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4年8月20日傍晚,67歲的林懷民往頭上澆了一桶冰水。旁邊還有云門舞集的11位舞者,每個人臉上都透出一股哆哆嗦嗦的興奮勁兒。年輕人們尖叫歡呼,林懷民微微抿嘴,對鏡頭比畫出一個“OK”的手勢。當天,他們就把這段視頻傳到了網上。
這是紅遍全球的“冰桶挑戰”眾多片段之一,以從頭頂淋一桶冰水的行為表達對 “漸凍人癥”的關注。這對一位67歲的臺灣舞蹈家來說,似乎太大膽了。不過,從一個與舞蹈八竿子打不著的新聞系學生,到創辦臺灣第一個職業舞團“云門舞集”,并把它的發展作為終生事業,他已在“大膽”的路上狂奔進了第41年。
年近古稀,早有媒體追著問他誰來接班,他回答“人算不如天算”,又或者開起玩笑“指定接班人,他變成查爾斯王子怎么辦,活生生把他嚇死!”過去這一年,他把自己的行程排得緊湊充盈,有種緊迫感:1月,規劃新作,3月啟動《白水》影像制作,5月德國巡演、8月與華航合作推出云門彩繪機,9月到喬治亞演出、10月開始在中國內地和香港巡演《松煙》,返臺不到一個禮拜后就是新作《白水》《微塵》首演;11月,由云門負責營運的淡水文化藝術教育中心的云門劇場則落成。
但是他最常提起的,還是云門2014年7月下鄉時候的那些場景:農夫卷著褲腿,或許腳上還有泥,炎炎夏日,大家扇著扇子,看著舞者舞動,說他們很穩,很細膩或者就是說,很美。他會為此歡欣雀躍,每次提起,都要不自覺地模擬起農夫的語氣和表情。林懷民想做的舞蹈就是給最普通的“鄉親”看的?!拔沂冀K覺得財富的分享、物質的均富可能很難搞定,但精神上的均富應該有機會吧”。他總要提起在《人民畫報》上看到的赤腳醫生背著全副家當,走過綠油油的稻田,蹲下來和路人交流的場景,那也是他最初想象中,云門舞集要有的樣子。我們很難找到林懷民的節點,因為他總和他的初心保持著緊密的距離。1999年,林懷民創立“云門2”,給年輕編舞家和舞者提供機會,卻也發現他們成了他維系初心的通道:“云門2”自成立以來,就與云門舞集有所差異,后者更多是去各大劇院演出,云門2則深入校園和鄉間。
云門的戶外公演覆蓋了臺灣的22個城鎮,曾免費為200多萬觀眾演出;云門2每年有平均3/4時間進行公益演出;在全臺成立了22個舞蹈學校,每個星期的學員達到1.2萬,從4歲到64歲都有;2014年7月還推出“三代同堂”的“親子律動健康日”,普通人和舞者一起感受氣息、身體以及不同的思考方式。
創作、經營、找資金、談合作、上課、演出,當然,林懷民也有疲憊的時候,一天要抽好幾包煙,不過這是他最任性的消費了。在過去這年,他請服裝設計師馬可為《白水》、《微塵》設計服裝,聊起錢來,直接得很,“我們愛錢,我們需要錢,舞者需要錢”,但實際上,“不需要錢進入我們自己的口袋”。云門這些年一邊降低票價,一邊向“鄉親”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讓他們知道“人們是可以這樣動、這樣思考的”。他總發自內心地贊嘆鄉親們的感受力,相反城市人在看完云門的表演后總要追問“你想表達什么”、“看不懂”,一遍一遍,他解釋,不需要看“懂”,需要感受,他喜歡做的類比是:“你在海邊吹風,海風迎面吹來,令你感到非常舒服,但你會糾結風是從哪個方向吹過來的嗎?”
1972年,25歲的林懷民拒絕了自己的舞蹈老師馬夏·謝爾留在美國的邀請,堅持回到了臺灣。電話里,老師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回去,去把臺灣舞起來,再見。”1973年,云門舞集誕生,到現在,臺灣本身,很多時候都是他舞動的理由。新作《白水》靈感源于臺灣立霧溪,群山、溪澗與水紋圖像通過裁剪與翻轉,投射于舞者身上,在法國作曲家薩提的鋼琴聲中,人的肢體與數字影像相互沖撞;而創作《微塵》是一系列焦慮和憤怒的累積,其中包括7月31日臺灣高雄因可燃氣體外泄導致的慘烈大爆炸,令他喟嘆生命脆弱,林懷民最近一場演后談上說,“我并沒有同情大家,因為我也是微塵之一。”
這顆微塵有時候會自己驚訝于云門竟然就這樣舞了四十一年,因為這太難了。云門的訓練方式特別,舞者要打坐、練拳、蹲馬步,甚至練習書法來感受“氣”的通暢,林懷民自認新生代不一定會“跟你蹲”—這他倒不太擔心,他希望年輕人能找到他們自己的方式,但云門收入有限,80年代一度停擺,2008年他們的排練場還遭遇了一場大火,許多珍貴道具、多年資料歸于灰燼,這些才是云門舞集備受挑戰的時刻。林懷民說,走到現在,靠的是臺灣整個社會的夢想:日常的購票和掌聲、大火之后的捐款和力所能及的安慰,甚至他在小吃店,聽到老板對他說的那句“謝謝你美麗的藝術”。在2013年獲得美國舞蹈節終身成就獎后,他淡淡地說:“有獎沒獎,工作!”卻在一個的士司機由衷對他說恭喜的時候,止不住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