為像小艾這樣的農村孩子吃得起苦,性格堅強,尤其在自尊心和情感方面,相對于城市長大的獨生子女而言,顯得略微粗糙些,至少不會太敏感。祝農仁做科研項目,很少讓辛超打下手干雜活,唯恐引起辛建業教授不滿,況且辛超也不缺錢。而給小艾派活,祝農仁不僅沒有絲毫顧忌,反倒認為自己是在幫小艾脫貧,天經地義。小艾活干完后,祝農仁支付報酬時,感覺小艾同家里請的鐘點工沒什么兩樣。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了解小艾的感受,總覺得一個農村娃能與辛超這樣的教授兒子一起攻讀博士學位,應該很知足了。
“狗尾巴草”沒有信守諾言,而是將他與“蝸牛”本來限定于在朋友圈內聊的話題統統發到校園網上,以期最大限度博取點擊量。
祝農仁很快判斷出“蝸牛”就是辛超,便在第一時間約弟子見面。辛超沒有思想準備,以為導師隱身數日后終于想起了自己傳道授業的職責。祝農仁將手機頁面刷新至“狗尾巴草”的那些段子上,放在辛超面前:“我不否認曾經讓你和小艾幫我搜集發票,那只是無奈之舉。高校現行財務制度僵硬,缺乏靈活性和實用性,我是不得已而為之。我也不相信令尊大人每年30萬元的長城學者津貼,每一分錢都花在學術上,而沒有變成你家早餐桌上的牛奶面包。”
辛超明白自己被“狗尾巴草”出賣了,其實他早該想到這一點,兩個素不相識之人僅憑網絡上虛無縹緲的惺惺相惜,信任度又能有多高?辛超此刻擔心的是祝農仁對他的報復,導師若不想讓弟子過關,豈不易如反掌?辛超決定主動出擊:“祝老師,我是因為小艾離去受到刺激,并非對您個人有何恩怨。當然,校園網上傳言難免對您個人形象起副作用,我日后會設法來彌補,只求此事別影響我的博士論文答辯。”
祝農仁哈哈大笑:“辛超,你也太小看祝老師肚量了。恰恰相反,我現在巴不得你馬上通過論文答辯拿到學位。今年統共你和小艾兩個畢業,誰知出師未捷身先死,折了小艾就是百分之五十,總不見得讓我顆粒無收吧。”祝農仁滿臉真誠,眼神中甚至流露出懇求弟子別再出岔子的渴望。
辛超吃了導師安心丸,一時間愧疚與報恩情緒滿腹交織翻騰:“祝老師,我是小人之心,您大人雅量,寬恕弟子這一回吧。”辛超從小到大很少真正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此刻他內心充滿悔恨,眼中噙著淚水。
祝農仁拍拍辛超肩膀:“好啦,早點把論文改完,爭取讓北京那位盲審的教授打出B以上成績,我們這邊就好著手準備論文答辯事宜。雖然你是延遲答辯,但別指望能輕松過關,還是謹慎從事為好啊。”
這天晚上,辛家父子在書房中進行了一番長談。辛超將祝農仁的表態轉告父親,說:“祝農仁還算寬宏大度之輩,你沒投他教研室主任票,我又在網上影射導師,他能不記恨,真是不容易的。”
辛教授把一個U盤遞給兒子:“論文改完了,你不妨在后記里再添上些對導師的感恩之言,也好對得起他這番善意。另外,沈之沁那邊也有了確切消息,只要把論文修改稿寄過去,北京那邊盲審成績百分之百不會低于B。”
辛超把玩著小巧玲瓏的U盤,低頭嘟囔:“爸,我給你添了太多麻煩,從今往后我一定靜下心來讀書做學問,不讓你失望。”
辛教授點頭感嘆:“兒子,你老爸這輩子除了留給你滿屋子的書和做學問的經驗,再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給你了。”
辛太太走進書房,接著丈夫話頭說:“兒子,別信你爸說得那么可憐,你將來結婚的房子車子我們也準備好了,要不那鬼精靈似的姚姝婷肯嫁給你么?”
辛超博士論文答辯日期正式確定在11月11日,周末。姚姝婷一得知日期就跟辛超開玩笑:“要是你不能通過答辯,戴不上博士帽,本小姐可不再恭候,立刻跳槽,讓你重新去過光棍節。”
答辯前幾天,祝農仁沒再讓辛超傳話,而是親自給辛建業打電話:“辛老師,辛超答辯會前正好是我幾個碩士生的論文開題報告討論,想請您參加。等開題報告結束,您也不必退場,索性就參加辛超答辯會吧。”
辛建業的第一反應:“我是辛超父親,理該避嫌才對吧。”
祝農仁似乎有些為難:“我哪能不知道規矩。只不過擔心范修身到時候老毛病重犯,滿嘴跑火車。還有兄弟高校請來的A、B、C三位教授,畢竟我跟他們關系不像您那么鐵,有您在場撐著,人家總歸要給面子的。”
辛建業腦子開始高速運轉,對祝農仁的提議不置可否。
祝農仁則堅持邀請辛教授到場:“辛老師,自從小艾退學后,我把希望都寄托在辛超身上,希望他能一次性順利過關,別再出現波折。就算不為學生,也得顧及當導師自己的臉面哪。”祝農仁態度異常誠懇,由不得辛建業推辭,辛超畢竟是他辛建業的兒子。
辛建業終于答應下來。
辛超博士論文答辯那天,祝農仁有意將前一場碩士論文開題報告討論和之后的答辯安排在同一個會議室舉行。前一場討論結束后,辛建業起身告辭,祝農仁當著眾人面挽留:“辛教授難得大駕光臨,不妨多坐一會兒,也好對我們日后的論文答辯工作多多指教。”
辛建業心照不宣,就勢走到會議室角落坐下:“指教不敢,權當旁聽學習吧,要不祝老師以為我擺架子呢。”
眾人發出一片笑聲,沒有誰去細心品味他二人話中的意思,連素有“答辯殺手”之稱的范修身教授也只是淺淺一笑。
辛超博士論文答辯順利通過。不知是否因為辛建業教授壓場的緣故,整個答辯過程超乎尋常地輕松,辛超收獲最多的是褒獎聲,其中有不少乃為過譽之詞,但凡聽力正常者都聽得出來。
辛太太在五星級酒店為兒子訂下兩桌謝師宴,且早早帶著準兒媳姚姝婷等候在酒店門口。所有參加辛超博士論文答辯的教授都在受邀之列,連辛超那幾個為答辯會作記錄倒茶水的學弟學妹也被請上桌。在辛太太心目中,這場宴會幾乎可以被視為兒子的訂婚宴,因而她不怕破費。
這場豪華謝師宴酒香尚未飄遠,某天早上,姚姝婷打開辦公室電腦,一封實名舉報信驀然出現在研究生院郵箱里,舉報中文系20XX級博士生辛超畢業論文答辯違規。舉報信指出:兒子論文答辯,父親同時在場,完全違反了論文答辯親屬回避制度。辛建業教授本人系F大學學術高評委委員,長城學者,卻無視相關規定,自始至終參與其子辛超的博士論文答辯過程,等同于變相作弊,答辯結果應視為無效。三名舉報人正是那天被祝農仁臨時抓差的碩士生,辛超的學弟學妹。
姚姝婷感覺胸前一陣痙攣,幾乎快要窒息了。她立即給辛家父子二人發去短信,報告這個致命噩耗。發完短信才明白自己是徒勞的,因為舉報信已同時發往校長辦公室和校學術規范委員會。
辛家父子成了校園網上的熱門話題,連續一個多星期占據點擊量榜首。盡管辛建業教授主動辭去校學術高評委委員職務,并向校長寫出書面檢討,辛超的博士論文答辯成績依然被取消了。
辛太太在丈夫跟前哭喊叫罵:“一定是祝農仁和范修身使的陰招,兩人連手下套讓你們父子往里跳呢。你沒投姓祝的教研室主任票,又搶過范老夫子的長城學者,現在報應到兒子身上了吧,這才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啊。”
辛教授連日血壓升高,請假在家休養,此時有氣無力地阻止妻子道:“沒有證據的話少講,傳出去只會雪上加霜,這種時候唯有沉默是最好的選擇。”
出乎辛家夫婦意料的是,祝農仁和范修身居然相約一塊兒來探視辛教授。祝農仁一臉沉痛:“辛老師,真是對不起啊。我本意想著讓辛超順利通過論文答辯,當時在場都是教研室自己人,外校來的也是圈內同行,所以就沒把規定考慮得那么細致,確實是我當導師的失職。”
辛建業倚靠在沙發上,目光幾度與祝農仁對視,試圖探究出對方話語中有幾分真實性。
范修身則是一貫的不陰不陽:“辛老弟,你可要保重身體啊。令郎還年輕,此次論文通不過,不等于以后就沒機會了,何至于讓老弟急得臥倒在床呢?想當初我拼命爭取長城學者而不得,豈不比區區博士論文答辯事大,我也沒去跳黃浦江啊。凡事想開了就好,不然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怨不得別人啦。”范修身娓娓勸解且情真意切,倘若讓不知道他與辛建業爭搶長江學者那段掌故的人聽來,倒真會覺得范修身心胸寬廣,拿得起放得下。只可惜躺在床上的辛建業明白,范修身哪里是真心登門探望他,這是看他辛建業笑話來了,范修身等這個機會等了十多年。
辛建業一言不發,雙目半合半睜,竭力使內心和臉部表情保持平靜。他很清楚面對這兩位同事,此刻他說任何話語都是多余的,讓祝農仁或范修身傳出去,只能使自己和兒子的處境雪上加霜。
辛太太躲進兒子房間,客人上門她連茶水都不伺候,任由祝農仁和范修身干坐。辛太太認定是這兩人聯手坑害了自己丈夫和兒子,她沒下逐客令已經夠客氣的了。
寒假來臨,辛超告訴父母,他決定去江西山區看望師兄小艾,連春節也打算在農村過,權當旅游。辛教授和辛太太沒有阻止,而且還給小艾一家人買了不少禮物年貨,準備讓兒子帶去。
夜里躺在床上,辛教授悄悄對妻子說:“兒子遭遇如此人生挫折,我真擔心他變成第二個小艾,出去散散心也好。”
辛太太止不住淚水漣漣:“為了這頂博士帽,我們逼著兒子讀了22年書,真不知道是不是值得。”
辛教授輕輕嘆了口氣:“都怪我,總覺得我辛建業的兒子天經地義該有博士學位,日后也當教授的。這二十多年來,不但兒子活得累,我自己又何嘗輕松過一天呢。”辛教授邊說邊按自己太陽穴,自從兒子博士論文答辯成績被取消后,他的血壓一直居高不下。
辛太太服侍丈夫吃了藥,婉言勸慰:“別想那件煩心事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就等學術規范委員會最后裁定吧,總不見得叫你們父子二人去吃官司吧。”
辛超已經好些日子沒見到姚姝婷了。這天傍晚,辛超來到研究生院辦公室,想請姚姝婷跟他一塊兒去小艾老家。姚姝婷滿臉不悅,斷然拒絕道:“自己麻煩事未了,倒有心情游山玩水,還要去看望那個神經病,你大概腦子也壞掉了吧?”姚姝婷的話猶如無形之手,狠狠扇了辛超一記耳光。辛超立刻如同鹽水腌過后的黃瓜,耷拉下腦袋,隨即無比沮喪地走出辦公室,感覺自己已經背上了永遠洗刷不掉的污點。
小艾來火車站接辛超,他身穿藏青色嶄新羽絨服,頭發好像剛理過,整個人精神煥發,見到辛超便張開雙臂來了個大擁抱。
辛超不免有些意外:“小艾,你是一個人來接我的嗎?”
小艾笑著反問:“當然,這里除了我還有誰認識你?”小艾目光清澈明亮,神情歡快,身子站得筆挺,一掃離校時的病態。
辛超小心翼翼問道:“小艾,你身體好了嗎?最近幾個月干了些什么?讀些什么書?”
小艾奪過辛超的雙肩包背在自己身上,一手拉起行李箱:“我其實什么病都沒有,哄你們的。瞧我有的是力氣替你把這些東西弄回家,別的咱到家再聊。”
辛超內心歡叫起來,興奮地捶了捶小艾后背:“我還以為你回老家吃了什么靈丹妙藥呢,原來是演戲,演技還真不錯,上戲劇學院都夠格。”辛超終于放下心來,下火車前他還曾擔心此番重逢會在病房里見到師兄。
走出火車站,有個衣著鮮亮的年輕女孩迎上來,小艾忙給辛超介紹:“采萍,我小學同學,縣城中學語文老師,現在是我女朋友,我們這個春節就辦事啦。”
采萍有些羞怯,跟辛超握了下手,眼睛卻盯著小艾:“不是說他也帶女朋友來嗎?怎么一個人?這下倒好,你有伴郎了,我的伴娘呢?”
小艾立刻擺出老大哥架勢追問辛超:“真的哎,姚姝婷怎么沒來?不會因為你那破論文答辯擱了淺她要跳槽吧?”
辛超像只快樂的氣球剎那間被扎破了,垂下腦袋喃喃道:“真是一言難盡啊。”
這天晚飯后,小艾帶辛超去附近散步,來到一座小山坡下。小艾指著幾處斷壁殘垣:“那就是我上小學的地方,現在村里年輕人都離開了,找不到老師,學校辦不下去,只好把本村留守兒童送到鎮上或縣城去讀書。”
辛超心生疑惑:“小艾,你不會想回老家當鄉村教師吧?F大學還替你保留著學籍,可以回去重新做博士論文的。”
小艾搖了搖頭:“從本科到博士,整整十年,只覺得天天都像在爬山登塔,我的心太累了。一個農村孩子生活在大城市,才體會到什么叫‘物離鄉貴,人離鄉賤’。我在那里永遠不可能過上老家這樣的舒坦日子,所以我不想再回F大學。”
辛超替小艾惋惜:“其實你就差博士論文了,咬咬牙就能熬過去。”
小艾推搡了一下辛超:“這些話留著給你自個兒鼓勁吧,你辛超要是不拿博士學位日后也當個教授,可真太辜負你的教授老爸了。”
大年初二,小艾的婚禮在縣城中學禮堂舉行。寒假結束后,新婚夫婦將雙雙任教于這所縣級中學。盡管小艾最終沒能獲得博士學位,但他的碩士研究生學歷,已是這所學校教師中有史以來的最高學歷了,為此學校還專門撥款在縣城為小艾夫婦買了套商品房,作為引進尖端人才的獎勵。
辛超住在小艾新房客廳里,心里由衷替師兄高興,甚至還有些許羨慕。辛超想,要是小艾現在還留在F大學,會有這么好的一個家么?
大年初五凌晨,辛超正跟小艾夫婦一塊兒放鞭炮迎財神,突然間手機響了,傳來辛太太急切的聲音:“超兒,快,盡快回上海,越快越好。”
辛超想問發生了什么事,然而母親的回答依然是:“盡快回上海,越快越好。”
辛建業教授怎么也想不到副校長會在隆冬之夜登門拜訪。這位副校長分管人事及科研工作,全校各類學術委員會,好像也在他管轄范圍之內。副校長進門略微寒暄幾句便作起自我檢討:“辛老師,真是抱歉得很哪,今天上午才聽說你近來身體欠佳,怪我工作不細致,沒能及時來府上問候,我要向你和夫人道歉。”
辛太太端上香茶,搶在辛教授之前試探:“校領導工作多忙啊,辛建業他一個普通教師,就算生病也不好讓領導操心啊。”
副校長品了口茶,一臉認真搖了搖頭:“辛太太,辛教授可不是普通教師哦,他是我們F大學屈指可數的幾位長城學者之一,教育部專家組成員,著名學者,怎么說也是F大學的校級寶貝,校領導當然要重點關心嘛。”
辛建業揣度著副校長此番真實來意,一邊信口敷衍:“歲月不饒人啊,年逾花甲,好像渾身都是病,說倒就倒下。”
副校長趕緊攔斷辛教授話頭:“不就血壓有點高嘛,自然現象,算不上什么病,F大學還得靠你辛老師名望多積累幾年資源呢。眼看教育部專家組評審工作即將開始,辛老師是F大學文史哲學科中唯一的專家組成員,學校今年上報的長城學者候選人和新增博士點都少不了你的寶貴一票哦。”
辛建業終于明白了副校長來意。現如今流行的高校排行榜,重要指標之一就是看某所高等院校擁有的院士、長城學者人數及博士點數量。倘若辛建業稱病缺席教育部專家評審會議,于其個人并無多大損失,而對F大學而言,年終排行榜至少會下滑好幾位。辛建業長長出了口氣,結郁已久的心底閃過一絲光亮。原以為隨著兒子博士論文答辯成績被取消,自己此生的名譽、地位和子承父業希望也同時消失殆盡,誰料想轉機竟然如此之快便出現了,而且還是副校長親自送上門來的,這一刻辛建業甚至覺得上帝都在垂憐他。
辛太太過來為副校長添茶水,不乏溫柔地埋怨丈夫:“老辛呀,你這個人就是心太重,遇事看不開,情緒容易受影響,血壓怎么能平穩呢?”
副校長聞此言心領神會:“辛老師最近心情不好的起因我也聽說了。今天登門之前,我已同校學術規范委員會成員進行了溝通。關于辛超同學的博士論文答辯問題,僅僅是答辯程序上不盡規范,論文本身水準還是很高的嘛。所以本著對學生負責的態度,我已建議研究生院和相關學術委員會重新審議,盡快再給辛超同學一次答辯機會。”
辛教授滿心感激握住副校長的手:“謝謝校領導關心,我一定如期出席教育部專家評審會議,不辱使命。”
副校長意味深長地笑道:“校領導都相信,憑你辛教授的人脈關系和操作經驗,此行必定大獲全勝。等你回來,辛超同學的事大概也有新的結論了。”
辛建業聽出副校長的話中之話,也很清楚兒子現在成了某些校領導的人質,要是自己不能為F大學拼下新的長城學者桂冠和博士點,辛超則休想順順當當戴上博士帽。
副校長走后,辛建業立即指示妻子:“快打電話叫兒子回來,這回一定要慎重行事,跟命運開不得玩笑。”
辛教授出發前,認真翻閱了本校今年申報長城學者人員的材料,其中有位女海歸教授,是副校長特地關照辛建業要力爭申報成功的人選。女海歸教授的申報表格填得十分漂亮搶眼,此人有美國名牌大學博士學位,學術成果豐碩,現在又是F大學和美國紐約州大學雙雙聘任的教授。辛建業憑著自己當了多年專家組成員練就的火眼金睛,也挑剔不出女教授申報材料上有任何瑕疵,他對完成副校長交辦的任務充滿信心。
教研室主任沈之沁趕來為辛建業送行,實質是為她前夫游說。“辛老師,我前夫今年也參加申報長城學者,相比競爭者,他其實優勢已很明顯。但還特地囑我跟辛老師打招呼,多一票就多一份保險系數嘛。”
辛建業早已深諳此中的游戲規則,他若投人一票,對方院校的專家也會回報一票,換票合作都是這般事先約定的。于是辛建業痛快答應:“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沈老師沒少為辛超費心,我又怎么能忘記報答呢?”
教育部專家組成員齊聚北京,人人肩負重任,辛建業甚至把自己想象成參加奧運會的運動員,排除千難萬險也要搶奪下金牌。
專家組開始投票,F大學提出申報的三名候選人順利通過第一輪評審,其中女海歸教授以高票名列榜首,沈之沁前夫緊隨其后。辛建業深感欣慰,長長松了口氣之后給妻子發短信報平安,畢竟他此番出征重任在身,成敗關系到兒子的前途命運。
三天后第二輪投票,F大學原先的大好局面急轉而下,三名候選人被刷掉兩人,唯有海歸女教授碩果僅存。辛建業被嚇出一身冷汗,當日晚飯后厚著老臉去敲門,逐個拜訪其他與會專家,試圖保住已經約定的交換票,最好能多爭取幾張人情票。那些被訪的專家同行幾乎都以各種暗示話語回應辛建業:“辛老師放心,到時一定投F大學一票。”拜票回來,辛建業徹夜無眠,安眠藥降血壓藥雙管齊下,依舊睜眼至天亮,折騰得頭暈眼花。
第三輪為終審投票。會議開始前,專家組人人收到一紙聯名舉報信,指責F大學海歸女教授申報材料造假,舉報人竟然是女教授美國紐約州大學的同事。舉報信中稱這位女教授因涉嫌學術剽竊,早已被紐約州大學辭退,可她居然仍以美國名牌大學終身教授的耀眼頭銜受聘于國內高校。女教授此次申報材料上,國內受聘履歷欄內僅填寫了F大學一所學校,其實在找到F大學這個漂亮飯碗之前,女教授曾輾轉國內好幾所不知名學校,大概嫌那些校名填在表格上不體面,便瞞下了。
專家組同行們不約而同將目光轉向辛建業,期待他為F大學這位女教授的行為作出說明,哪怕是申辯也好。
辛建業知道自己被逼上了懸崖,教育部長城學者評審會是何等高的水準,只怕雞蛋里都能讓這些專家們挑出骨頭來,何況證據確鑿的造假行為。辛建業無奈又絕望,垂下頭說了句老實話:“其實我根本就不認識這位女教授呀。”
F大學申報長城學者候選人全軍覆沒,申報新增博士點亦顆粒無收。教育部有關方面下達通報,責令F大學整治學風,嚴肅查處學術造假行為。
辛建業教授醒過來時,病房里靜悄悄的,辛太太伏在他身邊,好像睡著了。辛教授要喝水,舌頭嘴唇都麻木不堪,說不出話來,他想推醒妻子,整條胳膊也不能動彈,于是他努力用喉嚨發出咕嚕聲,妻子這才抬起頭來。
“老辛,你醒了,要喝水嗎?”辛太太欣喜地將臉湊近丈夫。
辛教授微微點了點頭,卻依舊說不出話,急得額角滲出汗來。
辛太太用小匙喂丈夫喝了水,貼著他耳邊說:“老辛啊,你這次突發腦梗塞,幸好搶救及時,現在已無大礙。大夫說等出院后只要多加強鍛煉,語言和肢體功能都會慢慢康復的。”
辛教授重新雙目緊閉,淚水順著眼角悄然而下。
辛太太心酸不已:“老辛啊,瞧你給F大學賣了近四十年命,到頭來落得這個結局,就因為F大學被通報批評,你躺在這兒十多天都沒個校級領導來看望過一趟。我算想通了,出院后咱就打退休報告,什么長城學者,名教授延聘待遇,都滾蛋。咱老夫妻倆不愁吃不愁喝,好好保養身體活個夠本,兒子就由他自己去打拼吧。”
辛教授忽然感覺心頭一陣輕松,他睜開眼睛盯著妻子的臉,露出一絲笑容。
沈之沁代表古典文學教研室全體同事來看望辛教授,帶來一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辛老師,我來向您告別,我復婚了,下學期就要調回北京去。我真得謝謝你,我丈夫這次評上長城學者,多虧了辛老師幫忙。”
辛教授扭過臉去,阻止了沈之沁的話題。
辛教授出院那天,辛超接到F大學學術規范委員會和研究生院重審后的通知,決定維持原處理結果,辛超的博士論文答辯成績被取消,但留了個希望的尾巴,可以在一年后重新申請博士論文答辯。
辛超決定去小艾老家江西農村學校當一年志愿者,他對父母親說:“你們已經背著我生活了28年,以后的人生道路,不管是爬崎嶇山坡還是登象牙塔,都應該靠自己的腿來走,我不想變成殘廢。”
辛教授夫婦不愿阻止兒子,他們已經為兒子作過太多的選擇,這一次就讓兒子自己選擇吧。
姚姝婷沒有去火車站送別辛超,辛超從車窗眺望空曠的月臺,幾滴清淚從他臉頰滑落,冰涼冰涼的。
作者簡介:
朱曉琳,女,出生于上海。上世紀90年代初留學法國,獲法國里昂第二大學現代文學碩士學位。已出版中篇小說集《永遠留學》《巴黎黑與白》《法國故事》《情人港咖啡》等四部;長篇小說《夕陽諾曼底》《再見,法國梧桐》《萊茵河流過來》《上海銀樓》《大學之林》《法蘭西橋》《魁北克磁場》《法國藍,中國紅》等八部。現為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副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