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想為嚴歌平的小說創作寫點文字,但我一直又不敢輕易下手。一則對他的小說沒有完全通讀,率爾操觚有恐掛一漏萬,二則我和他曾經是同事,在平時的工作交往中,難免涉及藝術話題,相似的見解和共同的感受拉近了心靈的距離,但往往成為客觀評價其小說創作得失成敗的障礙。更重要的原因,是嚴歌平多年忙于辦雜志,處理一些日常事務,不能集中時間精力從事創作,在這種狀態下評論他的小說總覺得時機還不成熟,因此放棄了動筆的念頭。但事物都有兩面。隨著時間的推移,社會思潮和藝術觀念不斷更新,自己也忙里偷閑讀完嚴歌平的主要作品,于是有了新的感受,有些按捺不住言說的沖動。況且,昨日的喧囂已經沉寂,隔開一段光陰的小河回望一下來路,給漂泊的心靈稍事休整,總是一件美差。正如李白所言“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嚴歌平的小說創作發軔于1980年代初,階段性地終結于1990年代中后期。要認識嚴歌平的小說,必須首先認識這段歷史。對于大多數讀者而言這段歷史是大家共同的經歷,仿佛不言而明。我們從嚴歌平的小說中也能捕捉到一些時代變遷的信息。但是如果細心一點,就能發現嚴歌平在表現時代進程時,有明顯的被動和主動之別,轉折點就是1987年前后他就讀于武漢大學作家班時期。這倒不是因為他鍍了金從此有了閃閃發亮的作家的標識,而是因為兩年的學習使他在開闊眼界的同時打牢了人格基座,進一步強化了他的價值判斷和審美判斷標準,從此就以批判的眼光和抗爭的態度頑強地構建自己的文學殿堂。而在前期,他的小說主要是在艱難困苦或平淡生活中發掘人性中美好的因素,用人性美來打動讀者。在后期,人性中滲進諸多復雜因素,作者不再代替讀者作出價值判斷,而讓讀者自己見仁見智,給人留下意味深長的思索。簡單地說,嚴歌平小說創作有一個從“平民意識”到“精英情結”的轉變。不過,這種“精英情結”又受到經濟大潮的猛烈沖擊,在經濟和文化對立中升華為對人文精神的執著追尋。
發表于1983年第4期《清明》雜志的中篇小說《裹灰頭巾的女人》,故事情節并不復雜。主人公“我”和妻子雨寒都是知識分子,不會操持家務,更不會帶孩子。女兒澄澄的出世打破了“我們”的生活規律,孩子又經常生病,“我們”的情緒極其低落。妻子雨寒又有嬌小姐的毛病,和前任幾位保姆關系緊張,保姆們都走馬燈似的不辭而別。于是,吳媽出現了。她從巢湖農村來,帶著鄉下人特有的質樸、勤勞、善良和隱忍。在妻子提供的極為苛刻的條件下,吳媽卻對雨寒沒有任何計較,很快扭轉了家庭生活混亂無序的局面,帶給“我們”極大的安慰。雨寒一次疏忽弄丟了戒指,便認定為吳媽所偷,吳媽此時仍為“我們”著想,忍受巨大的冤屈費勁周折終于找到戒指,令妻子雨寒羞愧難當。歷史地看待這篇小說,應當承認,它在當時是質量上乘之作,即使在今天也難掩它真切動人的品質。《綠茵深處的校園》同樣是以小人物為主人公的短篇小說。老校工曹貴祥幾十年默默無聞為學校打雜,干最累的活,做最多的事,維持最低標準生活水平,保持最平靜的心態。他的做人標準是不能讓人家有一句閑話,只要領導和老師一句口頭表揚,說一聲“大老曹,真能干!”他就心滿意足。一次學校一位物理老師患癌癥住院,全校沒有人愿意去醫院看護,校長就把任務交給了曹貴祥,事后學校補他200元辛苦費,他覺得這么一大筆錢受之有愧,就買糖分發給大家,于是人們議論紛紛,說大老曹原來不傻,對能賺外快的機會瞄得準準的。唾沫星子壓死人,從不生病的大老曹第一次住進了醫院。小說敘述平靜從容,小人物的艱辛生活歷歷如畫,小人物的心理活動可觸可感,小人物的美好品質能夠撥動每一個讀者善良的心弦。嚴歌平這一時期的小說,結構緊湊,情節自然,語言明晰,感應著時代風氣,認同社會主流價值,成功塑造了一批底層小人物的形象,確立了自己小說創作的藝術視角,展示了一個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的才華和銳氣。在當時的文壇上,嚴歌平的小說應當是宏大交響樂中一支悠揚的牧笛,清新的旋律渲染著生機勃勃的春光。主人公們盡管出身低卑,有著常人難以忍受的苦惱,在生活的風浪里東倒西歪,在生命的泥淖里踽踽獨行,但始終都保持著樂觀向上的信念,遵循著樸素的做人原則,有強大的傳統力量在背后作支撐,無論故事結局怎樣令人感喟唏噓,但主人公的正面形象都寄托了作者喚起社會普遍良知的愿望。加之當時整個民族剛剛走出夢魘,社會需要恢復傳統的價值體系和生活秩序,民眾渴望安定過上正常的生活,于是上下同心,激濁揚清,重塑未來。這時嚴歌平以小人物為視角,努力發掘人性美,無疑是有所準備地把握住了時代跳動的脈搏。然而也應看到,正是因為完全應和時代的節拍,著力于平凡中發現高尚的心靈,他這一時期與眾多作家的差異性沒有充分表現出來,他的獨特個性可能隨時被時代的潮音所吞沒。
我相信,以嚴歌平的聰穎,他一定警覺到了繁榮背后的危機。擺脫這一潛在危機,在蛻變中尋找適合自我的文本形式,用更強大的理性的光芒洞穿時代紛紜的表象已成為他必須解決的頭號問題。可能正是這種想法促成嚴歌平去讀作家班。我們從他1984年創作的小說《臨別贈言》中可以發現這一轉變的蛛絲馬跡。M市文化局創作員苗巍才華橫溢,是全國知名的作家,獲得過一系列國家級獎項,他將調到鄰省省會城市工作,局長杜文清想為他舉行一個歡送會,但由于種種原因,歡送會只得取消,苗巍在凄冷中獨自上路。這里涉及到一般文化人的性格,似乎有所批判,有所反思,但也僅點到為止,沒有窮根究底地追問下去。
數年辛苦不尋常。1980年代中后期嚴歌平一邊讀書,一邊創作,迎來了他第一個小說豐收期。短篇小說《角色》、《周末》、《禮拜天,我找朋友搓麻將》,作為“城市病”系列的《游說者》、《抽屜》等都集中發表于1988—1989年間。這些作品的主要人物都是城市人,盡管他們也是小人物,但作者情感的天平已經傾斜,他的目光更加銳利,他不再簡單地判斷,他開始嚴峻審視并無情解剖每一個人物的靈魂。《角色》中的黃阿泗、張總編以及編輯部的各色人等,是一群交織著自卑與自尊、在市場經濟大潮裹挾下首鼠兩端終于底線崩潰的雜色文人群像。《游說者》中的鉗工“他”僅僅因為兩分鐘的小便而徹底改變了一生的命運,他無可奈何的發瘋般的游說,像祥林嫂般的可憐可嫌,多少顯出了生活的荒謬,從而撕破了組織、程序、技術、人情等一層層的幕紗,讓人目擊現代社會里小人物荒涼無助的困境。《抽屜》是一部精彩的心理小說。老A、老G為大學室友,老A已婚多年,老婆在農村,女兒慢慢長大,老婆每月兩封家書盡是柴米油鹽,寡淡無味。老G是大齡青年,與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城市女孩戀愛,并經常在老A面前炫耀,給老A讀情書的緊要段落,給老A看女孩子彩照的玉腿,但每次又都掐頭去尾,只露一鱗半爪,讓老A越發心癢難禁。老A有無數次成功偷窺的機會,但都被他一一錯過。當謎底最后揭穿之時,新的更大的謎團又在老A心中盤旋。小說真切勾勒了老A矜持、好奇、向往、嫉妒、羨慕、驚恐、懷疑、擔心、急切、企盼、失望、坦然、自責等一系列心理活動。小說的情節也完全靠隱秘的欲望推動展開,我覺得,這篇小說不在于表達什么意義,如果說有什么意義,那么它的意義只在于對心理過程的展現,外表平靜而內心波翻浪卷,滔滔汩汩,引導讀者在極其平靜的氛圍里進行一次冒險的心靈之旅。
發表于1989年第5期《十月》雜志的中篇小說《西雅圖航班》,是嚴歌平的一部力作,故事圍繞僑居美國西雅圖的富豪大姨媽即將回國省親逐一展開。工于心計的半老徐娘的二姨媽,混跡于藝術院校而缺少藝術才華卻精于鉆營且不乏玩世不恭的表弟硯文,相貌平平缺乏智商只知打扮吃喝的表妹硯茹,貪圖安逸自私小氣的姨婆,見風使舵小市民味十足的妻子阿芹等紛紛登場。為了爭奪對大姨媽的留宿權,二姨媽施展了一切手段,小芹也不甘示弱。就連到機場迎接的人員定奪,乘坐車輛,二姨媽也都反復權衡精心安排,親戚們勾心斗角甚至達到白熱化的程度。而“我”多年來一直保留著外婆的骨灰,大姨媽此行就是為了護送外婆的骨灰回故鄉安葬。“我”是外婆生前最寵愛的孩子,也是因為大姨媽的擔保“我”才得以到美國留學。“我”雖能坦然面對大姨媽的到來,但夾在眾多的親友之間讓“我”無所適從。小說淋漓盡致地刻畫了追逐虛榮與財富的1980年代的眾生相,表達了作家鮮明的批判意識,在我看來,這篇小說標志著嚴歌平小說轉軌的成功。他找到了一種適合自我、逐漸形成具有精英化傾向的新的文本式樣,即具有某種家族傳記性質,通過藝術加工處理而深層介入當下生活并保持批判態度的小說文本。1990年代創作的《祖母》、《司令》、《遺忘的記憶》等短篇小說也都有很明顯的敘述家族史性質。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西雅圖航班》這篇小說的敘述結構,在確立總體順序框架的基礎上,倒錯時空,大量穿插回憶、想象,大開大闔,騰挪變換又脈絡分明秩序井然。作為讀者,我能想象作者構思時緊張亢奮、聲東擊西、思緒飄忽的激動狀態,也能想象作者創作時左右逢源、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的那種釋放與爆發的快感體驗。
進入1990年代,市場經濟體制確立,價值取向進一步趨于多元化,傳統已經潰敗成散兵游勇,神圣紛紛崩落為文明的碎片,一時間物欲橫流,拜金主義至上,欲望的旗幟鮮艷奪目高高飄揚。歷史的發展固有其規律可循,但蕓蕓眾生面對急速變遷的時代慣性仍然禁不住瞠目結舌。人們很難把握歷史的精神走向,也來不及調整自己的心理狀態,因為喧嘩和騷動必然成為轉軌時期特有的歷史景觀。作家們也在這時發生了最明顯的變化。有的金盆洗手棄文從商,有的抱殘守缺泥古不化,有的瞄準錢袋制造濫情,有的躲進小樓吟風弄月,有的扛起先鋒、實驗、新寫實、后現代等各色大旗招搖過市,有的固守精神家園以宗教般的虔誠奮力前行。嚴歌平在這場分化中自覺承擔了一個真正知識分子獨立特行的使命。他的選擇不見得比別人崇高,但他的血性,他的素養,他的日趨堅固和穩定的文學觀念等綜合因素,決定了他只能做出堅守精神領域的選擇。選擇的結果便是《打工實驗》、《亨得利面包房的一天》、《一位星級酒店的常客》這樣一批冷峻審視文人經商心理歷程的佳作。曾獲“安徽文學獎”的《打工實驗》塑造了頗具才華的大學哲學講師秦天白的獨特形象。因經不住商品大潮的沖擊,在妻子的白眼和朋友的慫恿下,秦天白下海了。然而秦天白的高智商在完全陌生的商海面前根本沒有用武之地,他不僅與楊發寶、李小初之類的宵小之徒格格不入,就是與老同學市委機關報廣告部主任羅兆德也毫無共同語言。他不懂商場,更不懂官場,而他的學生,如今一家文化實業公司經理趙洪生愿意幫他下海,也不過是做了一份順水推舟的人情,況且收獲頗豐的還是他趙洪生。所以盡管老板胡鑫對秦天白非常信任,盡管趙洪生給秦天白介紹了一宗十分誘人的大買賣,并且眼看發財在即,但對秦天白而言最終仍是竹籃打水。但秦天白的最終結局卻是與妻子離婚,又回到自己曾經熟悉的書齋。不過秦天白可以告慰自己的是,他守住了兩條底線。在商海僅是嗆了一口水,他守住了正直和誠信;在情場,他抵抗了林玉琴青春美麗的肉體誘惑,守住了欲望的閘門。因此秦天白的藝術形象,在1990年代具有相當普遍的社會意義,許多知識精英都能從秦天白身上發現自己的影子。
如果說秦天白只是在海上偶爾行走不慎被海水濺濕了衣褲,那么沈端良已經相當老到地學會了搏擊商海。嚴歌平自以為《亨得利面包房的一天》不像《打工實驗》那樣寫得神完氣足,但我認為亨得利面包房老板沈端良的形象更加豐滿,意蘊也更加深刻。秦天白基本上無得無失,沈端良則大得大失。秦天白可以很快恢復平靜,而沈端良可能會常常徹夜無眠。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在非你擅長的領域,即使碰得頭破血流,鎩羽而歸,你還是你,無損于你精神上的統一性和完整性;可你一旦成功,身后的大門便永遠向你關閉,你就成為精神上的流浪漢,四處輾轉,無所歸依。省話劇團著名劇作家沈端良不耐清苦在省城商業街的黃金地段開張亨得利面包房,幾年間面包房生意越做越紅火,沈端良早已步入富人行列。通常情況下,沈端良在員工、劇團團長、情人、稅務局干部之間周旋游刃有余,但今天一連串的事件,面包房雇員、劇團團長的小姨子劉若娣好心辦壞事,與情人吳梅激情云雨后類似嫖娼之感的深深自責,吳梅一反常態背后的不良動機,對于既是學生又是對手的李丹的情感波瀾,大師傅林小軍的工傷事故以及稅務局老竇的敲竹杠等等,讓沈端良高度懷疑經商的意義。他因襲了太重的文化負擔,不能像天生的商人那樣輕松灑脫,即使在生意如火如荼的日子,他也時常緬懷過去創作劇本時的情景。特別是得知老同學方茂輝新創作的五幕話劇《彼岸》引起轟動,看到方茂輝在接受電視采訪時對彼岸精神的精辟闡述時,沈端良突然悲傷地意識到自己除了腦袋裝滿金錢之外,其他都空空如也,從此徹底喪失了創作的靈感。沈端良經商成功的背后是生命價值和人生意義的陷落,在極度清醒狀態下產生的幻滅感可以用錐心蝕骨來形容。與之相反,方茂輝多年來初衷不改,不受各種潮流左右,僅憑自己意志去實現的生活是一切文化精英應該選擇但又常常顯得異常艱難的道路。嚴歌平在這里表現更多的不是批判,而是超越,他的創作精神指向也像小說中的方茂輝一樣,永遠追求新的彼岸。
前面說過,我對嚴歌平近年來中斷小說創作感到遺憾。雖然他的創作已經取得相當可觀的成績,但在我看來,他的潛質遠遠沒有得到充分發揮,他的一些思考遠比小說表現得深刻和壯觀,他的一些藝術觀念遠比小說呈現得新穎和鮮活。我真誠地希望嚴歌平在他未來尚能創作的歲月里邁向貫通天地的大境界,為讀者奉獻一批更加成熟更加甘美的精神果實。
責任編輯 張 琳