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的刺梅花：我兒在失聯馬航上

[新聞背景] 2014年7月18日早上7點，馬航MH17航班在烏克蘭墜毀。這一消息瞬間成為全球注目的焦點，各國媒體更將此次事件與3月8日MH370航班失聯事件相連予以報道。當湖北一對夫婦看到這個新聞后，他們的心一下子又痛了起來。

2014年3月8日凌晨41分，從馬來西亞吉隆坡國際機場飛往中國首都國際機場的MH370航班在起飛不久，下落不明。航班上載有227名乘客（其中中國乘客154人）全部失聯。MH370，這個航班號頓時牽動了全球華人的心，也撕裂著一對夫婦的心：丈夫是湖北黃岡市中心醫院腎內科主任李益明，妻子是該院體檢醫生盛朝霞，他們的博士愛子就在這架航班上……

2014年6月28日，本刊記者獨家采訪了李益明夫婦，下文根據他的自述整理。

兒子在失聯航班上！碎了幸福也碎了父母心

“李主任，馬航失蹤了，你兒子不是這幾天要回來嗎……”2014年3月8日，一個黑色三八節，這天上午一上班，同事的話讓我的心揪成一團。兒子前幾天說到馬來西亞出差，這兩天要回國……妻子的臉刷白，一邊催我快聯系兒子，一邊合掌求老天保佑兒子。

我上網一查，果然，馬航MH370與154名中國乘客一起失蹤了。我心一沉，顫抖著手撥打兒子的電話，但打不通，心里頓時涌起不祥之感。我趕緊打電話給北京的親戚去機場打探，確認兒子就是乘這趟航班。那一刻，我腦子一片空白，但仍懷揣一絲僥幸。

當天上午11點，央視首次公布失蹤名單，我們看到兒子的名字——李宇辰！那一刻，我和妻子抱頭痛哭……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心如油煎，分分秒秒苦候著奇跡出現。2014年3月8日傍晚，我和妻子晚飯也沒吃，一直守在電視機和電腦前。此時，我們發現互聯網上多個版本魚貫而出，被劫機，空中解體，墜落越南，迫降某地……只要不是解體和墜落，我們都無比期待，畢竟還有機會生還。我的手機不停地響，來自八方的親友問候此起彼伏。此時，我無心致謝，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聽到辰兒的聲音！但一夜毫無進展。

2014年3月9日，我和妻子在小姨和同事王志芳的陪伴下，坐車到武漢，然后乘坐12時的航班，一個半小時后到達北京首都機場。北京的親家和剛從英國飛回來的兒媳婦劉燕紅與我們會合。一見面就抱著我們痛哭。此時距離航班失聯30多個小時了，兩親家淚眼相對。我們來到麗都酒店了解情況，經與馬航及兒子就職的北京公司方面再次核實，最終確認兒子真的就在MH370航班上！妻子喃喃泣語：我的兒呀，你去哪了？爸媽一定要找到你……

失聯乘客名單公布后，辰兒的初中、高中、大學同學紛紛表示震驚，為他祈福。宇辰的初中同學胡宏說，他希望奇跡發生，希望李宇辰平安歸來。宇辰的高中同學張昌林身在美國，他在微信圈里為宇辰祈福。

辰兒的清華大學校友方昶說：“李學長非常優秀，為人和善。希望奇跡發生，唯愿所有同胞能安全歸家！”

百度貼吧“黃岡中學吧”出現一條《失聯馬航上似乎有黃高在清華的前輩》的帖子，數百名黃岡中學校友在網上為宇辰祈禱，希望他平安無事。

在清華大學水木清華社區留言板上，同學們發布了“李宇辰，挺住”的主題帖，數十名同學跟帖祈福。

3月12日晚上，為了尋找宇辰的蹤跡，我們和親家公等一行五人，飛往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我們到達吉隆坡后，先后受到中國外交部調查組郭少春、中國駐馬大使黃慧康、外交部張副部長的看望和慰問。等消息期間，我們去看了宇辰失聯前最后居住的馬來西亞酒店房間，看了宇辰在酒店失聯前最后影像，大家邊看邊哭。中午，我傷心過度昏睡過去，在夢里忽然看到陰霾的天空陽光普照，兒子在刺梅花叢中招手喚我：‘爸，您來了……’我立刻從夢里站起來，急切地問妻子，是不是聽到兒子叫我。妻子說我是幻聽。環顧四周也沒見到兒子，我那時的心情極度失望。

那天夜里，半夜時分，我們特意選擇住在兒子住過的這家賓館里，妻子哭累了就睡下了。迷迷糊糊中，她突然聽到辰兒在呼喚：“爸、媽，飛機要沉入大海，快救救辰兒……”妻子哭著應道：“辰兒，爸媽救你來了……”剎那間，她從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我應著，夢游般站起來，握著妻子的手安撫她。妻子將夢中情形講給我聽，我含淚說：“你也是幻覺，是太想辰兒了。”妻子愣了愣，大哭：“我想永遠沉醉在幻夢里，永遠不要醒來……”我忽然想起夢里的情景，竟無比冷靜地勸妻子：“刺梅花，對，刺梅花，兒子一定是要我們學刺梅花那樣百折不撓……”妻子愣了：“真的嗎？那不哭了，聽兒子的話，不然兒子心疼……”

飛越重洋苦尋兒，生的希望在哪里

辰兒天資聰慧，是我們平生最偉大的作品。1987年11月6日，辰兒出生在湖北武穴市第三醫院。他三歲就愛看《三國演義》連環畫。讀幼兒園時，他就會背很多首唐詩宋詞。辰兒5歲時就去了武穴市實驗小學上學。上學路上，要經過一片長滿刺梅花的山野，如同簇簇飛舞的粉蝶，我告訴兒子：“這是刺梅花，只要給點陽光和水，在任何環境下都能生長。做人就要像刺梅花，百折不撓。”兒子點點頭：“我要學刺梅花！”

辰兒記在了心里，從此像刺梅花那樣，刻苦學習，多次獲得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一等獎。2002年9月，辰兒以優秀成績考入黃岡中學。為了陪讀，我放棄了武穴市三醫院副院長領導職位，自愿降級調入黃岡市中心醫院擔任腎內科主任。為了方便接送兒子上下學，我買了一輛小車，照料兒子生活起居。而留在武穴市三醫院的妻子，則利用雙休日，在周六早上坐三個小時的車從武穴趕到黃岡給兒子做愛吃的墨魚燉排骨，周日又坐三小時的汽車回武穴，風雨無阻。三年后我愛人才調入黃岡醫院擔任體檢科醫生，一家人得以團圓。

2005年2月，辰兒因獲得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湖北省賽區一等獎，被保送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我親自護送兒子到北京參加清華大學選專業面試。面試大獲成功，順利被清華大學錄取。我和兒子擊掌歡慶。

那一夜，清華園里，刺梅花傲雪盛放。

2005年9月，辰兒要去清華大學上學。我們依依不舍。他指著家里的一盆刺梅花笑道：“那是辰兒暑假里移植來的，那就是我呢，想兒子了就看看刺梅花。”

2008年8月，北京奧運會，辰兒邀我們去北京旅游。他用勤工儉學掙的錢給我們買衣物。2009年7月，宇辰清華大學畢業后公派至劍橋大學碩博連讀。喜訊傳來，我們備感榮耀。2009年9月，宇辰臨行前擁抱著我們說：“爸媽，等我畢業了，就帶你們出國轉轉。”

留學劍橋大學之初，辰兒對全英語的授課語境不太適應。雖說他在清華大學早就通過了英語四六級考試，但那是“啞巴英語”。我鼓勵兒子：“那盆剌梅花一開始對陌生環境不適應，但給點陽光和水，它很快絢麗芬芳。辰兒，要像刺梅花那樣堅韌！”在我們的鼓勵下，辰兒很快過了語言關，劍橋大學還頒給他國家獎學金。

2010年1月，在劍橋大學中國留學生聯誼會上，辰兒結識了北京女孩劉燕紅，燕紅同樣從清華大學建筑系畢業進入劍橋大學攻讀博士。當時相識的場景很有意思，因為劉燕紅的外套上繡著一朵粉紅的刺梅花，辰兒像發現新大陸高喊著：“哇，刺梅花。”惹得大家都驚詫地看著他。辰兒有些難為情地向燕紅訴說了刺梅花和他的淵源，燕紅動容不已，說自己從小就喜歡栽種刺梅花，很喜歡花的品格。是校友，又同樣喜愛刺梅花，兩顆心慢慢靠近了。辰兒是當時劍橋最年輕的博士生，才華橫溢，很快征服了劉燕紅的心；而燕紅的才氣加上美麗，也讓辰兒敬慕有加，兩人很快相愛了。辰兒通過網絡將他與女友的照片傳給我們看。老天恩賜了這么優秀的未來媳婦！兒子長大了，正一步步完善自己的人生，我們深感欣慰。

2013年8月暑假，辰兒和燕紅從英國回到北京，邀請我們到北京與親家會合，第一次看到未來的兒媳，比照片還秀雅，我們歡喜得不得了。親家也對辰兒很滿意。當場商量結婚事宜。燕紅對父母說：“宇辰讀書好，廚藝也好呢。”當天，燕紅父母吃著準女婿做的佳肴，大加贊賞：“親家母，這女婿我們認定了！”這年暑假，宇辰和燕紅到北京西城區民政局領了結婚證。

2014年元月25日，辰兒拿到劍橋大學博士學位回國后，進入北京一家大型國際公司工作，被委以重任。這家公司主要從事油田技術服務，因為勘探等業務需要，員工經常出國。看到兒子學業有成，又在大型跨國公司工作，我們感到兒子前途不可估量。

2014年2月5日，農歷正月初六，辰兒帶著燕紅回到黃岡舉行了熱鬧的中式婚禮——燕紅坐在大紅花轎里，辰兒則騎著高頭大馬，在迎親隊伍的簇擁下，行進在黃岡街頭，接受大家的注目和祝福。然而，我們做夢也沒想到，一個月后，辰兒在公司任職后第一次出差，便踏上了那趟生死未卜的MH370航班……

3月12日下午3點，MH370馬方善后小組發布消息，一會說有5名乘客沒登機，一會說有4人，隨意更改，讓人心里不踏實。我覺得馬方肯定有事情瞞著我們，就找到善后小組工作人員討要說法。對方說，很快會有正式消息發布。我們的心一下子又飛到天上。

迎風霜刺梅花兒開，活下去只為了等兒回家

3月15日中午12點，馬來西亞總理納吉布召開新聞發布會，說3月8日早上8點11分，沿南線飛行MH370航班運行系統被人為關閉，客機折返可能是有人蓄意而為，最后宣布MH370航班被劫機了。馬方還公布了一份南北走廊衛星圖，北線從泰國北部穿過哈薩克斯坦邊境，南線從印尼延伸到南印度洋、兩道紅色的弧線立在陸地和大洋之間，據稱飛機就在這兩道弧線之間。從電視上看到這個消息，我和妻子興奮得跳了起來。看來劫機還有生存的希望，至少不是解體沉海。這天中午，我和瘦了一圈的妻子吃了一頓久違的囫圇飯。吃完飯，我特意去書店買回世界地圖，在劫機地點標注了兩條紅色弧線，一有空就盯著那里祈禱：“兒呀，你在那里還好嗎？快回來吧，我們想你。”可是好夢不長，我們很快從希望的高點跌到絕望深淵。

3月24日晚上10點，馬來西亞總理納吉布再次舉行新聞發布會，宣布飛機墜毀在南印度洋。噩耗讓我們極度絕望。我和妻子再次啟程奔赴馬來西亞，夜半來到海邊，哭得死去活來，妻子甚至要沖進大海找兒子。然而浩瀚的大海上，只有海風如泣如訴的嗚咽聲……

3月28日，我們一行人傷心地離開馬來西亞回到北京麗都酒店，繼續等待馬航失聯最新發布會。中午時分，由于旅途勞頓，再加上精神恍惚，妻子帶著淚花入睡了。但很快，她突然從夢中驚醒，大叫：“我夢見兒子了，兒子說他要飛到天上去了，希望我們好好活著；只有我們好好活著，他在天上才能安心……”這句話深深觸動了我，這些天，悲痛像山一樣壓得我快挺不住了，真想一走了之，可我是家里的頂梁柱，必須像兒子說的那樣，做迎風綻放的刺梅花。我勸妻子說：“是啊，辰兒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我們必須好好活著！”愛妻擦干眼淚，強顏歡笑。我們緊緊相擁。

2014年5月9日，我們懷著絕望的心情回到黃岡家里。燕紅也專門回來陪伴我們，給我們洗衣做飯，操持家務，代兒子盡孝。燕紅早聽辰兒說過刺梅花的故事，她在兒子小時候讀書經過的那片刺梅花花叢采集了很多刺梅花養在家里。她懂事地對我們說：“爸，媽，宇辰告訴我，無論遇到什么，都要像刺梅花一樣堅強。我們一定能挺過生命的嚴冬。”燕紅為了方便我們上網，特地買了一臺3G平板電腦，教我們上網上微信，瀏覽新聞，關注馬航失聯客機事件動態。她看到我們經常郁郁傷感，十分心疼，想休學陪我們。這會耽誤她的學業和前程，我們還是把她勸回了北京。

既然在外面找不到兒子，我們開始在家里尋找。兒子的房間里，照片、畢業證書、獲獎證書，多年前的學習資料、衣物……每一樣都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們貪婪地嗅著，親吻著，宛若在和兒子作最親密的交流。睹物思情，妻子幾次哭得暈過去，醒來幾次欲追隨兒子而去。我死死抱著她哭求：“你丟下我也活不了啊……”我生怕妻子出什么意外，和親友、同事24小時嚴防死守，發現苗頭不對，馬上制止安慰她。為了寬解妻子，我經常喃喃地對她說：“我又夢見辰兒了，說看到刺梅花，就看到他了，希望我們好好活著，兒子在天上才能安心。”每當此時，妻子像是吃了救心丸，神奇地瞬間變得堅強。

周圍素不相識的人，得知辰兒失聯消息后，也常過來安慰我們。辰兒原來就讀的黃岡高中，師生們自發組織前來慰問我們，有的在網上送上祝福：“李宇辰挺住！李叔叔、盛阿姨加油！”大家的熱情，讓我們非常感動。

隨著時間的推移，搜救工作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現，我們和所有失聯人員家屬一樣，仍抱著幻想，希望飛機是被劫持某地，機上的親人都活著！我也經常勸妻子說：“朝霞，你可千萬別做傻事，萬一哪天兒子回來，你讓我們父子倆怎么辦？”妻子咬著嘴唇含淚說：“益明，以后我不做傻事了。我要等兒子回來！”

漸漸地，妻子從精神恍惚的狀態中走出來，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兒子還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像父母思念著他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父母！妻子開始像以往一樣，留意收集新的菜譜：紅燒獅子頭、可樂雞翅……小本子上，寫滿了新的食物的做法。就連以前做慣了的墨魚燉排骨，她也加以改良——她想，要是兒子真被挾持在某個偏僻的地方，相信伙食不會好，如果他回來，確實有必要補補身子……同事、鄰居看到她的轉變，備感安慰，紛紛給她提供菜譜：“盛醫生，我這兒有個好菜譜，如果宇辰回來，你做這個菜給他吃，他一定喜歡。”大家的關心，讓妻子堅定了活下去的信心。

2014年6月上旬，馬航方面開始向MH370乘客家屬初步理賠每戶5萬美元，我們謝絕了。妻子說：“我們希望兒子能夠平安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們現在最需要的不是金錢賠償，而是失聯的真相。”

6月15日，是MH370航班失聯一百天。我被失聯家屬推舉為代表，向馬航提交要求：只要真相不揭開，我們會一直等！希望馬航第一時間反饋調查真相。

我們不知要多久，也許百年，也許是下一刻……但我們會一直等，直到揭開兒子失聯真相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