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導演許鞍華曾把自己的拍戲狀態打比“賭徒”:一直不肯離臺那種。輸輸輸,快輸完時,贏一把,贏完又輸,不行,要贏回本錢。翻本了又覺不夠,要多贏點。
中間的一波三折倒像她拍攝的《黃金時代》在今年的遭際:年初這部電影就進入了各種形式的預熱,講座、對談頻仍,中期相關海報在網絡廣泛流傳,贏得贊美和口碑,但十一過后,電影才公映,票房慘淡,掌聲稀落。近年底,憑借此片,導演許鞍華卻又第三次摘得金馬獎最佳導演獎。
拿到獎,她笑說:“原本沒想到會得獎,要做為藝術犧牲的人,拿到獎反而不知道說什么。”
《黃金時代》是東北作家蕭紅顛沛流離,最終客死他鄉的一生。這也暗合許鞍華電影中的主題,曾有研究者指出:貫穿許鞍華所有作品中一個重要的母題是人的流徙不安,更精確點,是人被環境所迫而飽受流離無根之苦。
這部片長三小時,不按照順序講故事,人會打破時空直面鏡頭獨白的電影充滿實驗性,并給觀影者帶來挑戰。“哪個一般的觀眾會主動去看一個作家的生平呢?”所以,這是一場冒險。但“再不拍,就來不及了”,“到了這個年齡,不嘗試一些新東西,對不起自己,而如果有人肯陪著我冒險,我就求之不得。”
恰好因為之前《桃姐》的成功,老板覃宏愿意繼續投錢,編劇李檣又寫好劇本,當紅演員湯唯和馮紹峰也愿意安心來拍五個月的戲,一切就顯得順理成章。
“如果見到蕭紅,最想問什么……”
聽到這個問題,許鞍華的直接反應是哈哈大笑起來。“太可怕了,那會嚇死的。”—大多時候,她都尋常,親切如鄰居,沒有架子。
而如果這個假設成立,她最想詢問的是—蕭紅為什么會選擇端木:蕭紅與蕭軍的愛于她,是確定的。和端木之間的感情則充滿疑團,“是不是尋求片刻的安慰?”她困惑于此。
早在2010年時,就有專欄作家透露許鞍華想拍關于蕭紅的一生的影片。基調是“才華與愛情糾結的女子,在中國翻天覆地變化的大時代里,像流星閃電那么耀眼而短促的一生”。不同于一般人對于蕭紅性格剖析時的尖刻,許鞍華對于蕭紅的一些選擇保持寬宥:那個時代,一個單身的女子來回行走都是不便的,經濟獨立也困難,所以她的很多選擇也是有情可原。她喜歡蕭紅個性中的那一部分:義無反顧,從不退縮,也不斤斤計較。
那么,蕭紅的一生究竟是否是一個悲劇?經過長時間的拍攝,許鞍華覺得自己對于悲劇、苦難的界定和認識有所不同,“她的死并沒有那么慘,這樣的觀念也都在戲里表達出來了。”“盡管死時,她剛過三十,但她寫了那么多,經歷了那么多。她非常短暫的一生中濃縮了很多人一生中要做的很多事情。”在她看來,每一個死亡都是痛苦的,只是更多尋常的死亡沒有被表達出來,而看歷史傳記,蕭紅的“小伙伴們”在她亡故后所遭遇的政治上的磨難則會讓人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慨嘆。
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去上海找景拍攝《半生緣》的時候,她就發現民國時期的人的故事里,現在所有發生的文化上的事,包括男女關系里那種復雜、豐富都已經發生過了,包括蕭紅那個時期的情感也是,里邊的錯綜復雜也是當下情感中很普遍的一種存在,而且比現在更為理想和開放:尤其是一些創作者群體,他們各種關系,尤其是男女關系,離家出走、同居不結婚……可能是她有兩個男的朋友,可是他們三個還是好朋友等等,都有一種冒險、實驗在里邊,但在當時,可能更習以為常。
女性的命運一直在她的視野中。很多人用“蕭紅”來審視許鞍華,覺得有幾分像。她予以否認:蕭紅是率性而為,怎么想就怎么做,她憑著自己的經驗,從小看到大,但不會從大的東西反觀小,而她自己認為其實更像丁玲,有一個概念就去執行,如果鐵了心改變一種東西,就會改,而且會想到大的東西。
其實,相比蕭紅,她之前更親近張愛玲,因為“她寫香港的三姑六婆”。而蕭紅筆下的世界太凜冽了,她寫那些大自然的東西,寫生死,寫人性底下特別殘酷的東西。“她不是小情小趣,不是中產,她寫那些伯格曼會拍的東西。”“但她們倆也有共通的部分,可能很多人不喜歡她們去寫那些陰暗的東西,但是她們各自找到了一個好作家最終的位置,那就是去發現人性中沒有被描述過的角落去給人看。”
像蕭紅,在自己最慘的時候,她會說這是她的黃金時代。在許鞍華看來,這是所有好作家的本質,就是能同時看到兩個現實—她現在有錢有什么,可是沒有愛情;她覺得很慘的時候,原來這已經是她的黃金時代了。普通人是不會這樣想的。“她不是在歌頌她的黃金時代。而是說這個黃金時代是有反諷意味的。”
2012年10月4日,許鞍華在武漢的一個市場丟了一只黑色手提包,包內有銀行卡兩張、手機兩部、21000元人民幣、200元港幣、一堆證件,以及一部劇本。劇本就是《黃金時代》。幾天后,武漢警方找到了丟失的包。許鞍華正在籌拍《黃金時代》的事也因此“被迫”浮出水面。
第二年,網上流傳出在武漢拍攝現場,許鞍華腿疾復發被馮紹峰攙扶的照片,很多人這才意識到她已是近七十歲的老人。
老年轟然而至,很多人因此傳言黃金時代也是她的收官之作。早在《黃金時代》之前的《桃姐》,她就借助電影講述了人的晚年狀態。她當時64歲,單身,開始擔心孤獨,怕老得太潦倒,所以對劇本一見傾心。
她擔心的潦倒并不完全是人們說的孤獨、無人照顧、經濟能力差等,而是喪失了做自己喜歡的事、過自己想過的生活的能力,被迫依賴人,這對她來說,非常恐怖。所以在力所能及的狀況下,她不會放棄拍電影。“只要有人愿意給我投錢,我就會一直拍下去。”也因此,《黃金時代》不會是她的收官之作。
許鞍華入行超過30年,拍了二十余部電影,作為絕對少數的女性導演,她拍攝了一系列反映“女性意識”的電影,譬如《傾城之戀》《女人四十》《半生緣》《千言萬語》《姨媽的后現代生活》等等。電影中,她刻畫了很多種感情形態,但在生活中,她的兩性關系卻交了白卷。“兩性關系的處理肯定是需要去學習、總結的,它不是本能。而我在這方面的功課是欠缺的,需要補”。于是,年近七十,她又天真地,把學習兩性關系處理排在了賺錢養老、保持健康后的第三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