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是傳說中
“別人家的孩子”
世界上做誰家的孩子最幸福?當然是“別人家的孩子”。2003年大學畢業后,我和哥哥一度是老家人眼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全都大學畢業留在北京,兒子做房地產風生水起,女兒做外文翻譯各種高大上。
現實其實沒那么酷,哥哥畢業后跟朋友開過網吧,后來從好幾道販子那里接到一些房地產小工程。我的外文翻譯不過是在小出版社翻譯點東西,月薪只有4000元。但三年間哥哥在北京買房買車,還娶了一個漂亮的北京姑娘,生了兒子;爸媽長時間駐京帶孫,時不時給我一些接濟,讓我比普通北漂們過得舒心無憂,想買什么就買什么。這樣的日子,足以讓父母回老家時樂呵呵地接受別人的羨慕或者嫉妒恨,極有面子。
事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就像你不知道嬰兒什么時候長出第一顆牙,吃下去的五花肉什么時候變成腰間的一塊肥肉一樣。我在哥哥家附近租了公寓,每天下班去哥哥家蹭飯。結果體重直逼130斤,父母才看到我的營養過剩。而當我的年齡直逼30歲,他們才發現,家里的寵兒在外面的婚戀市場上并沒有地位。
江湖一胖泯愛情,更何況我的那點小收入。就像你們經常聽說的那樣,最著急的是父母。他們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狂熱地搜集高矮胖瘦長短不齊的男人塞給我,而我卻日復一日地剩下了。
30歲生日那天,面對他們再度塞給我的不知三手還是四手男,我鄭重宣布:“我要單下去,誰再給我介紹對象,我跟誰急。”
為了加強這句話的效果,跟那個男人見面當天,我化了大煙熏妝,鼻子上夾了淘寶上淘來的鼻環,而且,還叫來我在游戲里結識的女性好友,在大庭廣眾之下擁抱曖昧。
在這劑猛藥之下,我的世界徹底清靜了。無愛一身輕,我以半年更換一次工作的速度,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工作一段時間,攢一點小錢,出去溜達一圈。我對這樣的人生相當滿意。唯一不滿的,是每年春節回家,爸爸媽媽對同事親戚總是撒謊,說我月薪八千,說我在北京買了房,談了四五年的戀愛,男方很不錯,很會做飯,把我養得越來越肥,是我腦袋抽筋,要繼續考察,不肯結婚等等。
我很不滿父母的這些謊言,本來活得正大光明的,卻不得不在別人面前小心圓謊,只為了他們的臉面。我不止一次警告他們:“你們愛面子歸愛面子,撒謊有風險,炫耀請謹慎。”
父親的智商下降到
連孩子都不如
生活比廣告更荒謬,鏡頭一轉,不只是過去的小可愛成了可怕的肥主流,連高富帥也瞬間被打回原形。2011年6月,哥哥上當受騙接手了一個爛尾樓,一夜之間一無所有,并且債臺高筑,房子和車子都賣了還債,一家三口不得不搬到岳母家住。
當時爸媽回老家過夏,聽說哥哥的變故,趕緊寄出他們大半輩子的積蓄,幫哥哥開了手機店、小飯館,但是不到半年都賠了。
2011年底,爸爸媽媽擔心哥哥承受不了,特意來北京看他。那兩天他們住在親家母家,聽親家母說了許多難聽的話。那一次,爸爸媽媽是含著眼淚離開北京的。
在北京西站,哥哥跟爸爸進車廂整理行李,媽媽抱著我痛哭:“以前不管你怎么瞎胡鬧,至少還有哥哥幫襯你。現在你哥也自身難保,你可怎么辦?”
我很難過,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安慰她:“我的人生你不懂,所以別瞎操心。你和爸爸保重就好。”
爸爸送哥哥出車廂,拍著他的肩膀對他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只要你心氣不倒,隨時都可以東山再起。放心吧,有爸在呢。”
這話很勵志,但對哥哥悲慘的現狀實在法力有限。有爸爸在又怎么樣,他和媽媽加在一起三千多元的退休金,在小城可以溫飽無憂,在北京連一個月的房租都不夠。
火車開得沒影兒了,我和哥哥還站在原地。我拽哥哥出站,他紅著眼睛說:“我都這歲數了還讓他們操心,真丟臉。”
我又心酸又生氣 :“都什么時候了還想著丟不丟臉,真是爸媽的好兒子!”
爸爸媽媽回小城第九個月,我在云南花著前半年工作的積蓄優哉游哉,忽然收到很多陌生來電。都是老家的號,那些畢業后失聯的高中同學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不是想起了同校的我,而是爸爸跟他們借了錢,最小額的是五百,最大額的是一萬——以他在北京有一雙無比出息的兒女,以他的面子,能借到這些錢并不奇怪。
這些催債電話讓我第一時間想到,爸爸肯定是替哥哥的東山再起儲備資金。可這時哥哥也打來了電話,焦急地問我知不知道爸爸去哪兒了。
原來,幾乎在同一時間,哥哥的老同學老朋友也紛紛打來催債電話,說爸爸跟他們借了錢,數額比向我同學借的多得多,最大額有六萬!哥哥打電話回家詢問究竟,媽媽驚奇地說,爸爸告訴她,哥哥讓他去趟北京,他三天前就出門了。
也就是說,爸爸失蹤了!帶著用過去的面子換來的近三十萬元。
我和哥哥火急火燎趕回老家,開始找爸爸。
找遍了親戚朋友家,我們不得不報警。我還在微信朋友圈發了爸爸的照片,懇請所有朋友包括旅游時的客棧老板幫忙轉發。
最后在天南海北的微信朋友的相互轉發中,我們在河北滄州火車站找到了爸爸。那哪兒還是我們熟悉的爸爸,垂頭坐在墻腳,身體弓得像只被抽了筋的蝦米。衣服上堆著灰,活脫脫像個乞丐。我和哥哥含淚走到他面前,他抬頭看見我們,立刻拔腿就跑,跑了沒兩步,他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像個孩子。
當一個父親迫不及待地想幫助他的孩子而又無能為力時,他的智商會下降到連孩子都不如。在我們縣城,有一種早已被媒體曝光過無數次的地下私彩。我無法想象,一輩子連麻將都很少摸的爸爸,曾經連正規福利彩票都說成是“賭博”的男人,究竟要經過怎樣的絕望和掙扎,才會找到那些賣私彩的人,一次又一次將借來的錢下注,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賭上一個父親對子女未來的全部希望。
我和哥哥跑上前扶起爸爸,他反復說著一句話:“我買了一百四十注,我中了一千四百萬,一千四百萬。”
爸爸是中了,可是莊家跑了。我不敢想象從云端到谷底的巨大落差里,爸爸的心腦血管承受了多大的壓力;更不敢想象,為了尋找落跑的莊家,身上早就沒剩幾個錢的他吃了多少苦。
有安全感才敢老去
我們先把爸爸帶回北京我的出租屋。極少做飯的我對著手機上的食譜搗鼓出三四個菜。哥哥在洗手間給爸爸剪頭發刮胡子、搓背洗澡,足足弄了一個小時。
爸爸從洗手間出來后,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哥哥,嘆氣道:“爸爸給你們抹黑了,爸爸太想拉你們一把了。”他的嘆息好像從胸腔的最深處發出,帶著無盡的沉痛。那一刻,我們聽到了一個如山的男人變老、變脆弱的聲音。
一向視面子為累贅的我,窺到了“面子”的不同意義。它必然代表一定程度的虛榮,但當無情的歲月讓過去的保護者們不可避免地老去、日漸衰弱,面子上的風光,擔當了他們一生最后也是最大的希望,一種不管世界怎么變化,他們的子女都能生活安穩、無憂無慮的希望。
于是,31歲的我跟這個好面子的世界和解了。對,你們可以說我真正地長大了。我自覺地計算著卡路里吃飯,既然已經是一個不讓他們省心的女兒,就別再做一個不讓他們省心的胖女兒。保持適當體重,即使嫁不出去,至少也有健康的身體。
我前所未有地認真工作。過去我接翻譯的活兒是按照旅游計劃的開支來定量,這一次,我給自己安排滿了每周五天、每天八小時的工作量,錢少又麻煩的活兒我也不嫌棄。父債面前,兒女平等。
而哥哥更是徹底放下面子,不再糾結于過去做小老板的風光,弄了一輛小型面包車,給朋友開的快遞公司送快件,每送一件掙兩塊錢。第一天他賺了324元,請老爸喝酒,說:“爸,那些債早晚會還上的。”
爸爸忍著眼淚,端起一杯酒,說:“兒子,爸爸敬你。”喝完,又端起一杯對我說:“女兒,爸爸敬你!”
爸爸的欠債,我和哥哥一一寫下借條送到人家家里,道歉與承諾。老家的房子變賣還了一部分債,現在爸媽跟我租住在北京的公寓里。每逢周末,哥哥一家三口過來,六個人擠在小小的一居室里吃著樸素的家常便飯,說著市井的話題。
從2013年4月開始,我的體重控制到了118斤,每個月的收入突破1.2萬元。每次送活結款時,本可以打卡里,但我堅持讓爸爸媽媽坐公交車去拿。真金白銀的勞動收入會讓他們覺得安全踏實。
這兩年爸媽坐著哥哥送快件的車,以及幫我收工錢的公交地鐵,有變成“北京地圖”的趨勢。他們對秀水的狀元村很感興趣,我立刻給他們報了旅游團,但又取笑他們:“大負翁們,還好意思游山玩水。”
他倆笑,老爸說:“我差點兒就成了千萬富翁了,你知道吧?”
我告饒:“知道,知道。你去玩的時候,千萬要擺譜,說你差一點點就是千萬富翁。別人肯定以為你身價999萬,我面子上多有光啊。”
一家人笑作一團。
好多話,親情之間,說破了才無毒。就像好多的面子,在虛榮之外,更是一種安全感。我希望他們有這種安全感,而后安心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